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新气象。
做了太子就得有东宫,建在皇宫之外,不似皇宫,进出要带令牌,有时还会被询问去处,约束颇多。
这下真是鸟上青天,鱼入大海,再不受羁绊了。
说是东宫,实则和未央宫的摆设没太多两样。
以前跟在身边的人也算相熟,全带了,房子的布置最多是假山和种植的花草有所变化,桌椅笔床也都是从未央宫搬来的——筠言恋旧,又有些认床,用不惯新的。
相较之下,平然收拾倒是简单,只带了娘亲留给他的六个大箱子,还有不知何时迁居到她院中松树下的一只松鼠。
自打婉儿走后,平然还是那样死气沉沉的样子,做事提不起精神,发呆的次数明显比以前多了。
上回跟人打架的事似乎彻底让他对外面的事失去了兴趣,想叫他一块出门散心也懒乎乎地不愿意动,说什么“天气不好”“被子把我粘住了起不来”之类的傻话。
筠言身为长辈,确切地说,应该是长姐,而所谓长姐如母,她这个姐姐虽说是半路出家来的,那姑且算半个娘吧。
她深感少年不应如此颓废,每天吃吃喝喝睡,练字也开始不专心了。
有回偷偷在宣纸上勾勒线条,看形状……应该,大抵,是在画人。
他还怕被自己发现,揉成一团扔进纸篓,说是练废的字。
好哇,已经学会向我说谎了吗?
筠言有自己的一套育弟经,从通过观察宫中各个妃嫔育儿方式总结出来的集百家所长之大家。
古语有言,三岁看老,不及早地掐灭这股歪风邪气,怕是日后会一发不可收拾。
方法也简单,给他找点事干就好了,小孩子闹脾气,多半是闲的。
因此,她决定,教平然习武。
一来方便把他带在身边,二来习武初期并不花什么时间——不花她的时间。
练的往往是基本功,前面马步一扎扎成个木头,一年半载之内也就只能打那几套基础拳,等他练熟了自己估计也能闲点,再教些别的,若是学得快,指不定还能跟作为伴习跟自己练手……
嗯?
“皇姐,平然,失礼了!”
筠言蓦然想到自己把一本正经揖礼抱拳,摆出架势想要打败恭敬大皇姐的平然……
这么乖的孩子,一拳下去,应该能哭很久吧?
打趴在地上,然后看他哭哭啼啼或者的样子……有点上头是怎么一回事?
小时候埋下的欺负蛇蛇鼠鼠的恶趣味好像又被勾起来了。
这怎么可以?平然这么乖,怎么可以把他和蛇蛇鼠鼠相提并论?!
可如若习武,想要精进就得和人对拼,对拼就是动手,一动手必有胜负,有胜负就代表——平然会被自己揍哭?
很清爽的逻辑,如果输一次不哭,那每次都输呢?想必最后武道之心分崩离析,还会可怜巴巴地躲到自己怀里寻求来自长姐的安慰和鼓励!
“没事的,比起上次,进步已是神速,相信再练二十年,一定能从我手上过十招的!男儿当自勉!”
妙!
甚妙!
筠言是个行动派,事儿都想到这了,手往大腿上一拍,起身要去通……询问平然意见。
走到门口,手刚放在门把上,门页顺畅且毫不费力地打开了。
门外是本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平然,
稚嫩的脸上颓废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目光炯炯有神,对生活和未来抱着无限期望的小小少年。
“皇姐!”
“啊?”面对平然的气势十足,筠言明显地愣了一拍。这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我要学武!”
筠言:“???”
次日,演武场。
准确地说,是长公主筠言的专属演武场。
地处郊外,离禁军驻扎地极近,外有亲兵看守;
地势广阔,四周植种有遮阴的树林,十来座落兵台上挂满刀枪剑戟锤鞭,铁头在日光下被照得铮亮。
还有各式各样平然没见过的铁器,虽不清楚用途,可其形状骇人,能让平然联想到摘取人头于无形的血滴子,一刀下去能叫人肠穿肚烂的九曲剑……
好在,皇姐似乎并不准备叫他一开始就接触这类地狱级别的武器,而是把他带到一处柳树荫下。
“好了,就在这儿吧。”
平然看着四周,什么也没有:“要先练拳脚吗?”
