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的太子没了国运加持,百鬼争侵,出生便傻了。
外面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这条不胫而走的消息也有据可考,
有哪个小孩子能一笑笑一天,或者嚎哑了嗓子都还坚持在哭的?
等人长大些,行为极其怪异,吃饭时若无人看护,能把菜汁都扒拉干净,或者经常干坐一整天,来往的宫女时常看见的,都是眼神空洞洞的亡国太子。
筠言任由这些消息传播,让它们传到晋国,平然也因此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幼年。
馨国,贞治十四年,秋风潇潇,硕果丰收。
归附于馨国的番邦进贡了,二十斤鲜荔枝。
馨国冬季大雪纷飞,不耐寒的荔枝树无法生长,对于馨国人,特别是位临馨国最北的都城而言,这可是稀罕物。
筠言作为最受宠的长女,理所应当地分到了两斤,其余的皇弟后妹只能去母妃那边蹭着吃。
平然也住在未央宫,虽是别院,但平常都待在筠言的静院里玩。
竹片打磨成的竹蜻蜓在空中旋转飞舞,六岁的平然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在后边追。
在阳光中悠悠然转动的竹蜻蜓撞在筠言染着阳光的头发上,旋转的竹片翅膀停落。
筠言拿下竹蜻蜓,一把搂住追着跑的平然,制止他追逐的动作。
他跟别的小孩子不同,但确实和傻没关系,只是做事很容易入迷。
或许是早产导致的痴症?
反正太医是这么定论的。
这痴症的第一位受害者是平然的奶娘。
原本仗着资本雄厚,看见平然日常不哭不叫不闹心,想着高高兴兴来吃皇粮,万万没想到平然这小屁孩人小心大,一天三顿,一顿半天。
资产雄厚的奶娘每天木瓜炖奶都遭不住,最后只得遗憾放弃出宫。
筠言本以为只是这奶娘不争气,直到后来连着请了几个奶娘也没能挺住小屁孩夸张的胃口。
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吃又吃个没完,一直吃到吐奶;睡觉醒了也不知道把眼睛睁开,还要人手动帮一下……
察觉到不对劲的筠言后知后觉地请了太医,
老医师们几番望闻问切也没得出结论,最后是由德高望重的刘御医盖棺定论,将这种做起事难以自拔的病定为“痴症”。
其实,平时的一言一行,与常人没太大区别,就是做吃饭睡觉一类的事,特别需要人提醒,把他“拉”出来。
筠言掐掐平然脸颊,轻轻拔两下,软糯的手感还是恰到好处。
可惜,平然虽然不是消耗颜值成长的生物,但脸上的婴儿肥终究还是容易消退的产物,终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手感不复从前。
脸蛋挨掐的平然像是被人按了一下脑袋的陀螺,霎时间停顿下来,略些呆滞的目光重新有了光彩,不再是目中无人。
“筠言皇姐!”平然好像才认出眼前人,有些兴奋地叫她。
“大热天的,跑一身汗。”筠言抬起手,用袖子帮他把额头上的汗擦掉,“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待着?看看,脸都热红了。”
“屋里很无聊,我就出去玩了。”平然小手圈住筠言的腰,像是挂在她身上,指间无意触到冰冷的荔枝,“皇姐不舒服吗?手冷得跟冰块一样。”
“是荔枝。”
筠言将手里红灿饱满的一大串荔枝放到平然面前,生性好奇的平然竟然没有对珍贵的水果表现出好奇,观望片刻后竟然还松开圈住皇姐的手,目光提防地后退两步。
“怎么了?”筠言疑惑,仔细观察着手中荔枝,难道坏了?
“这果子里面是不是藏了小癞蛤蟆啊?”平然骇然,“它的皮好像癞蛤蟆……”
欸?
筠言死去的记忆突然暴起,狠狠地打了她一拳——当初她就经常用把癞蛤蟆打得半死,然后放在菜花蛇洞外边把它引出来抓住当宠物。
不过这么一说…荔枝的皮确实和癞蛤蟆的皮有几分相似。
筠言摘出一颗,单手将皮掐成两半,把白花花的果肉塞到平然嘴边。
被果子皮吓到的平然本能地转身想跑,可惜两条小短腿终究是慢了半拍,还没迈出步子,就让筠言掐住了后颈。
软软润润白花花的果肉触及唇瓣,荔枝独有的果香勾引着小孩子肚子里的馋虫,不等筠言发号施令, 被荔枝外形吓跑的平然就自觉张嘴,一口咬下。
汁多水甜,回味无穷。
“好吃!”平然发出了真香号令,软糯的口感当即让他想到了经常拿糯米团子给他当零食的婉儿姐。
自已都没有吃过的水果,婉儿姐也一定没吃过吧?
秉承着知恩图报的原则,平然心里萌生出报【炫】恩【耀】的种子,并贴紧筠言,不安分的小手灵活地摘走了最底下的两只荔枝,准备拿去当作今日份惊喜。
然而,平然那小脑瓜里能想出来的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落在眼利目明的皇姐眼里,甚是蹩脚,甚至有些可笑。
筠言不甚在意地一笑,摸摸平然头上扎得宽松的青丝:“藏什么,皇姐又不跟你抢,你若喜欢吃,就都给你。”
被发现了!!
