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面对那些被活生生逼疯的“容器”时自己是什么感觉?
工坊主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当时自己吐了一地,而后像逃离地狱一般屁滚尿流地逃出了老工坊。
根据合同规定,离职时要被失格者吃去有关工坊的一切记忆。
然而,即便失去了记忆,那种目睹同类……目睹那些可怜人被同为人类的工坊员工强制扭曲成灵的不适感却并未消失。
一但闭上双眼,意识总会被那种感觉拖入梦境,而后在梦境中被撕扯、被重塑,直至在梦的尽头看见扭曲的自己后惊醒。
最终,精神失常的他吞下毒素寻求解脱。
垂死之际,他却在朦胧之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灵与人类的区别是什么?”
他嗤之以鼻。
灵不是生命,它们不会思考,没有属于自己的意识——想到这里时,工坊主的思维陷入停滞。
它们,真的不会思考吗?
他回忆起有关灵的所见所闻。
核级以下的灵被智慧生命吸引,又被自身的欲望操纵,向人类露出獠牙。
而核级以上的灵,却深知人类灭绝之后灵便会难以果腹,转而收敛那毁天灭地的力量,以威胁的方式逼迫对灵使前来镇压或是解放。
它们有欲望,有思想……所以,它们有生命。
工坊主当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被医疗工作者抢救后,往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主动接触灵态事件,近距离观察对灵使,走访隐居城外的灵力觉醒者,甚至踏足过沉沦者们的聚集地。
人类会在灵的影响下化作灵的一部分,那么,作为人的那部分是否会影响灵?
他早已找到答案。
模仿者满世界收集着有价值之物,只为换得人类的肉体;
失格者委身为十二宫工作,只为吞噬人类的记忆与存在;
迷雾列车贯穿数层世界,其目的仅仅是为了偷几名乘客送进自己嘴里……
没错,在人堕落为灵时,灵却想着……活成人的样子。
它们想方设法来了解人类,从肉体乃至精神上解析人类,只为将自己套上一层人类的躯壳。
可惜……
午夜把工坊主推到墙前,工坊主努力探头,用那双浑浊的双眼注视墙后的人。
吞噬也好、蛊惑也罢,无论灵以哪种方式来了解人类,它们接触到的永远是黑暗的那一部分。
无忧无虑的人不会去找灵交易,而被灵强行吞没的可怜人,留下的也不过是恐惧与绝望罢了。
灵在扭曲人类的同时,它们也被痛苦的哭嚎扭曲着,离自己的梦越来越远。
“你们知道世上的第一件‘工坊武器’是谁吗?”
他问在场的所有人。
“肯定是老工坊生产的吧?”午夜漫不经心地回答。
她不关心工坊武器的事情,她只关心明天哪里会有新的“容器”候选出现。
至于谷雨和小满,他们就没想过这件事。
工坊主摇摇头,低声念出那个都市的禁忌:“绝灵刃。”
“……”
长久的沉默。
“所有人都记得‘绝灵刃’这三个字,却鲜有人提起它后边还缀着另一串字。”
三千灵榊棭,三千灵家的天才,断绝世间一切灵的救世主,唯一能踏入顶层世界的人类。
“你今天话挺多?”午夜打趣道,工坊主偏头看向脸色苍白的谷雨。
“都市的解放者少之又少,若能避免冲突,叫我说上十天半个月,我也心甘情愿。”
“那个年代没有工坊。”他对夜岚事务所的人说,“那又是谁把三千灵家的长女扭曲成武器呢?”
“是这座都市。”他自问自答,低声喃喃。
“在都市和幽霾雾岚之间,在理性与情感之间,她没能忠于自己‘守护都市’的信念,选择了与恋人退隐山林。”
“恋人?!”
谷雨惊呼。
“作为夜岚事务所的一员,却不了解前辈的过往吗?”
工坊主对谷雨笑。
“前辈?”小满也一头雾水。
他从未听过“幽霾雾岚”这号人物。
“你们夜岚事务所,便是从他的号里取了‘岚’字。”
听到工坊主的话,小满抚摸脸上的面具,轻轻触碰面具上的“岚”。
“他是你们事务所第一批对灵使,也是最强的对灵使。”
“可惜……”
工坊主缓缓摇头。
在那个由各大对灵世家统治的落后时代,“自由”一词,实在难得可贵。
哪怕三千灵榊棭交出了手中宝剑,即便她与幽霾雾岚愿意在死后将自己的灵传承予伐灵一族,却仍换不来片刻的喘息。
榊棭的天赋太过强大,强大到了顶层世界监视者也为之侧目的地步。
都市不允许她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她应当为都市而战,为人类而活,去歼灭那些害人性命的灵。
还有许多人,等着她去拯救。
所以,都市帮她扫清了绊住她脚踝的阻碍——幽霾雾岚。
然而,榊棭谈笑间斩灭梦魇的身姿让都市高看了她的意志,错估了她的精神状态。
解决的灵态事件越多,见识得惨剧便越多,接触到的痛苦也就愈发沉重……在长久的合作伐灵路途中,她与他不只是恋人这一层关系。
他们是彼此信念,支撑着彼此走过由灵或人留下的地狱,直至身心俱疲,才渴望起普通人的日常。
幽霾雾岚莫名迷失于深层世界之中后,她崩溃了。
她钻入深层世界,杳无音讯。
她踏回中层世界,满目疮痍。
随后,顶层世界监视者、守护者、歼灭者也不得不插手的灾难接踵而至。
“把她变成那副模样的,是都市,也是她自己。”
工坊主重复念叨这句话,他眼睛睁得很大,死死盯着墙后的人形。
“喜、怒、哀、乐、惧……人类的一切情感,是灵趋之若鹜的食粮,亦是我们堕落的原因!”
