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冬大雪。
馨国都城临安白雪纷纷,树落尽叶,银装素裹。
亡国皇后虞星婉早产。
惨叫声回荡在清竹宫中,宫女、稳婆、守在屋外的御医……纷至踏来的脚印子把石路上的新雪踩得脏乱不堪。
筠言坐在屋外小亭,桌上摆着暖炉干果,热茶一杯。
在她的身边,是撑着挡风屏,自己却被寒风吹得嘴唇发白的宫女。
以往宫里但凡有女人生孩子的事,她总躲得远远的,跑到听不到女人撕心裂肺哭喊的地方捂着耳朵。
筠言害怕这些,那些惨叫勾带着记忆,仿佛有种恶毒的能力,要把她脑子里,把娘亲生她时难产而生的场景构建出来。
可这次她没法再躲。
屋子里走生死关的人是虞姨——这个被她看作是半个娘的女人。
筠言从屏风里探出头,带着恐惧望向里屋。
坐立不安的女孩迫切而又畏惧,她想看到屋同的场景,却又在倾刻间被晃如遭受凌迟的惨叫声吓得缩回了位置上。
筠言袖子里的手攥得像块石头,眼神闪避间定格在屋前一位肩头扛着两摊白雪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眼睛红红的,眼睛瞪得像两只红灯笼,像是要把屋子烧穿,好看见里边的情形。
那人她认识。
姨姨奶娘的女儿,跟她一般大,喜欢吃,脸圆圆的,是个长相福气,为人又极勤快的丫头。
最让她在意的——她在姨姨心里的位置,似乎跟自己一样。
“出来了出来了!”
屋里稳婆惊喜万分的声音驱散了所有的筠言心中所有的恐惧,她推开持着屏风挡寒的宫女,大步流星向着屋内走去。
婉儿几乎与她同步,抹开眼睑上的泪珠,快步向前。
筠言对这个小孩子丝毫不感兴趣,她只在乎姨姨的安危。
一众宫女紧赶慢赶地跟在筠言身后,小公主还没走上台阶,稳婆先一步开门,焦急忙慌地抱着一块“布”走到守在门口的御医面前。
“刘御医,这孩子……是不是死了啊?这眼睛睁得……”被吓着的稳婆说话有些抖,襁褓里的孩子没睁眼睛,不见哭闹,手脚不动,宛如死婴。
筠言心中一惊,错愕地停在台阶前。
孩子死了……那姨姨?
和她同样错愕地还有紧随身后的婉儿。
刘御医接过孩子,手颤颤地伸到孩子鼻子底——还有气!
“没死没死,瞎说什么呢!”得出结论的刘御医松了口气,连同台阶下的筠言和婉儿心也提了一记。
“那他这不哭不闹,又是早产…该不会……是傻了吧?”
欸!
接生经验丰富的稳婆这一提醒,给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直哆嗦的御医一记灵光,他起手扒扒小孩子的紧闭的眼皮,两只没什么光采的眼睛这才睁开来。
他并不像其它小孩子那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目光呆滞,好像没有焦距一般,只是为了看着而看着,完全不因为陌生的外界产生情绪。
连眼睛都不会睁开……
难道真是早产,傻的?
“虞皇后怎么样?”筠言插话问向稳婆。
稳婆行了个礼,虚声道:“皇后她难产失血过多,怕是快不行了。”
筠言心中陡然一冷,好似一团雪直直塞到了肚子里,半响没个动作。
站在筠言稍后些的婉儿蓄在眼眶里的泪珠子终于饱满了一回,顺着冻得通红的脸颊直直落下。
“皇后想见见孩子。”
另一个守在房中的稳婆急急忙忙地开门出来,未料到门外忽然站了如此多人,默黑的眼睛在台下转一圈:“还有,那个…那个叫……”
什么名字来着?