平然再次骇然,有些羞愧地献出摘下来的一只荔枝,用没长什么指甲的手笨拙地剥开癞蛤蟆的外皮,掂着脚把白如玉的果肉送到筠言嘴边。
“乖~”筠言咬住果肉,又揉了揉小孩子的头发,却并不急着吞下,白贝壳似的门牙咬着蜜似的,眉眼舒展。
平然见她开心,也跟着傻笑起来,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不是想给自已藏荔枝啦……”
“哦?”筠言眉稍微低,思索。
难道是想藏着晚上偷偷放自已枕头底下,等自已想吃了再偷偷拿出来,像上次一样假装自已会变戏法?
“我是想婉儿姐姐也没吃过,所以想着给她尝尝,皇姐你也知道,婉儿姐是个馋鬼,她……”正正平然想数落婉儿姐这条馋虫罄竹难书的罪行时,只听啪哒一声,额头忽的一凉,好像有几滴雨应声落了下来。
平然抬抬看看,皇姐的笑颜已经退去,正嚼着刚才咬在唇边的荔枝肉,咕咚一声便吞咽下去。
她手里还捏破了一颗荔枝,水就是从那儿来的。
“皇姐!有核的。”平然提醒着,抬手放在她嘴边,“快把核吐出来。”
“已经吐了。”连核带肉一块嚼得稀碎的筠言嘴角再度上扬,语气清冷。
“哪有?明明没有吐,我都听到声音了。”平然不依不舍地追问。
“我说吐了就是吐了。”筠言坚定问答,嘴里阵阵发苦。
“那你指给我看,吐哪儿了?” 平然目光逐渐失光,有了呆滞之色。
筠言熟知其病症,看他钻牛角尖,就知道是痴症犯了,手掐着他的脸往往扯扯,命令道:“不许再问这事,听到没?”
“痛……”眼中重现焦距的平然抓开她的手,用暖暖的手掌揉着被她掐红的脸颊。
看来荔枝是没有了……
他不该追着问的,
皇姐似乎被问生气了?
可自己只是提醒她把核吐出来而已啊!
这也要生气吗?
果然,大人都是很奇怪!
六岁的平然边揉脸边觉得委屈,转身想走,腿又没迈开,脖子又让筠言掐住了。
“回来。”筠言掐着他肚子,转半圈,“还是要荔枝给你婉儿姐吗?怎么没要就走了?”
“欸?”平然有些惊喜,再看向皇姐,脸上的煞气已经不见,又换上如沐春风般的笑颜,“皇姐不生气了吗?”
“我什么时候生过气?”筠言理所当然地反问,“难道你又在我枕头底下藏吃的了?还是干了什么别的坏事?”
平然摇头:“没有啊。”
“那我干嘛要生气?”
“……”
平然挠挠头,这一下把他问不会了。
难道刚才是错觉?
“诺~”筠言大方地将手中那挂果实紧密的荔枝撕成两半。
“给你。”筠言递出荔枝。
“谢……”平然话没说完,手都还没来得及伸出去拿,筠言就又把荔枝从他面前撤回了。
“??”
怎么又不给了?
莫非皇姐也染上了和婉儿姐一样的恶习?
平然自动脑补出了皇姐当着他的面把全部荔枝连皮带壳一起塞进嘴里的奇怪画面。
“荔枝虽好,但气热,不宜多食。”筠言从其中一半荔枝里摘下来两颗,“先给你两颗,晚上我吩咐太医那边给你熬碗去火降热的凉茶,然后再吃。”
“哦……”平然小心翼翼地接过荔枝,手心里冰冰凉凉的,“谢谢皇姐。”
平然两条小腿终于能如愿以偿地迈开了,一溜烟跑得没影,只剩下的捏着荔枝,在他身后脸色阴晴不定的筠言。
她觉得自已的行为像条一厢情愿的冤种,
父王赏她荔枝,番邦刚进贡,冰的,
她怕化了,一路紧赶慢赶拿回来想让他先尝尝,
小家伙开头嫌弃后面真香也就罢了,
尝到好吃的,第一件事想的竟然是藏两个拿去给婉儿,
她还天真地以为是小家伙长大了会心疼姐姐,给自已预备的……
这段心路简直黑历史!
筠言觉得刚才的感动都喂了狗。
可是……
平然虽是住在自已的未央宫,可她身为长公主,学业自是繁重,又想习武,文武兼修,闲暇时间不多,常是早出晚归,要真论亲近……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亲近婉儿比亲近自已要多,毕竟婉儿只是个宫女,自已又安排给她一个厨房的闲差,平时小孩子有什么磕着碰着是她哄的,闷了烦了也是她陪着玩。
如果平然见着好吃的,就把婉儿忘在脑后了,能做出这种白眼狼行为的平然,自已见了一样会不高兴吧?
可是……
这家伙老在她面前“婉儿姐婉儿姐~”喊得那叫一个亲热。
我堂堂长公主,《三字经》《论语》背得滚瓜烂熟,莫非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要和一个宫女置气?
可是平然把自己当冤种的感觉很不爽啊,
想我从小到大,哪受过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冷落。
但他也是人之常情嘛!
但他竟然敢这般冷落人!
……
满头黑线的筠言终于对诗经上的“剪不断,理还乱”一词有了感同身受的理解。
外皮火红的荔枝被筠言搁在院子的石桌,几个熟透的荔枝脱离主枝,咕噜咕噜地滚到地上,长公主阴沉着脸,鬼使神差地往平然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