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线R - 倒计时 08:23:00
M.K.做了一个梦。这是一个与过去相关的梦,对于M.K.而言可算不上是愉快的事——尽管他有着足以自傲的强大记忆力,对往事他却记得甚少,也只有在精神毫无防备的睡梦中,这些名为过去的碎片才会偶尔浮起。
时间与地点不明,只记得那是一个炽热的下午,他与一名少年悠哉游哉地游荡在哪里的校园之中。这位少年的名字与面容都已模糊掉,不过M.K.隐隐地感觉,彼时两人大概是年纪相仿的朋友吧? 与往次的梦不同,少年的声音似乎逐渐聚焦起来。尽管走调,M.K.却真切地听到了自己与少年的对话:
少年:M,你说你能把一串完整的密钥都背下来?
M.K.:对啊,背诵随机字符串对锻炼工作记忆可是很有帮助的。你想要不baka也要多锻炼!
少年:那么长的我背不下来欸。不过短的我也会去背,每年一次。
M.K.:这是什么奇怪的锻炼啊?
少年:不是锻炼记忆力……话说我跟你提过吗?没提过?我从高中起每年生日都会扔骰子生成一个随机的密码背下来的,一直坚持到现在。
M.K.:哦,这是上回你说的那个。。跟其他世界线的自己的通讯协议吗?
后面的讨论M.K.记得不甚真切,大致是围绕着怎样保证密钥的安全,以及寻找协议的漏洞。在旁人听起来天方夜谭的话题,两人却毫无违和感地讨论了半天。那种仅在过去感受过的,不管什么话题都能没心没肺争个半天的氛围,让M.K.微微悸动一下,反过来感到了现实的压抑——深入每一个毛孔,每一个肺泡的压抑感——
M.K.微叹一声,睁开双眼。他感受到了异样压抑感的来源:他似乎被连着衣服周身浸入某种液体,在这无色无味的液体里竟能像鱼一般维持呼吸。一片黑暗中,他费力地伸手一探,撞到了像是玻璃壁的东西。他被困在了容器里。
一盏灯亮了,M.K.透过容器看见一个扭曲的人影。对方一抬手,容器里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他跟你说了什么?
M.K.费解地一眨眼。
你刚才做梦了吗?
M.K.的思考回路开始运转。这是一场拷问!
他沉默地摇头,睁大眼睛,作出一副对现状一无所知的半惊慌、半好奇表情。
对方沉默了片刻。刹那间,尖锐的刺痛遍布了M.K.的皮肤,以至于在液体里他周身的毛发直立起来。M.K.心一沉——不说出对方喜欢的答案的话,一定会有加倍的感官刺激等着他。对方再次发问:
你刚才做梦了吗?
M.K.闭眼点头。
你梦见他了吗?
M.K.迅速搜寻着自己的回忆。哪怕是在梦中,那位少年是谁他也记不起来,他也不记得跟少年讨论过什么值得刑讯逼供的内容。思考半晌,刺痛感再次遍布全身,他只好再次点头。
那他跟你说了什么?
M.K.尝试在液体里发声:“密钥……”
还有呢?
“协议……”
还有呢?
“穿越……”
你是穿越者吗?
M.K.没有点头或摇头,而是不敢置信地瞪着容器外的拷问者。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至少从提问的音调来看没有半点打趣的意味。
我重复一遍,你是穿越者吗?是还是不是?
M.K.摇了摇头。被不认识的人塞进一个水罐,被拷问的问题却这么没有常识,他正踌躇着是更愤怒点好还是更恐惧点好。
那你是谁?
M.K.确定他还是想发火,他探出身去猛锤玻璃壁:“我是M……”话未说完,他的双眼在恐惧中瞪大了。他的记忆里除了一个谜一般的缩写,M.K.以外,没有完整的自己名字。M.K.是什么?这个代号是谁给的?
