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白絮已积了厚厚一层，风一吹，后边便有几个孩童追着跑。
怪他们闹得太欢，也怪白絮太迷眼，盖住了絮后的人。
有一个孩子撞到了那人的怀里，那是个男人。
从面容上看，他很年轻。
从肌肤上看，他很年老。
他躬腰伸手，把跌坐在地的孩童拉起，扫去孩童头顶的树絮，说：“以后撞到人了记得道歉。”
他动作很温柔，那双晶体化的、彩玻璃似的双眼里也满是柔情，但他的外表实在骇人，孩子们慌忙道了歉，跑了。
他们跑得比追白絮时要快，所以又卷起一层薄薄的絮。
待这白幕落下，好奇张望的路人终于看清了来人的容貌。
来者共三人，中间那位肩系水蓝色披风，后边印着宝瓶座的星图。
左右两位要年长一些，手持奇怪的仪器，看上去像某种武器。
从他们的站位与神态看，他们是中间那位的护卫。
男人于街中漫步，他步履缓慢，速度却极快，眨眼间便消失于树絮中，出现在街的另一头。
他闲逛许久，踏足小城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留在母树下，伸手触碰树干。
“你这家伙还有心情逛街？”
说话的人在头顶，穿着一身廉价的保安服蹲坐在树干上。
他面前摆了张用树墩割成的棋盘，从落在盘中的白絮看，他应是独自对弈了许久，又自己将自己逼成死局，挝耳挠腮想着破局的办法。
“难得下来一趟。”戴披风的人抬手，向保安展示他手里的塑料袋，“刚买的，还热乎，尝尝？”
“说不定是从哪只灵身上拽下的烂肉。”保安嫌弃努嘴，从树上跃下，轻盈地落在披风人面前。
然后，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且凝重：“出什么事了？要你这宝瓶宫的副宫下来？”
说完，他转身抬头眺望母树，又说：“它应该不值得你亲自动手。”
“啊——我就不能来找老朋友聚一聚吗？”
副宫耸肩，他用竹签从袋子里戳起一块章鱼烧，放在嘴里细细品鉴。
然后，他嘴角轻轻抽动，说：“还真是从灵身上扒来的。”
“是吗？你死性不改，我说的话你就没当回事……下去坐坐？咱们的工坊主大人还盼着你从上层世界捎两瓶好酒来。”
“唉，你们两个就惦记着这些……”
从他们两人的对话很难猜测出他们的身份：
一是塑愿工坊安保处的大队长，梦核解放者。
另一位，是黄道十二宫宝瓶宫的副宫，只手遮天的大人物。
大多数对灵使都幻想过这些大人物的生活，猜他们是否端坐于宝座之上，挥挥手，便有无数人为之赴汤蹈火。
所以没人把那三个坐在街边烤豆腐的人当回事。
他们唯一惹眼的，是那个坐在轮椅上，大半身躯都被各种零件与机械替换的老头。
老头儿是塑愿工坊的工坊主，是“绝灵刃”刃下的幸存者，是从“灭世梦魇”的爪牙中逃脱的幸运儿。
老友会面，他把酒杯满上，把酒推到副宫面前，用颤抖的、难以辨别的模糊嗓音说：“挑这地方，看来真就是来聚聚了。”
“不然呢？”
副宫耸肩，他还想说什么，余光瞥见街边那名捧着热燕麦正在哈皮的少女，眉头一蹙站起身。
那名半张脸被面具覆盖的少女也注意到了他，甚至还歪头对他眨眨眼，很不礼貌地对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他瞟了眼少女挂在腰侧的直刀。
无鞘无反，通体雪白，表面有雾气萦绕。
“怎么？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大队长打趣，摇晃着手里的酒杯。
“我正为这事头疼呢！听说咱们工坊主的工厂被夜岚事务所盯上了……”
大队长略微停顿，握着酒杯的手翘起一根指头，点向少女：“其他人都喊她恶灵，说她撵着解放者……撵死不少。”
“要不你帮我们摆平她？”
副宫犹豫着，最后他放松双肩朝少女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他没有想过对少女动手，他犹豫的，是要不要把少女的身份告知自己的好友。
外边管少女叫“恶灵”，他们则用一个禁忌的名字来称呼它——三千灵榊棭。
他不敢对少女动手，被捣毁的灵研会总部是绝灵刃对他们的警告：它可以在顶层世界监视者的眼皮底下捣毁他们的一切。
就当它还待在凤凰院——副宫闭眼，再睁开眼睛，说：“我休假呢，你们的事我可管不着。”
“也对，被人发现你们和工坊有关系，又得麻烦一阵子。”大队长说着，把目光转向工坊主。
工坊主摇摇头，从破了洞的喉咙挤出怪异声响，那是他自嘲的笑声。
“武器……不够……吗？”他断断续续问。
