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是苍鹭吗？
蠕行体不知道。
都说时间最能治愈伤痛，可为何听到这陌生却又熟悉的嗓音时，却能感受到心脏病发作时的绞痛。
它看着面前的黑发少女。
白雾弥散，模糊了她的容貌，模糊了它的目光……恍惚间看到思念之人的脸庞，定睛看去，却依旧是那名戴着面具的少女。
“……你最好别用她的声音说话。”它语气很低沉。
“那你可误会了。”清明收手起身，双手后背乖巧站立于蠕行体身前。
“我的声音被偷走了。”她向蠕行体展示她的脖颈。
在雪白的肌肤下，有黑色的、细如蛛丝的雾气在盘旋着，若隐若现。
“那不是我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
“不过，那一定是你最想听到的声音。”
她歪头，用小拇指掏耳朵。
“考虑好了麽？大叔？”
蠕行体的血肉溶解，散落在半透明的卵上，感受着潜藏在肉膜下的温度。
它大抵是中了名为“思念”的毒，渴求着再次听到那道嗓音。
最终，它长叹一声，对清明说：“等你把她带来，我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嘻——那我拭目以待，大叔。”
留下这句话，清明走了，同她身周的白雾走出了深层世界。
蠕行体留在这里，它离开女儿的卧室，爬到破屋门前，再高高跃起，和时钟头坐在横梁上，共同赏这惨白的月光。
“她若是能起死回生……”时钟头说着，低头往那间少女风的卧室望，“鄙人倒也愿意把这项上人头献给她。”
“你有脑袋吗？”嘲弄着挚友，蠕行体的肉须生长着，将一壶酒卷来身边。
可惜它们皆已不再是人类，杯中酒水入不了肚，仅能借着月色成为一名镜子，倒映着它们非人的面容。
“起死回生……嘁，人间悲痛，不过离别；万般哀伤，无非回忆。”
“她若真有那能力，又怎会与灵为伍？”
它发出骇人的笑声，全身血肉沸腾作响。
它无比的清醒，清醒地意识到它的女儿早已死去，清醒地知晓自己做着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恶灵的言语确实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不巧它那颗蓬勃跳动的心脏，早在它目睹女儿的下场时便已经死去。
在最初的疯狂平息下来后，它已与那团血肉融为一体。它也曾想过死去，任自己的意识消散，化作以人为食的灵。
但它忍住了。
死人能留下的东西，仅有回忆。若它死去，那它女儿留给它的东西，便会随着它永远地消散于世间。
它并没有想过复活女儿，它并非疯子，它知道女儿已经死了。
它对恶灵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些欺骗他人也欺骗自己的花言巧语罢了。
“她很厉害。”它提醒时钟头。
“我们知道。”时钟头抬手敲击钟表盘，“她那把会说话的刀，是我们从未见识过的梦魇……”
“我不是说那把刀。”蠕行体打断时钟头。
它朝清明离开的方向眺望，幽幽地说到：“我是说她。”
“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蠢蠢欲动……又或者她就是那东西。”
“我说不明白。”蠕行体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我可以肯定，那是你我从未见识过的可怖之物！”
“世上还有比绝灵刃更可怕的灵……”时钟头猛地站起身。
监视者无法看到的灵，除了绝灵刃外还有一位——那个在十几年前横空出世又突然消失的诡异黑雾。
“应该不是。”蠕行体与时钟头心意相通，它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解释，“如果她是永寂黑暗，咱两可没这机会在这闲谈了。”
“关于这点，鄙人倒是从冥道宫家的眼线那边听到些消息。”时钟头整理领结，走动的秒针停顿了一会儿。
“冥道宫家的祖宗提到了幽霾雾岚，我们猜测，夜岚事务所和那位旧世代的梦魇解放者有关。”
“那姑娘……”蠕行体对向时钟头，时钟头则点点头。
“她好像和你们有仇？”
时钟头没回答，它的指针倒转着，带它回到与恶灵初遇的那个冬夜。
“命运使然。”它说着，看向远处那株巨大的树木。
它们准备唤醒绝灵刃时她在场，它们用母树幼苗吸引十二宫成员时，她也在场。
“她盯上你了。”蠕行体不安地将自己的触须交叠在身前，“你躲一段时间？”
“无妨。”时钟头无所谓地摆摆手。
它正面作战能力不强，单体输出比不过能一拳打穿山脉的次元极光，范围杀伤远不如抬手便能让一座都市覆灭的纯白桎梏。
但它生命力极强，十二宫曾在剿灭终末之声的行动中派遣两位梦魇解放者来诛杀它，当那些梦魇解放者疲惫喘息时，它整理着袖口，问：“两位大人，还要继续吗？”
即便是次元极光和纯白桎梏这两位双梦魇解放者，也无法置它于死地！
它，即是永恒！
“喂……”蠕行体还是有些不安，它提醒挚友，“我们虽然已经不再是人类，但我们还是人。”
它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只要有弱点，便会被恶灵吞噬……你当真没有恐惧之物吗？”
“鄙人孑然一身，两袖清风，恶灵又能从我这里夺走什么呢？”
“再者，十年已过，母树开花结果诞下荚囊……鄙人自然要为公主守住这启灵之匙。”
它很自信，这份自信落入清明眼中，落得她捂嘴偷笑。
她唯一的那只眼睛，此刻正悬浮于时钟头与蠕行体身后，就像那天漂浮在凤凰院的独眼那般注视着它们。
“小姐，你笑什么？”
浴室里传出刀的声音。
它有些愤怒——它和清明说过，它不是普通兵器，不需要保养，也禁止清明用油脂涂抹它。
但清明不听。
“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清明躺在沙发上，脑袋后仰着露出脑门，头发垂了一地。
“那块肉不知道它的女儿曾化作蓝靛。”她脚腕绑有黑线的双腿无规律地晃动着，“莫种意义上，它女儿是被终末之声的人杀死的——对吧？”
“我看到了哦！”
她摘了面具，把指头戳进自己空荡荡的眼眶中。
“它为了给它女儿报仇，把那个实验室的所有人全做成了肉丸。”
“但它呀，此刻却与它的仇人为伍……我很好奇。”
“好奇什么？”刀不耐烦地用触手卷起香皂，用力搓洗刀身。
“我想到一个很好玩的事！”
搓了一半，它被清明拖出浴室，被逼着变为人形。
“你可以变成它女儿的样子吗？”
“可以是可以……哦！小姐，你想和我玩点新花样，是吗？”
“这样你会兴奋吗？”
“不。”清明摇头，她抬手抓住飞回的眼球，把它塞回眼眶里。
“兴奋的是其他人……我本来不想殃及池鱼，这是它自找。”她隔着数层世界，注视着蠕行体的背影。
她这一次，又能大快朵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