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黄昏,放眼望去,仿佛天地都是暖暖的黄,柔得像轻纱从云丛中飘着盖下来。
筠言拉着平然上马,把他放在怀里,两手牵着制马的缰绳,手臂护着他。
平然累得迷迷糊糊的,坐在马背上,没等多久,在摇摇晃晃的马上,竟然也能靠在筠言怀里闭着眼睛睡过去。
晚上的饭他也吃得少了,白天一顿训把他胃口热得不好。
筠言偷偷跟着他回房间,开个门缝,不出所料地,平然拿着药膏一点点擦抹小腿上的红痕。
打伤了吗?
筠言担心地推门进去,平然听到声音,头也不抬,忙放下裤腿,把药藏进衣口。
“皇姐。”平然努力地想朝她笑,但声音很沉很闷。
在平然惊疑的目光中,筠言半蹲到他身前,伸手要抓他的小腿,平然想躲,还没来得及收,就让筠言逮紧了,一点也退不得。
筠言掀开他垂下的外罩,把亵裤拉高,一条肿起的红痕嵌在细腻的皮肤上,触得筠言心里有些难受。
“疼吗?”算是明知故问,平然自然答的不疼,当是自己的一种心理安慰。
她从来没打过平然,他向来很听话的,偶有说话不合意的时候,自己最重也不过是在他面前甩身为长姐的脸色。
可是今天这一鞭子……莫名的心里一狠,带着迷蒙不明的恨意,或许是……总而言之自己也说不清!
反正一下子抽狠了。
筠言很熟悉他藏东西的脾性,手伸到他衣服里摸出药膏,倒在指腹上帮他抹。
“这还只是开头,以后的路只会更苦。”
“我能忍……嘶……”平然答得快,话才说完,脚上一阵皮开似的疼,让他忍不住想收收脚,可筠言抓住脚祼,退不了。
“我跟师傅商量过了……”
“师傅是谁啊?”平然禁不住好奇忙问。
“这你不用管,”筠言略有不满,指腹涂抹的动作轻了许多,“以后练箭吧,练箭好。”
平然手在衣服上扣扣搜搜一阵,小小声地说:“可我想继续练原来的……”
他对弓箭手没什么好感,
小孩子对于侠和各类侠士的来源几乎都归于路过的侠客和画本,
画本上的侠士都是用剑为主,刀枪次之,拳脚是基础,至于用弓箭的嘛……
有提到过,一般都是山野上靠打猎为生的猎户,穿着露半胸的兽皮背一把鹿筋造的粗弓,胡子拉碴,虽算正面人物,但很不帅气。
这般不算太体面的装束,平然觉得见了婉儿姐并不会骄傲和崇拜,也不好让她生出“悔不该当初离了家”的懊恼。
皇姐只是自顾自的替他抹药,并没有答应,平然的预感并不好,做好她不答应就死缠烂打的准备。
“好。”筠言沉默半晌,抹完药后把裤腿轻轻拉回去,“不过学些箭术也未尝不可,你两样都学些,如何?”
“谢谢皇姐!”平然快活地晃起小脚。所谓技多不压身,多学一点是好事。
而且他并不觉得累,只要没人在旁边又打又骂,他很快就能沉下心,那时什么感觉都没有,等回过神又熬过一天,不痛不……嗯,有痛痒,但那是事后的痛痒,不足为惧。
第三日,
还是演武场,平然自己扎了半个时辰马步,还是老样子,姿势很标准,身体坚持不住也不会站起来偷懒,直到极限时摔下去,但会立马站起来,重摆好姿势,从不偷懒。
半个时辰后,
皇姐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大弓,那弓木竟然是白色的,上镶一些金纹做装饰,栩栩如生, 弓尾处是钩刀的形状,霸气侧漏。
“白龙木做的弓,韧性最好,就是重些,”筠言一改监督他扎马时的严肃,此时声音温柔如雨,“你来握握看。”
温柔的皇姐站在他身后,抓着他的手,引导着他握上弓箭,细心地讲解握弓的手势和对准星的技术。
“食指要抬住箭下,对……然后……放!”
随着命令平然手指一松,箭矢飞出,竟正好射中掉落的柳叶,笃地一声,羽箭带着发黄的柳叶正中柳桩。
平然眼前一亮,心里不说,但穿一身普普通通的窄衣,在枯燥无味且伴随皇姐厉声教育的扎马步,相比于手持白色威武长弓,在温声细语之中一箭双雕……
巨大的成就感晃如潜水,迅速把他淹没掉了。
接下来是第二弓,第三弓……箭箭必中,即便这很大原因归功于站在身后的皇姐,但这点小小的瑕疵,并不粉碎小孩子对这份神箭手在世,一箭定江山的美好展望。
至于习武……
当然还得学!
虽然已经有些不太愿意了……
下午当然是不能闲着,按皇姐所言寸阴寸金,要学算术和诗集。
算术,古往今来为人类繁荣贡献最为巨大的一项学术
——皇姐说的
正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以后行走江湖要想不想被人当狗大户宰掉,以致身无分文最后狼狈而归,学好算术,理清物价,开阔眼界便很重要。
不过,皇姐自己的算术学得似乎并不怎么好,同样一道鸡鸭同笼的问题,她能解对,但要比自己花上多一倍的时间。
平然为此颇感自傲,自己终于也有比平日里什么都好过自己的皇姐有强的地方了吗?