闻言，副宫抓了抓头发，先表示自己确实只是来看望老朋友的，又点点头：“遗失的、损坏的……这几年苏醒的核级灵越来越多，那几只梦魇也不安分。”
说到这里，副宫望向母树。
他见识过很多梦魇，淹没一整座都市的「深海」、焚尽一切的「燃烧都市」、连解放者也会被蛊惑并吞噬的「无梦之乡」……
母树实在温柔，是和「失格者」一样不会主动狩猎人类的梦魇。
“我的人，死了大半。”副宫闭眼，身子靠着椅子，缓缓摇。
“他们太……不该让他们去对付「燃烧都市」的。”
“你呀，身居高位还这么多愁善感，像个娘们。”大队长和副宫碰杯，“对都市来说，失去他们总比失去你要好。”
听到这话，副宫与大队长对视。
他微笑，笑得释然，笑得大队长和工坊主心里发凉。
“看来，你今天确实是来这里聚一聚的。”大队长深呼吸，语气变得阴沉，“十二宫想干什么？有什么事值得让你这副宫去冒险？”
副宫没回答，他低头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周围尽是旁人的喧闹，他们这一桌，却静得可怕。
“「超空间猎杀」”过了很久，他才从口中念出一位梦魇的名。
“你疯了？！”尽管情绪失控，大队长还是压抑着声音，不让身边的普通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世间梦魇，变幻莫测，某些诡异的梦魇是集结所有梦魇解放者也难以镇压的诡异存在。
这其中，就有“超空间猎杀”的名。
它不像绝灵刃那般强大到足以将顶层世界歼灭者按在地上摩擦，但它存在于各层世界的缝隙之中，在那个时间与空间都混乱异常的诅咒之地，无人能以它为敌。
“……你们找那玩意儿干什么？”大队长不解，“你们不是有列车了吗？不好用？”
“……永寂黑暗。”副宫念出另一位梦魇的名号。
“这事告诉你们也无妨，监视者看到了些东西，灵的活跃，和十几年前出现的那个梦魇有关。”
十二宫曾调查过永寂黑暗，也恳请监视者投来视线，以确认那天发生了什么。
然而，正如传言一般：看到它的人，被夺去双眼；听到它的人，被掠走听觉；于那场灾难中哭喊的人，则被抢走了声音。
向永寂黑暗投去视线的监视者，已无法看到任何东西。
十二宫对永寂黑暗的评级，凌驾于其他梦魇，在绝灵刃之下，也有可能……
它们同为灭世的梦魇。
“永寂黑暗，是人为创造的。”
唰——
大队长站起身，他拽着酒瓶子，“咕嘟嘟”灌了一大口，才恢复冷静。
“谁创造的？你们？还是灵研会？这么有能耐？”
副宫摇摇头。
这正是十二宫想探寻的秘密，它的创造者早已在它诞生的那一天灰飞烟灭，所有与它有关的记录都被黑暗吞噬，就连监视者都……
“我们打算用「超空间猎杀」回到那天，去看看它到底什么样。”
“……疯了！”大队长双手抱头，行动颇为不便的工坊主也摇头，劝副宫三思。
然而，副宫是梦魇解放者，到他这地位，无人能左右他的想法。
他并非奉他人命令，他找「超空间猎杀」是自己的决定。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的都市被灵吞噬殆尽！”副宫说这句话时，语气很重。
他指着母树，表情很认真：“就它，就这棵乖巧的、温柔的树，它出现的那天！这里也遍地是血！”
“那些更残暴的梦魇呢？！”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拳头紧紧握起，额角挤满了鼓胀的青筋。
“我是对灵使，我是梦魇解放者，我是黄道十二宫的副宫……深海那一遭我没去，燃烧都市那一趟我也没去。”
“这次该我去了。”
“我管你是什么。”大队长挥手，像在赶苍蝇，“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两个孩子的爹？”
副宫微笑，他看向工坊主，又看向自己随身携带的工坊武器，一字一句道：“咱们又让多少幸福美满的家庭，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呢？”
他抢了大队长手里的酒，边倒边说：“该还债了。”
他们那边喝得畅快，少女这边也听得好奇。
她问刀：“「超空间猎杀」是什么？”
刀问她：“小姐，你脚边那只蚂蚁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不知道。”
刀回答：“啊哈！那就对啦！小姐，我也不知道那超什么东西是啥玩意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