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如何形容那团从狭缝中淌出来的东西？
星想到了小时候他在下层世界玩的那团泥巴。
暗红色，里边混杂着杂草、毛发以及……不知名的骨片。
那东西便是如此，只不过，它更粗壮、更黏稠，并且它是活的。
“喂……”他知道自己现在不应该打搅正准备射击的月，但他心中的不安逼迫着他出声。
“报告上说，蠕行体和牛犊差不多大吧？”他直起身子，背对夕阳，依靠测距仪观察着那正在吞噬周边动植物的血肉。
“这玩意儿比大象粗！你确定它就是我们的目标吗？”
报告上说蠕形体没有视觉和听觉，靠散发的灵力感知周围的目标。
但目睹它令人憎恶的外表后，星下意识压低声音。
“别吵别吵！这里很关键你别吵！”
月不满皱眉，她再次调整呼吸，将准星对向血肉。
通常情况下小口径枪弹留下的空腔难以伤害大体积的目标，但百灵工坊特质的弹头在进入目标体内后会持续散发灵力，使目标暂时失去活性。
目标越大，她越有把握命中。
“我说……”
呯——
炸耳的枪声盖过了星的声音，远处正在蠕行的血肉一顿，表面开始剧烈颤动、沸腾，仿佛一淌烧开的水，表面泛起大量气泡。
“Hit！”月嘴角勾起，她没有迟疑，再次瞄准继续扣动扳机，用这支半自动狙击步枪将一枚又一枚的子弹嵌入血肉中，直到清空弹匣。
“不愧是大公司生产的东西呀！”她用瞄准镜观察着蠕行体的反应，注意到蠕行体的体积正在缩水，她长吁一口气。
“用子弹对付灵……以前根本不敢想这种事！”
“……有这么简单吗？”星皱眉，死死盯着蠕行体看。
可能是受体内散发着灵力的弹头影响，它体表裹有沙石的腐质外壳开始脱落，露出下方粉红色、黏稠的血肉。
它往其他方向撤缩，随着它剥落的血肉越来越多，它体积快速变小的同时移动速度越来越快，星还没来得及提醒自豪拍胸的月，它便隐入废墟中，难寻踪迹。
“喂！它跑了！”
“哈？！”月眨眼，再次用瞄准镜观察，“可恶！那可是五万元！”
“子弹没起作用？”星摸向背后的木剑。
那是由雷击木制成的灵具，工艺老旧过时，但胜在可靠。
“我怎么知道！”月跺脚，她抛下狙击步枪，戴上手套抓着绳索快速从楼顶降下。
“可能是没打中要害？我过去看看！”
“喂！太危险了！”星出声阻止他这位莽撞的姐姐，然而月不听劝，向星展露了和她胸脯一般并不存在的肱二头肌后，继续往蠕行体出现的地方跑。
星无奈，担心自家姐姐的安危，只得警惕地握住木剑跟上。
还未接近蠕行体出没的地方，他便嗅到一阵难以忍受的、令人鼻腔发疼的恶臭。
“……呕！”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月俯身捂嘴干呕，星则沉默地用袖子捂住口鼻。
结果衣服也沾了味，让他肚中翻腾。
“折返罢！”他捏着鼻子劝月，“咱们会被熏死的。”
“不行……呕——”
月扼着脖子咳嗽两声，又拍了拍胸口，嘴角挂着黏稠的丝线说：“那可是五万元……算上百灵工坊给的宣发费，有七万呀！”
“再凑一些，就能凑够那群孩子的学费和住宿费了！”
这家伙……原来不是为了买包吗？
星叹气，苦笑着搀起他走不动道儿的姐姐：“老姐，你还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咋？我小时候嫩乖！”虽在与弟弟聊天，但月的注意力并没有被分散。
她警惕注视着周围的一草一木，以防逃走的蠕行体杀一个回马枪，将她化作那团血肉中的一部分。
带她加入“日月星事务所”的前辈，便是倒在了自己的粗心大意之下。
“有吗？你小时候经常和爸妈吵架来着，嫌弃老爸是混帮派的……喏，那东西就是它留下的。”
星指向一淌快要化作血水的烂肉。
蠕行体是从道路裂缝中钻出来的，说明路面下方应该有能容纳它的空洞，但它受击后为什么没有回到空洞中，而是逃向了其他方向？
星沿着蠕行体留下的痕迹，看向不远处那片建筑废墟。
爬有青苔的断壁残垣中点缀着几支被风摇的“嘎吱”响的枝桠，像是怪物颤抖的利爪，等待着猎物走进它口中。
“确实是逃走了。”简单查看了蠕行体留下的痕迹，星摇摇头，“回事务所报告吗？”
“不行。”月表情很坚决，“它受伤了。”
她往旁边挪，远离身侧那团连苍蝇也不愿靠近的腐烂物：“趁它病要它命！那可是行走的钱袋诶！”
“……如果所有对灵使都像您这样要钱不要命就好了。”
星唯有苦笑着讥讽他的姐姐。
他能理解月，毕竟，在他们居住的那排彩钢瓦下，还住着一群刚从下层世界偷渡来的孩子。
因月出生于下层世界，出生在那名脸上带有雀斑的褐发女性怀里，她对下层人有天然的好感加成，见不得那群小家伙受苦。
