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帝麒麟宫中。
“大皇子出城半日,路见不平,提鞭相助,救下一名孩童,赠玉,并赐名。”
正值雄风壮志之年的庆帝听着近侍的报告,点头应是,微笑饮茶。
“然……”护卫顿了一刻,从怀中掏出绣艺精湛的青色钱袋,双手奉上,“半日后,雨停,因财物丢尽,掉转马头,打道回府。”
庆帝不小心吸进去一口茶叶,有些卡嗓子,揉了揉喉结,咳嗽一声:“就这?”
“句句属实。”
庆帝摇头轻哼:“去请林首辅来。”
“诺。”近侍作礼告退。
这个没出息的儿子,着实让人失望。
庆帝用空闲的时间翻翻面前为数不多的奏折,却是心不在焉。
城中眼线报上大皇子出城吟诗,策马狂奔身影潇洒,庆帝可谓梦回少年。
可惜,
终是一代不如一代,现在的孩子养尊处优,不知江湖凶险为何物,全凭一腔热血,像个愣头青。
荷包没系好,细节处理不到位;
银两全放一处,一点后手也不留;
还把整块玉佩都给小女孩了,简直愚蠢;
玉佩不如银两,拿出商铺叫人找零用会遭蒙骗;若拿去当铺让人兑换情况更糟,小乞丐无权无势的,弄不好给个馒头就让人赶出去了。
可你若说他一无是处……
庆帝只能说,他是个好人。
起码这份行侠仗义的心是有的,
诗也背得不错,
能对着城门吟诗应情应景, 看得出来,平时是用心背了;
可掌执天下,哪是只凭一颗赤血热心和几首诗能成的?
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没曾想过上位之后定肃清贪官污吏,减税免赋,让百姓安居乐业,国富民强之时吞并两大国,再挥兵踏马平定南疆,一统王霸之业!
但也只能是想想,
当了皇帝才知道,国库是会空的;贪官革完就没人办事了;每一次出兵都有可能是亡国灭种……
在外面办事疏忽了,大不了是损失银两,做皇帝稍有疏忽,指不定得搭上多少人命;
这一儿一女,谁优谁劣,谁最适合坐这个位置,他心里,已经很清楚了——至少目前是很明了的。
留着半白长胡子的林首辅穿着崭新的官服,头戴着鸽血红宝石赶到麒麟宫,行了万安。
“赐座。”庆帝命令左右给他搬椅,放下奏折,“林首辅近来可辛苦?”
此人是他当年游历江湖带回来的隐士,为人是圆滑了些,可办事是有真手段的,治水建造、管财析政、兵法诗才、造诣虽不能与成名已久著作等身的大人物相提并论,可贵在他样样能给你来两下,发展极其全面。
如今贵为首辅,与朝中御史大夫、三大执事将成鼎立之势。
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在领官刘诺没起势前,鸿羽生母与其有救命之恩,是坚定的“保皇派”。
三大执事将便不必说了,掌管朝中军务,三人都是筠言外公的亲传弟子,
朝中人尽皆知,你可以说他们是靠着关系走的后门才坐上这个位置,但你不能说他们没本事。
当年三人三战仅以四万兵力平定南疆和龙武国十五万大军的侵袭,不足三月便班师回朝,其战术精妙,放至今日仍是众兵家娓娓称道的奇战。
只有林首辅,
这人比较中立,自身原则极具弹性,虽好承公执事,但一切皆从大局出发考量,可以做到不偏不倚。
这也是他的精明之处,自己不站队,关键时候两拔人争执不下,就都得着重考量他的意思了。
“承蒙皇上厚爱,近来休沐时竟有了闲暇,微臣惶恐。”林首辅皮笑肉不笑。
庆帝很懂他的意思,这是指责自己给他派的活多了,以前休沐都跟夜直似的。
“正所谓能者多劳,天道酬勤,林爱卿的勤勉尽职,朕自会牢记于心。”庆帝很是关心,“朕今日是想问问,爱卿对册立储君一事, 作何看法?”
“微臣不敢。”林首辅起身,嘴上说着不敢,心里连词都打好了。
这么多年还跟我来这套虚的?
