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树下的小城里,前几日风里还系着三两声虫鸣,今天呼啸而过的冷风里,便已挂上四五束“飞雪”。
伸手去接,把这雪花状的冰凉物质揣在手中观察,才发现这并非冰雪,而是母树的絮。
正是放学的时候,月三步并两步跑过来,一巴掌拍去星掌中白絮,再扫去星头顶的绒毛。
“发什么呆,”她笑着问,露出她同雪一般洁白的齿,“快些!还要去事务所呢!”
星叹气,下意识看向自己曾被蠕行体啃食的肩膀。
他姐姐缺根筋,上次在委托中受伤后,他威胁也好,怒骂也罢,月依旧会在每天的心理疏导课程结束后跑去那家私人事务所做工。
没接委托,只是给事务所的会长打下手,整理各类调查报告之类的杂活。
星看不顺眼,她却很享受,提及自己对灵使的身份,她便要在普通人面前抬头挺胸,讲自己在各种委托中遭遇的怪人怪事。
她也算学校里的红人,多亏都市对对灵使的英雄化宣传,她在普通人群体中还有不少粉丝。
她的境遇,偶尔会让星想到动漫里的魔法少女。
但对灵使终究不是魔法少女,他们不会魔法,亦无法像魔法少女那般守护脚下这片土地——往右看,在街的那边,已有灵监局的人挨家挨户登门拜访,要求居住在这里的人暂时离开这座被摧毁后又被重建的城市。
然而,有能力离开的人,早在十年前母树爆发时便已逃离此地,留在这里的人,要么是打算与已故之人长眠于此的求死者,又或是离开此地便无法生存的可怜人。
“都市在……边上搭了棚……时间不确定……最少一年……”
同月路过一家店铺,星隐约从灵监局的工作人员口中听到了一些不妙的消息。
大体意思,是都市在某座城市的外围建立了庇护所,让这里的人去避难。
居民追问发生什么事了,工作人员摇摇头,只说这地方最近不太安全,至于详细原因,他没说。
“可能是灵灾!”月眨巴着大眼睛说。
她踢腿,踢出一蓬白雪,接着说:“会长偷偷告诉我,可能是它要醒了!”
她翘指指向远处的母树。
它依旧屹立在那里,随风招摇着,摇落片片墨绿的叶,晃下蓬蓬雪白的絮。
星开口想说话,看到月眼中的闪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牵着月的手往菜市场的方向走。
“所以,考虑带什么东西去避难所了吗?”他岔开话题。
他识得月眼中的光芒,那是一种滔天的恨意。
月并非如她表现的那般活泼,她的内心深处被刻入了父母的死相,她记着父母被藤蔓与根须洞穿、束缚和挤压的画面,记着这株诞生于鲜血与死亡中的母树。
她有时会端起合照,抚摸着照片上的人影,喃喃自语着:“明明好不容易来到中层世界了呢……”
她成为对灵使的理由并不宏大,不为那些饱受灵灾的普通人,也不为下层世界那些嗷嗷待哺的孩童。
仅仅是为了她心中正疯狂滋长且即将盛放的恨意。
“咦——”月用看杂鱼的眼神瞟向星,“英雄可不能临阵逃脱呀!”
“我们又不是普通人!”她抬起右臂,卷起袖子,想展示她并不存在的肱二头肌。
结果风一吹,她冷得直哆嗦。
月不会离开,星知道的。
所以他也早就准备好了足以令公牛昏睡的红茶,把月打包带走——原本他是这样计划的。
但……被盯上了吗?
他再次看向自己肩膀,那里有蠕行体留下的疤痕。
如夜岚事务所的对灵使所说,他是万中无一的天才,是工坊武器上好的原材料。
他忆起儿时在下层世界的那个春日,他招手,百花便随着他的动作舞动;他握拳,花瓣便无风自落,散了一地。
他当时激动且兴奋,而他的父亲,那个脸上留疤的男人却抓住他的手,声音颤抖着说:“永远不要使用这能带来灾难的力量。”
他那时年幼,不理解,但他不像月,他听父母的话,将这力量封存。
然而,即便如此,这股力量依旧引来了他人的窥视。
他叹气,看向自己双手,感到更加的疑惑。
人对灵力的天赋,大多源于遗传,月虽不像他一般天赋异禀,却也能使用灵力强化自身肉体,让自己的身体素质远超常人。
他追溯过父母的过往,母亲是下层世界本地人,又未受灵力侵蚀,是完完全全的普通人。
至于父亲,他只知那个男人以前是个混混头子,霸占了一整座城市废墟,至于更久之前的事迹,查无可查。
不过,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在想什么?”
从菜市场里出来,月手中多了件装鱼的袋子。
“在想你手里这条鱼在装盘端桌后会不会跳起来给你一巴掌。”
“啊、那个!”月脸色变得窘迫,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月确实是个笨蛋——上次她买回家的不是鱼,而是一只和鱼一模一样的灵。
煎炸烹煮完了,上了桌,还能跳到空中往月脸上喷酱汁,挺好笑的。
“那只灵太卑鄙了!伪装成鱼的样子骗我!”她悻悻说着,想到了新的角度,眼珠子一转,又摆出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
“还好我聪明!识破了它的伪装!它要是混去普通人家里,就要吃人了!”
那只弱小的、只能寄生在鱼体内的灵应该没能力吃人。
就像这只突然从路边灌木丛里窜出来的白色小东西一样。
它身上裹满了絮,滚到星脚边,围着星绕圈。
星不知道它在干什么,路人见到这只小家伙,也没有过多恐惧,惊疑地瞪一眼后,快步绕开了。
近几年爆发的灵态事件太多,再加上对灵使经常把某些灵当工具用,灵这种曾经只存在于城里人幻想中的可怖之物,如今已经走进了大部分普通人的视野中。
大家都习惯了。
“好可爱!”
月惊呼,她蹲下,用指头戳白色球体。
很软,像一团蓬松的棉花,手指轻易地陷入它体内。
“要是所有灵都是这样可爱的存在就好了呢!”
她说着,把手里的鱼交给星,双手把白球捧起来。
但这颗白色球体似乎不喜欢她,挣扎着从她掌中溜走,钻进灌木丛里,不见了。
“啊、跑了!”
月嘟嘴,她把两只袖子撸起来,张牙舞爪地要去抓灵。
“它是来找人的。”星突然说。
“嗯?你能听到灵说话?”月很好奇。
星摇摇头。
对灵使无法与灵对话,灵没有自己的思维,这只是星的直觉而已。
“不讨伐它吗?”星问着,低头打量自己的脚。
他身上似乎沾染了某种气息,把小球吸引来了。
“它跑掉了!”月撇嘴,气馁跺脚,“我本来想把它抓回去当坐垫或者抱枕用!”
“你知道吧?大部分顶级对灵使身边都会带一些灵的跟班……”
谈及对灵使,月总是那么兴奋。
此时,星只得唉声叹气地任月在他耳畔叨扰。
他不觉得烦闷,反而有些喜欢这种平淡的日常。
他不知道月为何宁愿被困在父母死去的那一天,也不愿接受现在的生活。
更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能持续多久。
也许很久,也许……
明天就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