“算是吧。”筠言压着他的肩膀,又叫他将腿平分开,两手握拳伸出,“练功先练腿,下盘不稳什么都是白搭,你什么时候把马步扎好,挺过一炷香的时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下一步。”
“哦。”平然觉得这姿势有些怪,但坦然接受。
筠言做了储君,本就不多的时间自然要重新分配,毕竟还要处理一些从父皇那边踢过来的政务,虽是无关紧要,可刚入手,也要花时间学。
因此习武的时间更紧张了,深感逝者如斯夫,紧抓光阴小尾巴去练自己的功法。
她和平然并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习武练气,她现在已经能练内功了,这种事情偷懒不得,只能靠时间和天赋来叠加实力,只要能熬住这段打坐练气的枯燥无味日子,实力将会有质的飞跃。
两人各忙各的,直到日落西山,筠言才带着平然回东宫。
小家伙已经站不太稳了,
但据看护他的人说,小娃挺努力的,一个人一下午半句话没说,虽然每次扎的时间都不会太久,姿势也逐渐不标准,可除去喝水如厕的时间,从来没有过偷懒。
晚饭平然手都有点软了,把饮碗抱在怀里,酸软的手抓着筷子,扒扒扒地夹菜,用嘴好好抱着饭饭嚼。
这吃相定是饿坏了,说是斯文必定算不上,若说粗鲁,明明吃得很急,饭还是从左往右一点点吃,脸上还不沾米粒,怪可心的。
“累吗?”筠言打了碗莲藕排骨汤,撇去油沫递到他嘴边,平然吞下抱了半天的饭,有些噎住了,嘶溜一口。
“累,手好酸。”平然如实回答,继续扒拉桌上的肉菜。
“那……要不明天休息一天?”筠言坏心眼地问,打算等他高兴的时候用大道理快乐地欧打他。
坏!
好坏!
果然是小时候的恶趣味觉醒了吗?
筠言不住感概时,平然坚定地摇摇脑袋,嘴里又抱住了一团饭:“书上说,练武是不能半途而废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哈哈哈,”筠言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摸摸头表示欣慰。
来找自己之前还专门看了书?
平然还没认识几个字,估计是去找宫里的太傅问的。
原来他是早有预谋?
等等……
这么说来,让窝在被子里当了几天猫的平然,突然振作起来,勇敢地脱离被窝的怀抱,决定走上习武这条不归路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要知道,不是人人都像自己一样,是仅凭着对武学的热爱,就能自愿舍悠闲美好的时光,毅然投身演武场的存在。
筠言嗅到了危机。
“平然,习武大成之后,想要哪儿啊?”筠言话里竟然带上了小心的语气,压低身子,靠近他的侧颜。
平然嘴唇一收一合努力地把从嘴边溜下去的菜叶子收回嘴里,神情坚毅:“去大晋,找婉儿姐。”
果然!
筠言眼睛微微眯起,向他靠近的姿态又维持了片刻,这才慢慢重新坐好吃饭,全程都不说话了。
第二日。
熟悉的演武场,
“才站了不到十五分之一刻钟吧?”筠言手持教鞭,往平然腿上抽了一下,“只能这么点时间练什么练?不如直接搬张椅子给你坐着好了,手抬高些!”
平然顶着一改和气形象的皇姐喝斥,艰难地保持着马步的姿势, 还被她打了一下,鼻子有些泛酸。
倒不是疼,只是打他的是皇姐。
自记事以来,皇姐从来没有打过他的……
旁边有人干扰,他也没办法沉浸下去,昨天积累下来的酸痛感加上今天的份,一起在身体里发作,很是难熬。
筠言又在他手腕处挂了个铜铃,肃声道:“手不能动,这个铃要是响了一声,加罚!”
“那要是被风吹的呢?”平然皱着眉问。
很快,皇姐走了,有人给他搬来了两扇绘山画水的屏风,这下风吹不动铃,也吹不到他,初冬的日头底下照得他满头大汗,想挠贴着额头痒人的头发也不行。
筠言没走远,就躲在廊后悄悄地看,手里不安地握着短鞭,细瞧着平然微颤的右腿,后悔刚才出手重了。
但不重不行,
大晋,他不能去那里,那边有太多人想要他的命了,还有……别的地方,他也不能去,离开自己身边,就是危机四伏。
他只能跟着自己。
这是命,
是虞姨求自己的,
也是自己答应过虞姨的,
要照顾好他。
“这孩子勤快啊,意坚志厚,就是根底……可惜了。”
旁边来了人,
四十出头,一道长疤从左眼自上而下划过,最终在下巴处断了痕迹。
李锐,她的老师,也是外公的忘年交。
学武,意志是一方面,风吹雨打不能停,半途而废不可行,耐住寂寞,熬过三年基础期,才有向上攀爬的资格;
其次是天赋,说白了,就是身强体壮。
身虚体弱之人习武只能是强身,上限注定是不会高的,武道生涯一眼看得到头,就比如眼前这个。
“可惜了。”李锐再度感慨。
“平然是早产儿,早年多病,现在虽调理好了,但身子骨远比不上同龄根基确实不行。”筠言附和。
她想让平然学武,不过是想让他跟来演武堂,一方面有些事做不至于整天闷在家里;另一方面……也是想有人陪着,近些。
岂能想到他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实在过于气人。
筠言手指狠狠地顺着鞭子弯曲妥贴的纹路使劲地扣了两下:“我看他改练箭术更合适些,老师可有高见?”
“嗯。”李锐点头,“习箭好,他这身体不适合高强度的武练,做些灵活的倒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