他们新搬进东宫,这不比仍住皇宫,各项开销都有人包管,皇宫那边每年会拔一笔银子给东宫,进出自用,皇姐算术不好,平日事务繁多,自然不好管这些事,平然便在皇姐期盼的目光之下,跟着暂时充当自己算学先生的帐房先生一步步学习打理。
府里开支比较严重的是来往送礼,其次是府里每日的口粮花销,人吃马嚼,不光要吃还要穿,另有府里百来人的月银,花费极大。
平然本身对钱没什么概念,但他有别的方法可以换算,引起自身对钱的敏感:
一个厨娘从早间寅时起床洗菜备菜做菜整理厨间杂事,如此往复,直忙到晚上辰时,披星戴月,一月只有初一和三十有两日休沐,赶上府里来客卿,还要忙得更晚,指不定要通宵。
如此忙活一个月,才挣十贯钱,约摸十两银子。
听着蛮多,据他所知,挑货的担夫也只有在商船来往的一个个旺月,才能拿到这个数。
直到平然偶然间听到承管府内采购的管事私扣银两,平日里就早上,带一群人买东西,自己肩不用挑手不用扛,仅一天,就能从马料和各式果蔬中捞取近二十两的油水——一个厨娘忙两个月的工钱。
平然觉得很是郁闷,
很亲近的婉儿姐之前也是做厨娘的,因此这份气郁他比任何人都感同身受,他没犹豫,把事情告到了大皇姐那儿……
这是他第一次打小报告。
“皇姐,李管事每天都虚报……”
“我知道啊。”
平然懵了,瞧瞧皇姐端坐在位置上淡然习字,沾墨临摹字贴的样子,颇感疑惑,觉得她误会了自己要讲的话。
“李管事每日报到帐房的草料,黄豆每斤贵了十文钱,说是买的南江黄豆,上品,实则用的都是从北江那边拉到南江‘升身价’的次品,这种偷梁换柱的法子还用在了果蔬上;每日从帐房赖出去近二十两。”
“皇姐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罚他?这家伙一天天游手好闲地就赚了这么多,厨娘起早贪黑一个月才赚十两!”平然更为不解,替厨娘愤愤不平。
“诸如此类的事情多如牛毛,只要不是我亲自督办的事,基本都会有人从中捞油水,这是常事,司空见惯。”筠言见他还想说,忙搁下笔,看住他,
“换言之,即便是我换个人,他难道就不会成为下一个李管事了吗?能守一时之正心,能守一世之正心?若换新人,也不一定是好事,手忙脚乱地接替,反倒会把事儿办砸。
且莫说这种不要紧的小钱,就连以往拨发到各地赈灾救治难民的血汗钱血汗粮,都有人敢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啃两口。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多秉公执法,公正不阿之人,能把事儿办好办漂亮且算不错了,贪些——只要无伤大雅,不妨。”
“才不是这样!”
平然气哼哼地反驳:“明明是他不对,没按规矩办事,怎么人还不错了?
皇姐若是找不到旁人,那便由我来管,东宫少了一个吃私粮的,竟不是一件好事,我不信!”
“你倒是好心,可净说胡话。”筠言好看的凤眼中含着笑,“做管事要管采办,天不亮就得起床,忙半天就到中午了,你不是要习武吗?哪儿还有时间?”
“下午和晚上也行啊!”
平然迷之自信:“反正我能管,皇姐你把他赶走,我一定不让你为难。”
“让你管嘛……也不是不行。”
筠言扭扭肚子,捶捶少女开始长宽的肩膀:“就是皇姐每日东奔西跑的,肩膀好酸……我听从皇宫跟过来的厨娘说——你以前每天都会偷偷跑去给婉儿姐捶背尽心,有这回事没有?”
平然脸红涨一下,婉儿姐和他的小秘密被发现了,有些羞人,但还是很识趣,凑过去就帮她捏肩膀。
手感适中,似乎还晓得压穴位,感觉良好~
转念一想……
为了给婉儿按特意去医房学了一手?
按得如此熟练,是不是天天自己回来晚了都跑过去捶她?
“谁要你按了,轻重不分,远些,靠这么近,不热人吗?”筠言颇有些嫌弃的倾倾身子,将他稍稍推开。
“可现在是冬天……”
“嗯?!”筠言柳眉一挑,眼神凶他一下,平然顿时乖乖闭嘴。
“那我先回去睡觉了……”
“明天跟着帐房的先生去学学流程。”
“欸?”本以为此事无望的平然猛地回头,随后点头应好,抬腿又要走。
“哪去?”
“回去睡觉啊,明天不是要早起吗?”
“回去!给我继续按!”
“皇姐……不是说热吗?”
“嗯?!!”
迎着皇姐嘴里哼哼出来的质问声,平然又乖乖地走到她身后,勤快地捏捏。
次日,平然起了个大早,跟着帐房先生出了门,
午时用膳过后去演武场练箭,
日头落山时坐着皇姐的小红马,窝在她怀里,晃着腿,路过正准备散场的市集,边看热闹边回家,
至于习武……
当然还有在练!
严格来说,箭术也算是武的一种……他只是从对武道三心二意的登徒子心态中潘然醒悟,进而浪子回头,成了对箭术一心一意的痴情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