你是M.K.?你就是M.K.?这个名字是谁给你的?是你梦见的人吗?是他把你派过来的吗?
一连串提问接踵而来,声音显然失去了冷静,M.K.甚至产生了被对方急切的眼神瞪住的幻觉,然而他已经没有余裕去一一回应这些问题。这回不是刺痛,而是窒息——他的呼吸无意识中变得愈加粗重,吸入与吐出越来越多的液体,然而缺氧的信号却从全身的所有组织、所有神经传导到头部,痛苦万分。
回答我!赶快想起来!谁叫你M.K.的!他还跟你说了什么!快点,你没有时间了!
对方似乎狠狠地捶打着容器,然而他懊恼的喊声没有全部传达到M.K.耳际。现实与幻境的界限再次模糊起来,M.K.勉强维持着仅存的理智不坠入昏迷,希冀着能一瞥更多的记忆碎片。很快,他的身体漂浮在液体中,不再有丝毫运动的迹象。
世界线R - 倒计时 15:46:30
Marisa睁开双眼,确信自己是被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惊醒的。他经过一次跨洋航班外加数小时铁路的折腾,在宾馆睡下时已是凌晨2点,疲惫不堪的他急需一些休息——为此他甚至还没卸妆和换下全套女装,草草脱了鞋便栽进床里。
他没有开床头灯,而是保持着有节律的呼吸,悄无声息地下了床,靠在传来声音的浴室门边眨了眨眼。视线里,房间门窗边浮现出有黯淡绿光的纹路,看上去并没有遭到破坏的迹象。是错觉吗?他打开浴室灯,看见镜子碎了一角,碎片散落在洗手池边。感受不到其他人的气息,也没有其他术式的痕迹。
Marisa暗出了一口气,踱回床边,从手机上看见时间:2:15,距离睡去也就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看来自己真的累坏了,睡眠的时间里少有地彻底放松,导致了少量的术式泄漏,幸好也就是最常见和轻微的泄漏类型——扭曲或移动周边的小物体。
从踏入这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开始,Marisa的修行之一便是掌控自己的睡眠与梦境。在这个神经科学突飞猛进的时代,本来这已经不是遥不可及的事——安全地推迟或延长睡眠周期的药品唾手可得,而让人有机会在梦境中找回自我意识,做清醒梦(lucid dream)的虚拟现实设备已经进入了二期临床试验。然而Marisa在涉及到自己精神相关的事物上总是很谨慎,不愿意相信药品与机械。
“开什么玩笑。”Marisa想到自己不信任精神药品与机械,工作内容却某种意义上与此类产品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暗自吐槽了一句。啊,早就该想通了的事情还会感到不悦,真是像个baka一样呢。
Marisa表面上的工作是数据科学家,而且他是最负盛名的一位。在Marisa出道之前,这个领域混沌不堪但却生气勃勃,工具与应用的发展速度远超基础理论,人们如同摆弄玩具一般摆弄矩阵与方程,却对其能解决现实问题背后的原因理解甚少。而Marisa单枪匹马提出了“神经网络第一性原理”(First Principles of Neural Networks),一个可以彻底颠覆认知科学与数据科学的工具——使用侵入式的设备,即可借助人类自身的神经网络辅助深度神经网络的训练、确保对模型的直观理解,而反过来,训练结果也可以返过来有效增强人脑对特定任务的处理能力。
FPNN并不完全符合所谓First Principles的简洁特性,完全发挥作用需要数据中心级的计算力,更有不可逆损伤脑组织的风险。Marisa自身作为FPNN的第一号实验体,选择了最为危险的反馈训练任务——增强调节神经网络的能力,也就是元学习能力。之后短短数年内,他匿名发布了大量的神经网络相关论文与代码,在许多被认为神经网络潜力已经难以压榨的领域取得了碾压同行的成绩。这一系列工作掀起的滔天巨浪自不必说,有人黯然下岗,有人翘首以盼,全世界的目光,集中到了一个神秘的假名——“M.K.”,寻找M.K.的浪潮远甚当年对比特币之父中本聪的寻觅。
尽管这些工作解答了无数人的困惑,Marisa自身的困惑却在不断积累着。这些困惑并不来源于理论自身,抑或唾手可得的巨大财富与声名。他还记得不那么远的过去,一场只发生在他脑海中的对话:
C:你最近panic attack的次数好多啊……
Marisa:有吗?
