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焦虑，那不顾一切四处寻觅的姿态……那个男人所表现出的一切，都叫乌鸫觉得熟悉。
就好像回到了一无所有的那一天。
“小百合她……”他询问声哽咽，他说这话时，憔悴的双眸中已没有小百合的身影，唯有那乌鸫早已失去了的东西——眼泪。
「她走了」乌鸫蹲下，把雪扫开，在地上写字。
那名人造少女脑子灵光，她知道忆会在下一个春天来临前倒在深层世界里，所以她选择走出深层世界，把忆留在深层世界的理由抹除。
她深知离别之痛，所以她没有和道别，而是同那只透明到几乎难以发现的棉花糖一起，悄无声息地从顶顶帐篷中离开。
她往深层世界外走，棉花糖往深层世界里钻。
忆发了疯一般往小百合离开的方向跑，但他的身体在灵力与纳米机械共同的侵蚀下，早已如风中残烛，没跑多远，便摔倒在地无力起身。
“啧！大清早的大喊大叫，有病吗？”刀从帐篷里探出柄，眨巴着独眼说话。
乌鸫指向不远处那个正扶着树干颤巍巍起身的背影，对刀做手势：把他带出去。
“哦……他咋了？”
刀昨天睡得很沉，乌鸫被棉花糖吵醒后，一夜没睡。
她盘腿坐地，安静地看着棉花糖把乌鸫曾交给它的东西翻出来。它钻出帐篷没多久，又溜回来，飘在乌鸫面前不再动弹。
乌鸫对它点点头，她摘下属于她的左眼，把这只眼睛交给棉花糖——棉花糖体内的物品还差一件。
差她自己的。
棉花糖飘走的声响很微弱，比小百合的脚步声要轻。
乌鸫走出帐篷，目送棉花糖的身影钻入树梢，她迈步跟在小百合身后。
这位人造少女一步三回头，最后她下定决心，捂着嘴奔跑。
边跑，边往周边洒下点滴温热的、反射着月光的晶莹水滴。
有一滴落在乌鸫手背，她抬手，盯着手背的水渍发呆。
冷却液是热的吗？
她不知道。
她步伐很缓慢，速度却很快，和奔跑的小百合保持着固定距离。
她跑了很久，她找不到深层世界的出口，跪坐在空地发呆。
“能带我出去看看吗？”
她声音沙哑。
乌鸫取出快没电的手机，用仅存的、不属于她的眼睛看时间。
凌晨一点。
她点点头，走上前，牵住小百合略微发烫的手。
在她带着小百合踏出深层世界，从井中出来的瞬间，她感受到一种注视。
她抬头，与“目光”的主人对视，过了一会儿，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目光消失了。
等她回神时，她身边的小百合不见了。
她低头，上下翻转手掌，接住三两片冰凉的雪花。
她原本想带小百合去吃一次布丁来着。
不过，既然那目光的主人能凭空带有小百合，那为何，在多年前那个烟花盛开的冬夜，这些目光的主人，为何没对她伸出援手呢？
她呆呆望着夜空中或明或暗的星辰。
是那颗飘在天空中的巨大独眼阻挡了祂们的视线？
这样看来，或许不能用“祂们”来称呼这些东西。
乌鸫确信刀比百目厉害，如果百目能阻隔监视者的视线，那是否意味着……刀能轻松戳瞎监视者的眼睛？
就把祂们称呼为他们好了。
这样想着，她独自一人回到被风吹得表面泛起涟漪的帐篷前，盯着湖面的月光发呆。
一坐，一夜。
“诶！小姐！你的眼睛去哪了？！”
比起半死不活的忆，刀更关心它的小姐。
它飞刀乌鸫面前，用触须扒住乌鸫左眼框的眼皮，往里望。
它没见到血管，没见到血肉，仅有丝缕黑雾在乌鸫幽深的眼眶中回荡。
“哦豁。”刀绕着乌鸫转圈，“小姐！你、你……你呀！”
不知为何，刀也变得焦急。
它上蹿下跳，还用咸鱼砸乌鸫脑袋。
“还不到时候！小姐！你怎么把你最后一颗眼睛也丢了……”
“嗨呀！永寂黑暗……永寂黑暗！已经有了寂静，黑暗马上也要来了！”