他肩头的机械臂用力锤击玻璃墙。
嗵——
“我们试过很多办法。”
“通过药物或者脑部手术抑制情感的产生,让失格者完全地吃去某个人的情感……但是,无情之人,无法运用灵力,亦无法解放灵的力量。”
“很绝望,不是吗?”他额头冒出细汗,全身的机械体咯吱作响,“我们为了对付灵,不得不借助灵的力量。”
“而后,我们又会成为需要被其他人对付的灵。”
“我们早已陷入死循环中,灵也好都市也罢,都将随同我们……”
“步入湮灭。”
所以,十二宫才会在顶层世界的指引下于上层世界建立伊甸圈,尽量把未被灵污染的普通人送进去生活。
当伊甸圈计划完成后,十二宫将会从上层世界撤走,将那片净土留给纯净之人,回到中层世界迎接自己灭绝的命运。
“对灵使是都市的解药,亦是都市的毒药。”
工坊主的眼眸中流露出浓郁的悲伤。
黄道十二宫、各个对灵院、甚至是四处破坏着都市的终末之声……它们走着不同的道路,但目的却十分统一——挽救这个摇摇欲坠的都市。
工坊同样如此。
“也许,你们认为我们是把人扭曲成武器来牟利的恶徒。”他身子靠向椅背,闭上双眼,“那,你们是否想象过没有工坊武器的世界?”
谷雨想象不到,小满却清楚工坊武器消失后都市会是怎样一副场景:就像面对狼群的猎人失去了手中的猎枪。
胸闷,头也昏沉。小满暂时转移话题:“你们是怎么制作工坊武器的?”
“既然对灵使在精神遭受打击与痛苦后会堕落为灵,那么……”午夜替工坊主回答,“在他与灵契约之前,让他绝望、让他麻木,让他不再痛苦。”
没错,墙后的人,眼中已无任何神采。
赐予他痛苦的仇人就在眼前,他却没有任何动作,仅是沉默而平静地盯着眼前的地砖。
“然后,再将灵‘装’进他的身体里。”
房间角落的管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入。
是刚才在另一个房间中见到的积水。
它向男人蔓延、攀爬,而后开始融合。
“小姑娘,出去。”
“诶?”
谷雨还未反映过来,眨眼间她已被午夜扔出门,在地上滚了两圈。
“喂!你能不能有点礼貌?!”她起身,刚想发作,耳麦里传来小满低沉的声音。
“别进去!在外边待着!”
过了一会儿,午夜推着工坊主出来时,她身边多出一样东西——一道围着她旋转的水流。
谷雨好奇眨眼,问:“这个……就是用那个人和灵做出来的武器?”
“没错。”午夜弹指,水流化作小蛇缠住谷雨手臂,吓得后者一激灵。
“不与灵建立联系,却能使用灵的力量,这就是工坊武器。”
午夜点上纤细的烟,懒洋洋地问:“如何?两位夜岚事务所的对灵使,你们是打算为了这些容器摧毁工坊,让更多的人陷入危难之中呢?还是当做没看见,继续让这些容器在无边无际的折磨中丧失自我,成为装着灵的皮囊呢?”
谷雨年纪不大,不懂事,却也不像某个绿头发的对灵使那般正义感爆棚。
她戳着水流,问:“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你说呢!”午夜无奈翻白眼。
“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她突然卖起关子。
等谷雨兴奋追问,她却说:“你要是能说服绝灵刃,让它改去杀灵,咱们就有救了。”
开什么玩笑!那玩意儿本身就是最可怕的灵吧!
谷雨撇嘴,小声问小满:“前辈!现在怎么办?”
“刚刚他们说的话,我已经悄悄录下来了哦!”
啪——
午夜一手刀劈在谷雨头顶:“我们可还没走呢……说说吧,小满,你打算怎么办?”
工坊知晓夜岚事务所的底细,若和夜岚事务所起冲突,恐怕会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所以工坊主才会对小满说这么多。
“我不知道。”小满双手抱头,“有多少人知道你们在干的事情?”
“很少,”午夜耸耸肩。“和灵有关的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
“走吧,带你们去见见我们的‘伟大之作’。”说着,午夜把水流从谷雨手腕抽出,让它变成箭头状在前方带路。
而她口中的伟大之作,则是一件……
即将用梦魇制成的工坊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