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开始的战事,持续到日暮时结束。
秋日夕阳格外红润,整条河如浸红丝绸般飘动,
筠言脱下沉重的甲胄,白色的内衫早已通红,汗和血交织,为衣物染上新色,
兵士打扫战场,把没死透的叛军补刀,
夜间罡风自远处山林拂来,清爽沁人,但吹不起筠言粘着些许碎肉和血迹的长发。
远处一排尸体躺在湖边,血的红润和夕阳的红糅合,杂出诡异的红色。
叛军的主力差不多全在这儿了,
接下来的三天行进路线极快,如同巡视般走完荆州。
他们回到那天,赈粮也到了,
荆州的叛乱结束。
起码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回报的探子是细作,给的回报有误。”李锐收起刚从上京送达的新报,过时的消息并没有掀起太大浪花。
“晋国的人?”筠言潜意识作崇,把锅甩到大晋头上。
“查不出来,人已经死了。如今各国停战几十年,国库充实,王公贵族就是闲不得,一有空子就喜欢打仗吞地。”李锐感慨繁多,思绪迁移,回头看看逐渐远去的荆州地碑,得胜而归的感觉和当年颇有几分相似。
“凭直觉而论,能策划如此周密,探子层层传报还能滴水不漏,我更看好龙武国。”
不是他看不起晋国,他的意思是,这种细致的密谋,晋国不配。
众所周知,晋国是暴发户,凭借丝绸和空透的玻璃瓷器赚得盆满钵满,
但也就是赚得太满了,晋国君怕人造反,重文轻武,重商又重农。
如果从别国看到晋国打扮的人,不用怀疑他是细作,问他有没有玻璃瓷器卖就对了,十有十一是经商的。
虽然 情报方面是差些,架不住人家好东西多,投石车攻城车,好不好用再说,关键是无脑投石是真的爽。
这点李锐是见识过的,当年去看过被收复的南国,好家伙,十丈高的石墙都塌了。李锐完全可以想像当时投石车投石的场景,狠狠兴奋住了。
可惜,大馨无能,造不出这种好东西,大晋对这种重器械严防死守,他捧了这么多年书,什么都看过——一点,也没找到造投石车的门路,可以说是闭门造车,做无用功了。
“女宛宫听说过吗?”
“听过,杀手组织。”
“那只是表面,她们总宫在龙武国,有一门秘传的轻功很邪气,是近来退休的宫主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几个大门派人专查,发现她们在晋国很活跃,和一些官员来往密切,甚至有不少人被抓住了把柄在为她们卖命。”李锐抚抚长胡,想起江湖上荒诞传言,虽说真假难辨,但免费的,信一下不碍事,y这一信起来,难免担心起家中妻子。
“兴风作浪?”筠言好奇而诚恳地发问,虽不入江湖,但哪个拿剑的少年少女没有一颗行走江湖的心呢?
现在虽然没空入,问问,听听八卦增长增长见闻也是好事,而且回去还能跟平然说说,他就喜欢听这些。
嗯……
平然。
他会偷偷跑出来找我吗?
“哈哈,江湖,就那样,脏。”李锐少有的挠头皱眉,打着哈哈,“还是那些奸淫掳掠夺妻杀子,都是老生常谈司空见惯的丑事,没意思,无聊,无趣,不说也罢。”
“我还有些事找他们商量,有什么事,回去问你三师傅就好。”李锐似乎怕她深问,一夹马肚迅速跑开。
没人聊天,筠言骑在着摇晃的马背上,瞭望四周开阔处,草短莺飞,晚夏的草已有苍黄颜色,虫鸣渐起,回头看看拉长的军队,人人脸上都带着困倦,队伍一眼看不到头。
再远些的山丘,一个绿豆大点的牧童映入眼帘。
他骑在老黄牛上,慢慢悠悠地赶着老牛走向落日,手持牧笛,一曲萧音,曲调苍凉悠扬。
诗里的东西读着都是虚的,
所谓身世浮沉雨打萍,离家征战的筠言记了十年,这才总算体会到这份天地之间只此一人的孤零。
想家了。
她知道江湖很糟,战场恶心又残忍,但她没想到会如此难熬。
平然这会儿会在干嘛?
知道自己走了有没有哭?