庆帝摆摆手,大方道:“今日无君臣,林爱卿说说也无妨。”
林首辅直起腰,从容地直抒胸意:“长公主虽是女流,可有文武全才,智勇足备,文有司马长聊之赋,武有马伏波之才;颇有凤主之风。”
把筠言比做开国的女帝有夸大的成分,可见他对筠言印象还是蛮不错的。
“善。”庆帝点头,暗示他继续。
“大皇子亦有闻鸡起舞之勤,文武亦是不差,虽与长公主有些差距……正所谓勤能补拙,长公主终是女流之辈,加之面首难选,恐难以服众。”
了然,
长公主做储君他是同意的,但大皇子也不差,他是不想让自己这个做爹的过于厚此薄彼。
而且女帝王弊端很是明显,
女帝,就代表着无子无女,一旦有了子女,重则代表江山换姓;轻则也是不伦之举,招天下人耻笑;
而且她还不能没有面首,
面首也很重要,地位虽不如皇后,但也是天下表率,
要当面首,首先得背上无后的大孝之罪名,
光是这点就刷下来不知多少人,
而且,这还不是你能豁出去万千子孙性命、笑骂绝子的名头后就能背的,
面首不是你想当,想当就能当的,
面如冠玉、目如朗星是基础,
涵养也不能差,不要求文武双全,少说也要饱读诗书,知书达礼,知进懂退,礼节全备。
能符合这几项要求的人并不算多,不过有旧路可寻——女帝先祖挑的是当朝状元,就是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然能叫以宁折不屈出名的才子,心甘情愿为他断子绝孙就是了。
“那不如这样,本朝的储君立两个,一正,一副,副的嘛……就不赐名号了,省得麻烦,只让他上朝参政,如何?”
“皇上能有此推陈出新之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来后世必然效仿,实乃后人之福也。”
林首辅觉得没什么不好,
储君之争本来就是如此,几个有实力的皇子角逐皇位,胜者为王。
如今只不过是把这事搬到了台面上,为了服众,又给了角逐者一个“上朝参政”的特权,好堵御史大夫刘诺的嘴。
“大善。”庆帝手搁膝盖上摸摸,盛情邀请,“正好赶上未时,爱卿,一同用膳?”
林首辅笑逐颜开,大谢隆恩后,跟在皇帝后面直奔膳堂,
虽说今日的休沐又被搅和了,但能吃上御膳还是蛮值的——比在家吃母老虎烧得发黑的馍馍强,老婆人菜还爱现,罪全让他糟,都硌掉两颗牙了。
同月六日,早朝。
庆帝刚坐上龙椅,便怒斥自家儿子不争气,细数两大罪状。
不学无术,玩心过重,私自离宫,欲离家出走,弃爹娘于不顾,罔顾人伦,此为不孝;
数日前聚兄妹闹事,以致相互之间爆发冲突,手足皆伤,此为不义;
如此孝义全失,枉为人子!
再称长公主小小年纪便有帼国之姿,好学勤问处事冷静,有太祖女帝之风,册立储君。
三执事没说的,大呼皇恩浩荡,比把太子这个位置给他们坐了还高兴。
御史刘诺在一旁瞄他们一眼,看他们那副巴不得当场凌空后翻,把脚也举起来表示赞许的样子很是不屑,心中暗言小人得志。
但他没办法反对,因为向来中立的首辅一党也秉公直言,称颂破旧立新,万民之福——一看就是私底下摸过手商量好了。
御史大人感觉有被孤立到。
御史一党脸色也难看起来,精明的已经开始找后路,想着今晚约上旧友一同前往构栏,于春风秋月之下表示年少轻狂行差踏错之悔意,以表大彻大悟回归光明正道之切心。
好在皇恩继续浩荡,照耀到罪人朝鸿羽身上,
皇上念尚且年幼,何况人生在世孰能无过,特批其上朝辅政,戴罪立功。
御史一党中刚换了新血,有不少才入朝为官不久,不懂官场之道的毛头小儿,听闻主心骨明降暗升,情绪雀跃,但隐隐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对劲。
刘诺自始自终跨着个阴脸,感慨年轻人单纯无知,不像他懂得深思熟虑,不能享受到这份由愚蠢和无知给予的快乐。
坏消息:大皇子被昭罪了。
好消息:能上朝议政戴罪立功,明贬暗升!
一进一出,结果好像没怎么变,似乎没人注意到,太子这个位置原本应该是大皇子的,现在换了人,职称没拿到,事却多了,一个搞不好当牛做马还没功劳,稍有不慎就会被太子甩黑锅,血亏。
朝中之事商议完毕,圣旨很快便传到了未央宫。
平然几天都没睡好,身形消瘦得厉害,让筠言给灌了麻药连睡两天,迷迷糊糊的,被皇姐从床上抱起来摇醒了。
他大脑还没清醒,就被立在地上,胡乱地让套上了几件衣裳,带到了大厅跪了下来。
平然见一个老太监站至身前,声音郑重沉稳,手上拿着一张包在棍子里的黄布展开,开口便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朕奉太上皇遗诏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
平然偷偷偏过脑袋,小声问:“皇姐,他说的什么啊?”
筠言轻笑,暖暖道:“我们要搬新家了——搬进我们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