刀又神神叨叨念着另一位梦魇的名，乌鸫抓住它，把它朝忆那边丢。
忆现在的精神状态极差且情绪十分激动，若不及时把他带出深层世界，他恐怕要化作噬人的灵。
“白小姐！能带我去找她吗？！求你了！”
刀飞到忆身边时，这名头发花白的青年伸手抓住刀的尖端，哭丧着央求。
他的肉体难以抵御刀锋利的刃，手掌被鲜血染红。
刀只喜欢它家小姐的血液，它发出嫌恶的声音，化作银针大小，从忆指缝钻走。
他那双苍白无力的手，既抓不住刀，也握不住小百合的手。
“你得自己去找她！如果你能找到的话……”
刀用灵力织成的网裹住忆，说：“放心，小哥，顶层世界的那群小虫豸，心很宽。”
“如果那姑娘认为自己是人类，它们会允许她留在都市里的。”
这话和刀此前说得不一样，乌鸫皱眉看向忆。
果然，忆那双即将死去的眼睛里，又燃出星点名为“希望”的光。
刀喜欢这样捉弄人，它酷爱找到那些深陷绝望之中的人，为他们点上一簇希望的火，再戏谑地看着这簇火苗熄灭。
“真、真的吗？”
“对——是真的！”刀吊着忆飞向天空，飞到一半，想起它家小姐没跟来，它伸出一条拇指大的触手裹住乌鸫脚腕，倒吊着乌鸫飞。
乌鸫无声叹气，双手死死压住裙摆。
刀又要欺负她了。
“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她！”
把忆带出深层世界后，刀为忆指了路。
忆来不及和乌鸫道别，他看不进去乌鸫写给他的、警告他的字，他跌跌撞撞钻进列车里，远去了。
“小姐，你以前也这样。”刀咂咂嘴，“脑子和他一样带点毛病。”
“现在你脑子的问题更大啦——呼哈！”
刀讥讽乌鸫，乌鸫对它歪头耸肩，然后，她弯腰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往刀的独眼拍。
再次听到忆的消息，是一个月后。
那天雪下得很大，夜幽背着棺材大小的木箱敲响了乌鸫的门。
她把木箱放下，说：“他在乐园里。”
乌鸫一时没听懂，歪头看着夜幽。
夜幽说，小百合被捕后，十二宫的人询问了小百合一个问题：你觉得你是人类吗？
小百合答：我不是人类，我是机器人。
然后，她被销毁了。
乌鸫不解，难道……是人类就不能销毁了吗？
“他自己在乐园里做了一个小百合的模型，然后把大脑喂给魔方，钻进去陪小百合了。”
那样也好。
那地方没有灵，在那里生活，应该会很幸福。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乌鸫写字询问时，刀正在拆木箱。
箱子里装着的东西，是另一个乌鸫。
说清楚些，是和乌鸫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刀很激动，抢了乌鸫的笔，在机器人脸上写下两个字：乌东。
乌鸫提醒它写错了，它道了谢，重新写：乌冬。
看上去像某种食物的名。
“因为是我帮他进入乐园的。”夜幽回答着乌鸫的问题，“他有关小百合的记忆已经被「失格者」吞噬，双鱼宫的人允许他留在乐园里。”
乌鸫露出微笑。
忆没能把小百合留在深层世界，小百合亦没能把忆留在其他层世界，就连回忆也不复存在。
好似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乌鸫摇摇头，脸上施了淡妆的她踢刀一脚，让刀去换衣服准备出门。
刀答应她，刀说它已经和绿打了招呼。
今天会带乌鸫去找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