自己到底是什么?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问题对乌鸫已经不重要了。
也许是见到赤在乐园中与母亲相拥的那一刻,或许是看到蓝靛血肉的那一秒……她只想见绿,想拥抱那名喜欢吃芭菲和用花瓣钓鱼的少女。
不过,离别已久,绿应该是成熟的女性了吧?
乌鸫经常见到关于「次元极光」的报道,但绿的速度太快,高速摄像机捕捉不到她的身影。
她确实像凡人口中的魔法少女,四处记载着她的功绩,唯独见不到她的声影。
乌鸫能看见的,只有在仰泳的刀,还有坐在气垫船里钓鱼的忆与小百合。
他们垂钓至深夜,也没见浮漂下沉。这地方的鱼早被刀晾晒成咸鱼塞乌鸫帐篷里,湖里根本没有鱼。
不知这两位钓鱼佬在钓的是鱼,还是寂寞。
当乌鸫借湖面粼粼的月光见到小百合靠在忆肩头时,寂寞成了乌鸫自己。
她起身,双臂高抬踮脚打哈欠。
塞进裙子里的衬衫下摆被她的双肩顶起,露出一段留有刀牙印的纤细腰杆。
她握拳聚力猛砸树干,用着沉闷的声响,提醒忆回来。
「你不能在这里待下去。」
她写字告诉忆,「你的身体会被灵力侵蚀。」
“嗯?”小百合困惑地望向她的创造者。
忆对她微笑摇头,再用眼神示意乌鸫跟他走,和乌鸫说小百合听不到的悄悄话:“等你和白小姐离开了,那些活跃于深层世界的灵,就会如潮水般涌来吧?”
这话说得不错,也不对。
刀应该有能力让那些灵不靠近这里。
乌鸫对刀招手,但刀已经睡了,半截刀身沉入水面,从刀柄处吹出鼻涕泡。
“白小姐和我说过,我不能带她去其他层世界。”他说这话时,表情很落寞,被镜片阻挡的双眼中尽是忧色。
“我只能在这里陪她。”他苦笑,再仰头叹气,凝视云上星月,“白小姐答应我,它会在此地停留一年,我只能拥有她一年。”
「你会死」
“死”这个字,乌鸫写得很用力,笔尖戳穿纸张。
“……我早就是个死人。”他说这话时,语气并不悲伤,反而有一种看破红尘的释然。
“我已经很满足了。”
乌鸫不再写字。
她呆呆站在原地,目送忆走回小百合身边。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无面。
那个人,也是为了他的养女,平静且潇洒地迈入了死神的怀抱中。
她深呼吸,决定找刀谈谈。
“帮他们?”被乌鸫用鞋子砸醒的刀快速蛇形到乌鸫身边,化身水鬼缠住乌鸫脚踝,把这名瞪大眼睛死死抱住岸边杂草的黑发少女拖下水。
“怎么帮?”
纸张被水润湿,写不了字,乌鸫便生气地将刀揣住,在它刀身写字:「别让灵靠近他们」
“哎呀,小姐,你用你的小脑袋瓜好好想想。”刀把柄对向乌鸫被咸鱼淹没的帐篷,“深层世界的鱼尚且会被我的灵力熏死,我若是在他们身上留点灵力,他们说不定会变成和你那些小伙伴一样的肉团呀!”
乌鸫无声叹气。
“哦?小姐,你的表情好像变丰富一些了。”刀长出带细小吸盘的触须,数根触须从不同的方向扒住乌鸫的脸,把她的脸皮往外扯。
“笑一个给我看看。”
乌鸫在水里打不过刀,刀会拽着她的脚往水底沉,她虽不会被溺死,但她不想体验污水钻进肺中的刺痛感。
她妥协,扯出一丝僵硬的微笑。
“黑小姐!白小姐!”小百合在岸边呐喊,“泡泡把晚餐送来了哦!”
“好耶——”
刀就知道吃,它飞上岸,等乌鸫从水里爬出来,它又飞回乌鸫身前,用独眼盯着乌鸫胸口看。
“小姐,你怎么只穿着裙子呀?”
乌鸫皱眉,双手环胸微微退步。
因为贴身衣服被刀吃完了。
“啊哈!原来你还有这种嗜好呀!”刀很开心,它把刀尖卷起来,响尾蛇般摇动刀尖发出“嘶嘶”的响声。
“但还有其他人在呢!”刀把裹住柄的布扯下来。
这布由白雾凝成,扯出好大一卷,依旧没扯完。
“小姐,来——你用这个暂时挡一下!”
乌鸫盯着刀,没动作。
乌鸫知道刀是个坏东西,它不会关心人,它只是想看乌鸫的绷带装而已。
这边在打情骂俏,那边的忆和小百合正在追棉花糖。
棉花糖偷吃了忆的晚餐。
他们从夏天追到秋天,棉花糖已褪成纯白,半透明的,像乌鸫腿上透着肉色的白色丝织品。
忆跑不动了,弯腰双手杵着膝盖又咳又喘,小百合担忧地站在他身边,用手轻抚他的后背。
“没事吗?”类似的问题,她问过很多次。
“没事。”类似的回答,他说过很多次。
“它又跑了!”他说着,指向那团顶着黄豆罐头撒欢跑的棉花糖。
“啊——回来!”小百合迈开双腿去追,她白皙光滑的双腿被路边灌木划破,淌出银灰色的液体——纳米机械液。
这些液体在接触空气中的灵力后被激活,迅速回流为小百合修复损伤。
忆的血管中也蕴含着这些机器人,但它们不仅不会帮他修复机体损伤,反而会分解他的组织器官以改造他的身体。
但人类并非机器,机器的零件可以更换,人却不行。
他身子一天比一天弱,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
到了秋末,他只能裹着被子躲在帐篷里喘气,而小百合,则安静端坐于他身边,像他儿时那般照顾他。
乌鸫一直注视着他们。
小百合虽与人类无异,但她终究不是人类,灵力的侵蚀不会危及她的性命——她本身就不是普通生命,她是活在电子世界的幽灵。
她眼睁睁看着忆日渐衰弱,正如忆此前看着她零件老化那般。
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某天,等忆合眼休息时,小百合偷偷钻出帐篷,来到乌鸫和刀面前。
她那天说了很多话,非常多,比乌鸫一辈子说的话还要多。
却只相当于刀一个小时的碎碎念。
等小百合离开,失去了纸的乌鸫把刀从咸鱼堆里刨出来,把它平放于地,在刀腰后写字。
笔尖每次触碰它,它都“咯咯”笑着,说“好痒”。
「机器会流泪吗」这是乌鸫留在刀身上的字。
小百合转身离开时,她看到小百合的眼角,有光点闪烁。
“小姐,那也许是冷却液。”刀单手抓住透明度越来越高的棉花糖,往棉花糖里面塞咸鱼。
棉花糖似乎有些不舒服,在刀手中挣扎了两下,摆烂不动了,任刀玩弄它。
深层世界的天空飘下朵朵雪花的那天,被咸鱼掩埋的围巾、破旧手机、旧面具……所有乌鸫曾交给棉花糖的一切,都消失了。
那朵棉花糖,那团被乌鸫当抱枕、坐垫、枕头的柔软色彩,在它最后的时光里,带着乌鸫曾留给它的东西,回到了那顶乌鸫搭给它的小棚里。
乌鸫没去找它,她坐在湖边,盯着落进湖面便消失不见的雪花发呆。
而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名被称为“小百合”的人造人。
她……走出了深层世界,去到了她绝对不能涉足的其他层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