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鸫已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踏入迷雾列车。
但她记得和她一起乘车的人物。
她第一乘坐列车,边上坐着穿人字拖的无面。
之后,陪在她身边的人换做了凤凰院的少女们。
当少女们的背影于她眼中远去后,她身侧剩下把睡觉时会吹鼻涕泡的刀。
今天,她身边的座位,仅盛着窗外昏黄的光。
刀把这个座位留给了绿,而绿又把这位置留给了灯光。
乌鸫看向空无一人的座位,再偏头,看向窗外的景色。
她的喜好和她的容貌都没有任何改变,她依旧喜欢吃蓝莓味的布丁,喜欢在坐列车时,安静地看窗外的风景。
但今天的车窗外没有风景,列车可能钻进了某条隧道里,除了一晃而过的壁灯外,外边什么也没有。
椋鸟坐在不远处,她低头,翻看着调查报告。
列车内还坐着其他人,但没人说话,所以车内很安静。书页翻动的声响惊扰了乌鸫,她站起身,往绿那边走。
绿身边的座位,也是空着的。
她没有询问绿的意见,霸道、强硬地坐在绿身边,探头看调查报告上的字。
是发生在城外的灵态事件——城里的灵,已经被绿处理完了。
除了刀和某位非人非鬼的黑发少女。
绿瞥了乌鸫一眼,问:“还有什么事?”
乌鸫用仅剩的眼睛盯着绿看,与绿那双黄褐色的眼睛对视。
她在绿晶莹璀璨的眸子里看到了万物——百目的眼睛注视着世间一切,所以绿眼中的风景,是整个世界。
但乌鸫却没能在这双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倒影。
「蓝靛堕落为灵了」她用手机打字给绿看。
「其他人全死了,只剩我们了」
“是吗?”
绿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她继续翻阅着调查报告,说:“对灵使的死亡率很高。”
“重要的不是生或死,而是留下了什么。”
绿说话和以前一样难懂,乌鸫歪着脑袋苦思冥想许久,无法理解这句话。
她只知道,她们走的时候,留下了她。
徒留她一人在这世间如孤魂野鬼一般漫无目的地游荡。
“总有一天,我也会死去。”绿头也不抬地说,“在我成为体内梦魇的养料之前,我会用它们的力量,救更多的人。”
“你呢?”她突然反问乌鸫。
乌鸫迷茫摇头。
她听不懂。
“果然……”绿轻声叹气,“你和以前一样呢!对他人的苦难熟视无睹。”
……有吗?
乌鸫不清楚。
她回顾过往,事实好像确实如此——她此前处理灵态事件是为了钱,为了请私人调查事务所帮她找人。
找到那些永远找不到的人以后,她就没接取过任何委托。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绿突然问。
乌鸫眨眨眼睛,坐直身子用力点头。
她记得绿和她说过,说要带她去仙女城吃布丁,不带其他人,就她们两个人去。
她也说过会陪绿去吃芭菲,她一直等着这一天。
她眯眼笑,脑袋往绿肩头偏。
“强者应该站在弱者身前。”
听到这句话,乌鸫的小动作顿住,身体变得僵硬。
她把眼睛瞪大,在刀戏谑的目光和捂嘴憋笑的表情里,呆呆望着绿的侧脸。
“不过没关系,每个人想做的事并不相同,我能理解。”绿抬起右手,五指缓缓握成拳,“你的那一份,所有人的那一份……我会替你们去做的。”
绿笑得很开心,乌鸫只在绿吃芭菲时见过这份笑容。
“想做的事、能做的事、必须做的事……这三件事,我现在可以同时做到了。”
……是吗?
乌鸫扯动嘴角,咧嘴笑。
笑得很难看。
「你不想她们吗?」
她打字问。
“什么?”绿疑惑看向乌鸫,“你是指……橙她们吗?”
乌鸫点头。
绿摇头:“我活着,是为了那些还活着的人。”
所以,绿的思绪里容不下已经离世的人。
比起缅怀再也回不来的人,她更在意都市里还活着的人。她终日在霓虹中穿行,只为了那些还活着的人,能在都市里继续活着。
而乌鸫和绿相反,乌鸫那颗小脑袋里,装满了死人。
「你以前说要带我去吃布丁」乌鸫终于忍不住,她打了很多字,企图用这些苍白无力的文字把她梦中的景色临摹出来。
“……比起那些深陷灵态事件中的受害者,你更在意布丁?”绿皱眉。
乌鸫张嘴,如果她能发声,她现在必然要用声嘶力竭的呐喊说出“他人生死,与我无关”之类的话。
但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静坐着,出神望着绿的侧脸。
直到列车入站,她才回神。
绿下车时,乌鸫没跟着绿走进风雪里。
她把右眼、把属于绿的眼睛从自己眼眶挖出,递给绿。
离开乌鸫的眼眶后,这枚眼球的眼瞳立即变回绿色,如同翡翠一般反射着灯光。
“这是……「明瞳」?”绿抓住眼球仔细打量,“你不用把它还给我,我现在不需要它。”
她说着,拨动墨绿色的长发,从发丝下抖落大量眼球。
“我可以再借你一些——如果你能把它们用在正途的话。”
乌鸫摇头。
她已决定不再与灵为敌,她不需要这些用来对付灵的东西,也不想要。
她转身离去,列车门在“滴滴”的警报声中关闭,将乌鸫关在列车里,把椋鸟关在列车外。
此时此刻,乌鸫才明白,刀口中那句“咱们只剩彼此了”是什么意思。
刀早就知晓这一切。
“哎呀,小姐……我还以为你会大哭大闹地向绿头发的小姑娘撒娇,求她带着你呢!”
她听到刀刺耳的嘲笑声。
换做一年前,她或许会死皮赖脸留在绿身边吧?陪绿一起去执行委托,在各座都市之间奔波……
刀带着她,逼迫她在深层世界多待了一年。
那一年里,枝头飞鸟传她平静,池中游鱼教她入定,庭前老树与她对禅。所以她现在并不悲伤,只是觉得有点……寂寥。
“哈——感谢我吧!小姐!”刀说着,变回兵器。
它眨巴着独眼,用触须将这只不属于它的眼睛摘下来。
然后,它强行把这颗眼球塞进乌鸫眼眶里。
“小姐,你的眼睛,我一直为你保管着呢!”
乌鸫适应着那颗曾属于她的眼球,她眨眨眼,用纸巾擦去脸上血迹。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现在很轻松。
可能是之前那个一直背在身后的兔子玩偶太重了吧?
“好!现在眼睛还给你了。”刀骑在乌鸫双腿上,双手按住乌鸫肩膀,与乌鸫对视,“能哭一个给我看看嘛?”
乌鸫叹气,她抓住刀柔若无骨的小手,放在嘴前。
在这趟没有终点的列车里,她没有落泪。
落泪的是那柄被她咬得惨叫的刀。
“小姐——”下车时,刀捂着被咬伤的手,喊乌鸫的名,“咱们去旅游吧!”
“去乡下!”它说,“去摘橘子!”
但现在是冬天,没有橘子。
“那就等春天去!”
乌鸫摇摇头,轻轻拍打刀的呆毛后,往街边那家还没打烊的甜品店走。
春天也没有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