她心悬在脑袋上一天,刚才走得急,竟然给忘了。
好在不等她话说完,在心中提了一口气的筠言大步跨上台阶,推开挡在门口胖得仿佛拦路石般的稳婆走进屋内。
宫女们识趣得没有跟进去,只有眼睛红通通的婉儿紧随其后,一步步跟在筠言身后,溜进屋子。
屋内通了地暖,暖融融的像是在春天。
但这春天并不氤氲花香,反而催生了一股刺鼻骇人的血腥味,犹如一只看不见摸不着的手,抓着筠言的胃往外翻。
筠言看到她的姨姨躺在床上,下身盖着染着血红的锦被,洁白的额头上满是汗水,粘着聚成一搓的发丝,零落散布。
最后进屋子的是抱着孩子的稳婆,屋外的风变大了,关门时几粒雪飘了进来。
筠言呆呆地站在离床十来步的地方。
自幼蛇鼠通杀的长公主,生来头一次感到恐惧,本能地腿软,本能地不敢靠近,本能地眼睛发酸……
“孩子呢……”
虞星婉想伸手在空中抓碰,稳婆早把孩子放在她面前,但濒死的女人愣是碰不着。
过多的失血让她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人身上衣裳的颜色、床帘、房顶屋梁上的颜色交织得在一块,乱槽槽地,让她看得心里难受。
“算了……”
虞星婉的手垂落而下,脑袋愈发晕,好似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林姨、婉儿……”
“哎。”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奶娘耳尖地听到细微的呼喊,但她没听全,一面拉着自己女儿,一边扯扯僵在原地的筠言,请求道,“长公主,去看看吧……最后一面了……”
筠言木偶似地任由林姨拉着她,亦步亦趋,艰难地走到床边。
“……”
婉星似乎喊了谁的名字,但那声音轻如蚊飞,嘴唇张合的幅度很小,她们都没听见。
“孩子以后,要跟我姓,叫平然……”
“姨姨,可能要走了,你们、以后帮我看着然然……”
“好不好?”
姨姨己经没力气了,说话断断续续地,筠言只当她是在叫自己。
小女孩双唇分了分,想要回应,但盯着变得红艳艳的床单,闻着空气里铁锈似的血腥味,喉咙梗塞,眼泪哒哒地往下掉,先是摇了摇头,又猛的点了几下。
站在稍靠后些的婉儿擦着眼泪,也是 抽泣着,什么也没说。
“不哭……”婉星听到哭咽声,手抬了一下,,但仅仅只有小小的动作,手掌连床单都没有离开。
婉星眼皮慢慢闭合,只有苍白的双唇仍在开合:“以后要是然然调皮,当姐姐的……要管好弟弟呀……”
守在床边的奶娘林姨,早己见惯生死,眼泪似乎流干了,她并没有哭,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星婉儿临别前的低语,直到她听到弟弟这词时,那悲楚的面容才微微一怔,神情忽得复杂起来。
“那双虎头鞋子放在最下边的柜子里……等他满月了,记得帮他穿上……”
“然然以后要是问起我,就说我去很远的地方啦……”
“我床头那口箱子里,做了很多小玩意,都是给然然的……可不能跟弟弟抢呀……”
……
……
临别前的母亲用着最后的力气,谍谍不休地为襁褓里哭笑不知的孩子规划着。
直到屋子里说话的声音慢慢被抽泣声盖过,虞星婉微微翕动的双唇最终消停下来了。
朝筠言的眼泪并不多,泪水很快便流干了,被红血丝占据的眼睛木纳地盯着躺在血床上己没了呼吸的虞姨。
她的虞姨,为了生下一个薄情之人的孩子,陨了命。
勾心斗角的深宫中,最后一点来自异乡的温暖消失了,仿佛再一次经厉失亲之苦。
只不过这一回是亲身经历的,
只不过这一回,罪魁祸首不是她。
姨姨死了……
因为那个不会哭不会笑的傻孩子!
莫名地,筠言心中并没有想像中的苦大仇深,更多的,是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同病相怜。
他又做错了什么?
母后离世了,自己尚在贵为九五至尊的父王和手握兵权的外公可以依靠,可以在宫中肆无忌惮,肆意快活。
他呢?
虞姨走了,南国亡了,他所谓的生父,己成了刀下亡魂,偏他还有个有名无实的南国太子之名,日后怕是免不得要遭晋国暗杀。
世间苍茫阔丽,怕是难有他容身之处。
虞姨先前的低语,心痛呵护她伤处的往事,烦人如老妈子般地细心叮咛,竟似魔咒般在耳边回响起来……
筠言握了握拳头,揉开被泪水沾成片的睫毛,茫然的目光坚定下来,视线落在虞星婉苍白的面容上。
虞姨……
平然……
我会照顾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