更多的原因，是因为那一天吧？
星看向远方那株粗壮的树木。
那些根须轻松地穿透了他们父母的身躯，将小城里的一切活人化作了它的养分，徒留下他们这对无依无靠的姐弟，在遍地的血腥中哭嚎。
然后，他们遇到了那位将月带进事务所的前辈，被前辈收养……月便是在那一天学会了仁慈，下定决心要成为对灵使，立誓要将那株巨树伐去，为父母报仇。
尽管她没有成为对灵使的天赋，尽管前辈劝她进厂里打螺丝，她仍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与死亡作伴的道路。
他人的死亡，亦或是自己的死亡。
“它从这里跑的！”她折下一根枝条，搅动地面上的痕迹。
像是一条巨型蛞蝓爬行时留下的痕迹。
“走！”她招呼星，而后不等星答应，自己系紧运动鞋的鞋带后往那边跑。
“你慢点……”
星跟在她后边抱怨。
她总是这样大大咧咧，星很担心，自己世间最后的亲人，会像那天的父母一般，简简单单地从他身边离去。
不打算加入官方对灵院却私下偷偷练习灵力的他，为的就是在这阴云密布的都市里，守护住他的姐姐。
他目光扫过废墟中的空隙，目不能视之处，他凭借自身对灵力的感知进行搜查……很奇怪，周围没有强烈的灵力反应。
那玩意跑哪去了？
“在这里！”
星朝发出欢呼声的月看去。
在某座废弃工厂的入口，在凹陷的卷帘门旁，躺着一块鲜嫩的、却又散发出强烈腐臭的粉白肉块。
“呼——”月很激动，稍微习惯了臭味，她胆子大了不少，用树枝戳那团肉。
“这是子弹留下的空腔，看来它被体内的弹头弄死了。”
“什么嘛！原来我射得还挺准的……”
她又在自吹自擂。
通过感知确认四周不存在灵力波动，星放下警惕，朝月抱怨：“下次你接这种恶心人的活能别喊上我吗？”
“嘁！我可是你的亲姐姐！帮我打下手怎么了！”
月蹲下，用树枝叉起肉块翻转着，取出手机拍照，以便回去后向事务所汇报工作。
“回去以后给你看我刚买的内衣？”
“滚。”星平静回答。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脸颊，他抬手抚摸。
下雨了？
体会着黏糊糊的触感和极致的恶臭，他瞳孔收缩，缩成针尖。
他缓慢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团又一团挂在树枝上的肉泥。
蠕动着的、活着的肉泥。
“姐！”
他目眦欲裂！他高声尖叫！他前冲，想把闭眼翘指形容着自己内衣款式的少女推开。
他们大意了，和那位被“午夜狂欢派对”分解为数块的前辈一样，疏忽了来自头顶的威胁。
他跑得太慢，血肉落得太快。他右肩感到一阵刺痛——落在他肩头的血肉正在啃食他的肌肤。
他没空管他肩上的东西，他瞪着那团即将落在月头顶的肉泥，瞪得眼睛外凸。
他……终究是慢了一步。
在血肉即将吞没月脸庞的瞬间，有刀光闪烁！而后白雾渐起，所有接触到雾气的血肉，都化为了青烟，直上云霄。
嘭——
他喘息粗气，把月扑在身下，后脑勺撞上卷帘门的月吃痛哀嚎一声，怒斥突然发癫的星：“喂！我可是你的亲姐姐……你的肩膀？！”
那抹熟悉的红色终于让月回神，她立即把受伤的星护在怀里，右手从星的枪套中拔出手枪，双眼警惕地在白色迷雾中搜寻着敌人的身影。
除了一片白色外，只能看到那些被雾气烧成灰尘的血肉。
发生了什么？
她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她刚想询问星，雾里兀地传来一道奇怪的嗓音。
“新人？”
刺耳的电子合成声。
她往雾里看，在那里，有一道窈窕的身影踏雾而来。
长黑发、黑眸，身披白色的长款风衣——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
她腰间悬挂一柄通体雪白、无鞘且护手处长有独眼的刀，左半边脸被面具完全遮挡，白色的面具表面用蓝色的毛笔字写了一个大字：岚。
“下次不要接怪谈以上的委托。”
她再走近了些，这时月才发现，发出声音的并非这位少女，而是放置在少女肩头的奇怪仪器——头部是液晶显示屏的机器小人。
屏幕上显示的字体，正是少女刚刚“说”的话。
“你、你是……”
月用枪指着黑发少女问。
对方似乎并不惧怕枪弹，那只没有被面具遮挡的黑色眼眸中没有任何惧色，唯有……一片死寂。
“夜岚事务所。”——她肩头的屏幕显示出字体，然后从两侧的扬声器中发出声音。
“镇压者——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