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的战马从林中飞驰而过,马蹄扬起的雪浪狠狠地击打在士兵们的脸上。
挣扎着逃出森林的溃兵,描绘着一幅恐怖而混乱的战场情景。
骄傲的教会骑士,在阴暗的森林中被泥泞的地面与无边的林海困住,失去了所追击敌人的踪迹。
随后,他们在突然活动起来的树木与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箭雨中被包围,陷入了艰难的挣扎。
潮湿的林地,让圣火对树魔的克制效果大打折扣,鞭打与箭矢的双重冲击之下,再坚韧的盔甲也会被持续地伤害磨损。
当响彻森林的号角声奏响,那些潜伏的敌人终于显露出真身。
从黑暗中驰骋而出的,挥舞着木槌的鹿骑士将一个个骑士凶狠地砸向地面,随后从树上跃下的弓箭手将箭矢利落地插入来不及起身的骑士的咽喉。
手持散发墨绿色光芒木质双手剑的剑士,逼迫着剩余的骑士下马与它们搏斗,在一次次的交手中,仿佛生命力被那邪恶的绿光吸取,动作越发无力的骑士最终被它们一一剑斩。
兽群仿佛也是那些魔族的盟友,它们在魔族无声的驱使下分散着骑士的注意力,加速着他们落败的进程...
森林突然彻底的沉寂将幸存者的诉说打断,示意他可以向后撤离,留着红胡子的国王挥剑,指示士兵们进入战斗准备。
漆黑寒冷的冬风,死一般的沉寂,无形的恐怖考验着每一人的意志,但士兵们并未因此屈服,因他们手中有着信任的武器,也因那传闻中的勇者与国王骑马在他们更前方直面恐怖。
淡蓝色皮肤,黑发尖耳朵的魔族——林妖,有着近似人类女性的外貌,却远远更为粗野强壮,它们驱使着被黑暗魔法赋予生命的魔族——树魔与魔兽组成的联合部队,向人类的部队发动了追猎。
林妖是魔族中对外侵略性最低的魔族,但对于踏入领地的人类,它们也从来不吝残忍与凶暴。
魔熊的战吼是战斗的信号,驰骋的野兽与树魔,如同奔腾的地鸣,向渺小的人类集群冲撞而来。
“守住!还没有到..!”
在军官的号令之下,早已进入预备姿态的士兵,维持着近乎到达极限的理性。
身旁的战友,后排伫立的同伴,作为集体的意识克服了他们忍不住向后溃逃的冲动。
“放!”
号令终于发出,军乐队奏响旋律,死一般的沉寂被一扫而空。
如同踩着旋律的节拍,一列列士兵轮番交替开火,编织出了一张连续的火力网。
猎手成为了猎物。
火炮轰鸣,火枪齐奏,人类的战争交响曲压倒了自然的怒号。
群兽倒伏,巨木摧折,被击落的魔族发出如同人类女性的悲鸣,
装上刺刀的士兵们列队向前,在军鼓的紧张鼓点中,紧密的方阵齐步踏入魔族的浪潮;
但是,被吞没的并非方阵而是浪潮,它们在毫无空隙的方阵火力下如击打在礁石之上的浪花一般崩解。
再深刻的仇恨,再高昂的士气都无法在一场压倒性的失败中维系战斗的意志、
如同人类一般陷入恐惧,溃逃的林妖们,并不迅速但稳步向前的人类如同游戏猎物的猎手,一切试图重整士气发动反击的尝试都只是造成了更多的死亡。
最终,魔族一切仅存的组织都彻底瓦解,仅仅留下一地残骸。溃逃进森林的魔族短期之内已不再是人类的威胁。
“勇者,通往魔王所在之处的道路已经开启。”
红胡子的国王平静地看向勇者,勇者向国王点头示意,独自策马向森林奔驰。
“祝你,武运昌隆”遥望着勇者渐远的身影,国王合眼,为少年而祈祷。
...
魔族,他们的造物主,是并非此世的外界的人类。
那么,人类又是如何创造了他们?
答案出乎意料的单纯,人类不过是以自身为模板,塑造了他们;如同他们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出宗教的神祗。
因为人类无法凭空想象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事物,即使为它们涂抹再多想象的色彩也无法完全覆盖其原型。
他们将已经成为历史的先祖进行加工,将确实存在的特质赋予“不存在”的事物。
未开化的野蛮时代,遥远的中古世纪,乃至于更为接近的历史,都是创建一个幻想世界的通用素材。
那些现实之中仍无法实现的奇迹,则成为了魔法、科幻、超能力、种族特性...
