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工坊地下的交谈声,传不进清明耳里。
坐在迷雾列车的车厢里,用刀把车窗砸开,耳畔便只剩呼啸而过的风声。
列车里没有乘务员,从车长到乘务员的工作,皆由列车自行完成。
幸好这辆通往深层世界的列车,仅有对灵使乘坐,所以席卷车厢的强气流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困扰。
这截车厢仅坐有她一人,和一柄命迷雾列车送两颗橘子来的刀。
即便这里曾坐着其他人,见到她面具上的“岚”字与风衣上的“清明”,也会识趣地离开。
摘下面具,露出空荡荡的眼眶,借一块破碎的玻璃,借那束柔和的反光打量自己的倒影,清明抬指触碰左眼。
摸不到肌肉组织,也摸不到骨骼,似乎整只左眼便是一团虚空,往里边填多少东西也填不满。
刀今天安分了些,话不多,三言两语训着迷雾列车:一会儿嫌车走得慢,耽误它时间。过不久,又说车太快,风把它挂在柄处的穗吹乱了。
所以列车时快时慢,其余乘客只觉今天的推背感略强。
它还会命令列车开往它想去的地方——有时是两三千米厚的冰盖中,冷得人打颤;有时外边是赤红色的浓稠流体,隔着车壁,也能感受到那份炽热。
有人的头发被高温点燃,在车厢里打滚。它此时用刀尖戳清明的腿,再用柄指着四处窜的对灵使,“咯咯咯”地笑。
等清明的头发也着起火,等它被丢出车外后,它不笑了。
没了它的干涉,列车终于按原定的路线行驶,穿过下层世界,然后在缝隙中接近着深层世界。
其他乘客惊魂未定,以为要被送到列车本体那里成甜点。直到车里响起十二宫的声音,听到列车只是出了一点小小的错误,他们才惴惴不安地骂了两句后安分下来。
挑起刚刚那束燃烧着的头发,放在鼻尖轻嗅。
仍能闻到毛发燃烧时的恶心臭味,但头发却完好无损。
偏头看向被刀戳破的皮肤,苍白色的皮肤上留有暗红色的拖痕,伤口还没愈合,依旧往外渗着血。
“呀哈!”刀扒在窗口,“我留下来的伤口,可没那么容易愈合。”
说这话时,它把刀柄扭向刀身。
上边满是牙印。
很巧,清明留在它身上的痕迹,也没那么容易愈合。
清明没理会它,望着窗外街景。
都市的霓虹,比起前几年,似乎暗淡了些。
每一个不眠之夜,她都在列车里度过,而每一个夜晚,都是不眠之夜。
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闭眼是在什么时候。
但却记得闭眼后看到的东西。
一团黏稠黑雾,一片纯粹的黑色。
她以前恐惧黑色,尤其惧怕黑色的雾。
但那次,当身体被烟雾包裹,她却成了茧里的虫,觉着这层由黑雾构成的壁障安全而温暖。
此后,她便再也没合上眼。
列车到站,前面那截车厢里,有人在送别,送一位即将行自寿命尽头的对灵使步入深层世界。
那位年迈的对灵使并非解放者,所以不必为找继承者而担忧。他和前来送行的人一一拥抱,最后平静地对所有人挥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走进深层世界。
这地方,不知何时成了对灵使的墓地。
葬在这地方也有好处,最少不用担心自己死后成灵,去危害其他人。
送行的人走回车厢,有人啜泣、有人沉默。
真好——她想。
没死在灵态事件里,死了还有人送行,等这些人回中层世界,说不定还要为死者举行葬礼,念几句悼词。
不像有些人,什么时候死的,死在哪里,没人知道。
但也不好——她继续想。
如果他有亲人,或者是朋友——比如那个正在抹眼泪的少年。
他们肯定会想起他,如果感情够深,隔上四五个夏天,提起他的名字,他们的眼角也要泛上红色。
更过分一些,如果他死得凄惨,死在其他人或是某些东西手里,他们还要为他报仇,让他安息,让他不再心系这个都市。
她低下头,翻开笔记本。
第一页写满了名字,这些名字都被画了斜杠。
翻开第二页,斜杠停留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方。
时钟头。
她咬着笔帽,碳素笔停在这三个字前方。
马上,她就能为这行字添一道横杠。
没什么东西是永恒不灭的,哪怕是头顶那颗恒星——总有人说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那样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因为星星也会死去,而那些化作星星的人,又得死一次。
“我其实可以帮你把他吃了的。”刀说。
它最近很少吃东西,自从它爬到秤上,见到电子秤上的那行数字时,它怪叫一声,从此不再吃任何东西。
当然,“东西”不是指水果米面之类的物品,而是人和灵。
清明有时也会内疚,她不应该在刀量体重时把脚尖压在秤面。
想起那些被刀吞噬的可怜人,这份内疚又淡了些。
她摇摇头,拒绝刀。
她已经从模仿者那里找到彻底杀死时钟头的办法,只是在执行时,却有些犹豫。
恨意随时间缓慢流失着,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空虚感。
自己活着,只是为了杀死这些东西吗——独自一人坐在列车中时,脑中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那……等这些人全死了,该干什么?
笔锋绕着时钟头旋转,将这个名字圈起。
“小姐,你动摇了。”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杀死他们!小姐!别忘记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她合上书,用耳机堵住耳朵,把音乐声开到最大。
“我还等着看好戏呢!”
耳机里传来刀的声音。
她有些厌烦,食指下拉嘴唇,露出自己略显尖锐的牙齿,轻弹。
刀不说话了。
可能是以前和刀打架的时候咬了刀太多次,牙齿被磨锋利了些,已经有鲨鱼齿的迹象。
不会变成刀那样吧?
不免有些担忧。
“哈?!我牙齿哪里不好了!”
心声被刀偷听,它开始怪叫。
自从它决定减肥后,它变得很在意自己的外观。
如果有人用它去切菜,说它不够锋利,它一定会蹦起两米高,再把那个人切成两半。
无论怎样,它的牙齿就是不好看,也不好用,喝饮料的时候总会把吸管咬断。
就连筷子,有时候也会被它咬碎咽去肚子里。
清明以前也抱怨过,刀说着不在意,但深夜却能见到它蹲在房间角落,用锉刀磨牙。
可惜,即便用上电钻,被弄坏的也只是那些企图靠近它牙齿的东西。
“我有个想法!”它暂时化作人形,跨坐在清明腿上,正对清明。
“小姐!你啃得动我!”
它把嘴张得很大,“啊——”地说:“要不,你把它们啃得圆润些。”
清明低头写字,把书页撕下揉做一团,塞进刀嘴里。
刀“咔嚓嚓”嚼着,嚼出了那个字的味道: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