这么大个人了,应该不至于吧……
也不好说。
婉儿走的时候他都偷偷抹眼泪了,自己走,他肯定哭得更厉害。
总不能自己还及不上婉儿吧?
照这么看,说不定还会弄绝食。
也不好说,搞不好他已经偷偷卷了些钱财跑出来找自己。
不过应该是跑不出来的,自己早安排好人看住了。
但是……
她知道平然出不来,又期盼着在归途中,在某个回眸的瞬间,能看到背着小包袱狼狈出走,到处问没有路人“有没有看见过这个女人”的平然。
筠言眺望远方,朝着几粒刚升起的夜星赶了几步,那颗在血肉战场上短暂迷失的心,似乎找到了归去的方向。
-------------------------------------
“皇姐快回来了吗?”
“快了快了。”
东宫侧门,一老一少,算学先生带着平然,就坐在台阶旁下棋。
还是老问题,一天不知道问几次,好在胡子梳得整齐的算学先生心态平稳,回答从来不会带着不耐烦的厌恶。
平然第一天就想走了,
包袱都收拾好了,干粮选了最耐吃最硬最干的烧饼,那把白弓擦了三遍,银子分三个袋子存着,一些小而精致的首饰也有带,还特意去当铺搜罗了一套粗麻布衣。
一切准备就绪,当天晚上还没走出宫门,就让几个穿着绣花飞鱼服且面无表情的男人逮了回来。
之后几人又有过几次交锋,皆以平然失败告终。
本来他是不想服输了,甚至为了减轻负重,把从一开始视为必不可缺的弓箭放弃了。
毕竟皇姐说过,弓在人在。
但皇姐已经叛逃了,
还对他用了**这种为江湖侠客所不耻的手段,何其卑劣的恶行。
平然已经在心里单方面宣布皇姐威严的形象倒塌了,以后吃葡萄都打算只给她吃葡萄皮,这次去就是为了抓住她然后揭其虚伪的面具,当众大声诵读她早起撕书抓蛤蟆的事迹。
可惜,出师不捷。
而且那几个穿飞鱼服的好像还玩上瘾了,每天晚上按点抓他,冷脸也逐渐从面无表情变成猥琐一笑。
我成乐子了?
简直是小人得志!
平然打算不莽了,改用智取,最近正从御医手里买药——皇姐用的那种。
不过御医的嘴比他想像中的要硬,他软磨硬泡,最近那小老头儿的意志在金钱的攻势下已有松动,相信今晚只需再加大金条份量,大事指日可成。
“该你了虞公子。”算术先生撸撸包浆的白胡子,而这盘棋志在必得。
“哦嚯,老先生不觉得这盘棋似曾相识吗?”平然淡淡一笑,老先生闻言,狠辣的目光在小小的棋盘上寸寸打量,脸上再也没有胜券在握的气定神闲。
一挖定乾坤,
他万没想会再次败在这招手上。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平然为不让注意过于集中,时不时便将目光投向远处,这时收回心神,搓搓手,打算再次终结小老头。
“虞公子你看,军队入城了。”
“??”
平然猛地站起,二话没说就往城门口看。
什么军队,就几个小孩子衣服扯着衣服在玩老鹰捉鸡儿。
“没有啊。”平然低头质问守在棋盘旁的算学先生。
“哎呀,老眼昏花老眼昏花,肯定是这些日子太担心陛下安危了,该打该打。”小老头和善微笑,拉着他会下来继续下。
平然重新举棋,却不知如何下手。
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你瞪我我瞪你,各自面色复杂。
“老先生,你换棋了?”平然痛心,不曾想世风日下,合作多年不曾贪污银两的老先生,如今竟为了赢小辈的一盘棋舍弃珍藏多年的贞洁。
“怎的空口无凭污人清白?!”老先生气急,正襟危坐,维护自身浩然正气的棋品。
“我明明记得有个白子在星位上的,你移哪儿去了?!”
“有何凭据?”
“好啊,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竟然做出当街换子这种事情来,把棋笥拿过来让我康康!你肯定是把我白子塞里面了。”
算学先生老脸一红,嚷着这不是让不让看的事,主要是受不了这份遭人质疑的屈辱,坚决不肯,两人遂就着一盘棋抢起来了棋笥。
而城门处,一名身穿怒火红衣,鲜衣怒马的少女,正骑着跑得虚脱的马回到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