人类幻想的造物,也总是会有着和人类别无区别的人性。
即使刻意制造异质感,它们也不会比一些天生的人类精神缺陷者更加可怖。
在一个个幻想世界中,人类持续创造出人类与“他者”——非人的种族;将人类自有史以来延续的斗争,如实地照搬到了幻想世界之中。
但在斗争以外必然存在的合作,却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一现实中饱受争议理念的逆向输入,在幻想世界中成为了某种不可动摇的真理而很可能不会存在。
至少,妮卡所在的这个世界便是如此。
在大致上,它复刻了文明的人类消灭“野蛮人”的进程,却连实际历史中不平等的共存都无法实现、
只有“不可能存在”的魔族彻底消灭人类,与人类消灭魔族正统结局的二选一选项。
人类不可能对一个从未有任何了解的人类产生莫名的杀意,但这却是所有魔族的“基础设定”。
就算真的有”游戏流程中不存在”的特异魔族,也大概会因为后天的影响——人类与魔族灭绝性的冲突,理所当然地产生对人类的憎恨。
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人类对魔族的集体仇恨也同样写在“设定”中,即使是勇者也不会对斩杀“天生的魔族”产生任何犹豫。
就算只剩下人类,它也不会变为天国一般的幸福世界。
失去了魔族作为共同敌人的人类,总会自觉寻找新的“他者”。
这一点,也和他们外界的“造物主”一模一样。
除非,人类提前陷入了势均力敌的分裂,他们才会因为需要拉拢“他者”作为力量,解禁那条允许共存的道路。
妮卡,不称职的魔王,至少希望在最后稍微履行自己的职责。
勇者的中立化、人类内部政教力量的均衡、魔族力量的保存,是在魔王死后导向那可能实现的共存的必要条件。
在勇者的帮助下人类王国势头正盛,一举扭转了王权的附庸地位;而教会却屡次受挫,权威旁落。
所以身为魔王的妮卡却讽刺地需要帮助教会恢复些许威信,最后的结局也不能让勇者毁掉心脏。
黑色的火雨从天而降坠向神圣的马佳城,但在接触到其圣火构筑的光明屏障之时却自然而然的消散。
居民敬畏的看着眼前的圣迹显现,在主教的领导中共同向辉煌的圣火祷告。
妮卡以确定不会超出结界负担的力度进行的虚张声势,大概能够为教会寻回些许威信;
而坠落在王都周旁,“不小心”偏离了的黑色天火,则能够为王国势力膨胀的野心泼上一盆冷水。
妮卡进而点燃了一场可控的林火,阻断了王国部队的追击;更多的林妖得以逃回森林的深处,重新恢复族群的生命力。
她们大概能够感受到妮卡有意释放出的魔王气息,仅仅是魔王的存在就足以安抚她们受创的精神。
对于魔族来说,魔王与其说是世俗的君王领袖,更接近于非人格神的宗教中的神明。
神明不会与凡人交谈,也不可能亲自领导凡人的战争,所以没有魔族会因为魔王的“袖手旁观”而怨恨。
每当魔王复活时会带来的力量与战意的增长,对他们来说如同神明亲赐的加护,献出生命就是他们对神明赐福的最好回报。
但是,生物还是有着本能的畏死。
而与人类相近的人性,让魔族能够同时具有求死的特殊与求生的普遍。
当一群林妖遭遇妮卡时,认出妮卡身份的林妖颤抖着匍匐于地面,请求魔王的惩戒;但在妮卡表达了拒绝后,就又迅速地继续她们的逃亡。
她们没有留恋,没有对交流的渴望,没有对亲近之人的倾诉。
神明,与信徒是全然不同的存在;因而从这个意义上,魔王也许甚至无法被视为魔族。
不是人类,却也不是魔族的异类,这便是魔王妮卡。
魔王独自在松林之间的雪地前行,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足迹。
无视了某个越来越接近的熟悉气息,因为目的地与终点已经就在眼前。
突然空旷的视野下,是高耸向天空的断崖;星空与悬崖之下,是并未封冻的无垠海洋。
在那断崖的顶点之上,本应有一座畸形的魔王城。
它只是一个过去从没有见过城堡的乡下少女,模仿着王都城堡造出的拙劣仿制品——刻意以漆黑的石材赋予其邪恶、扭曲、阴暗的外部印象。
妮卡没有建造那座城堡的兴趣,因为她与勇者之间,已经容不下插入那样拙劣伪装的缝隙。
马蹄声悄然停止,随之接近的是某人雪地上的脚步声。
半圆的月光之下,妮卡背身坐在悬崖的边缘,在规律的潮水声中感知着那逐渐接近的气息。
沉默,沉默。
直到最后的相见,妮卡还是只能由自己来开口,这确实让妮卡感到生气...与遗憾。
“预言、命运,这里便是它们所指定的最后场所。”
“你居然还是独自一人,真的是...”
叹了口气,妮卡收起悬空的半身,站定后回身看向勇者。
疲劳、带着汗渍的面孔,还插着许多折断箭矢的甲胄,让勇者像是一个处于警戒中的没有收起刺的刺猬。
“即使我死去后,人类的世界也不会变得一帆风顺;教会与王国,会陷入新的争斗。”
“不要倒向他们任何一方,仅仅为了你自己许愿。这份平衡能够避免...那些最坏的结局。”
勇者的神色似乎为之微微动摇。
妮卡希望他多少能够听话一次,至少这一次她确实如此期望。
“我可以,提出一个请求吗?”
勇者点头,妮卡以放弃了一切伪装与逞强的微笑回应。
“我将世界分你一半...将属于魔族的这一半世界赠予你。”
“不要为之感到诧异,以后你可以理解到...魔族与人类,在这个世界中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希望,你能够成为不仅仅属于人类的勇者;至于魔族,他们能够信任多少继承了这份力量的你,你也本身有着“驯服魔族的特殊天赋”——虽然你并没有购买魔族奴隶用以驱使。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任性请求,你可以选择忘记它们。
我希望...至少,你可以过上能够让自己幸福的生活。”
妮卡一步步走近勇者,雪地嘎吱作响,代替了不必要的战前宣言。
“魔王必须死在此处...为了你所真正熟悉的那个妮卡,不许有任何手下留情,勇者。”
“因为,魔王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