C:你还记得吧,我会出现也就是这种时候了。
Marisa:……
C:不能控制情绪可是很危险的。
Marisa:你已经说了第100遍了!那又怎么样!
C:第87遍。
Marisa:你说什么?
C:不能控制情绪可是很危险的。第88遍。
Marisa:那你能不能至少……说点新的?
C:不要花时间在没用的事情上。你想要“混淆”(obfuscate)你的第一性原理?
Marisa:你知道它有多危险。没有那次实验,我也不会有机会这么和你说话,更没有机会发现术式……
C:好矬的名字啊,跟我不喜欢吃的日料(sushi)一个名字欸!
Marisa:像你这么迟钝也知道术式有多危险的吧?我们俩不是一起读过《来自新世界》吗?
C:我只是觉得,你不如不要发表第一性原理好了,这可比费心做一个劣化的版本发布出去要省事得多。
他摇了摇头,回到现实,环顾了一下黑暗的宾馆房间。独立发现“术式”的原理,开始研习简单的暗示与阵法技巧,已经有数年的时间了,对外人而言已经是颠覆式的成果,然而Marisa自己不甚满意——他追求的并非平地移物、隔空发火甚至呼风唤雨、斗转星移的能力(尽管因为太弱,本来也大多数都做不到),而是更加抽象与有趣的目标,比如观测甚至干涉因果律本身。
想了这么多,Marisa睡意全无,索性踱回浴室,盯着散落在地的镜子碎片,思考着对自己施加什么强度与类型的暗示,适合将碎片接回原处。心不在焉地想了一会,裹着丝袜的脚隔着纸托鞋蹭着碎片,他才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完全被预定第二天的会面占据着。
我不是一个人。
第一次获知这一事实时,Marisa感觉与警戒相比,还是心安的成分更多一些。自踏入这个未为人知的领域以来,如同附骨之蛆一般的孤独感,奇迹般地消解了大半。甚至在那之后,少年C在他的意识领域里也噤声了,不再发出啰嗦的警告。而见面的时候更是快到了。
他脚尖一挑,一片碎镜子飞起来,被左手漂亮地接住。借着镜子的一角,他看见了一个妩媚的自己,一张所有故人都不会将其与过去的他联系起来的面孔。他对着崭新的自己浅浅一笑。
镜面里的他自己没有笑。
他眨了眨眼睛。镜面里的自己也没有作出对应的动作。片刻之后,镜面里的Marisa蓦然凑近了镜面,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要传达什么,然而只有图像,没有声音。然而Marisa立即认出了对面自己的说话方式,因为这一特殊的口型模式,他所知的自然语言里只有一门符合!那是一门世界上仅有他自己能够认出的人造语言。不,也许是两个人——另一个人的面貌和名字早已溶解在记忆里,如果存在的话。
定定地看着镜面里的自己谈话,Marisa的眼神从惊讶转到震撼。与镜子里显现不出自己的反射这一奇观相比,更令他震撼的是对方说出的一组256-bit的编码,与仅藏于自己记忆深处的编码一字不差。
那是一个仅属于他,以及未来的他的约定。
对方似乎并不能透过镜面看到他的表情。停顿半晌后,对方再次开口,Marisa紧盯着对方的口型,在脑内按照预设的规则与记忆中的密钥进行运算,一个字一个字复原出原始消息。然而这一进程却越来越难以集中注意力,随着消息逐渐成形,Marisa脑门渗出了细密的汗水,而他本人却不自主地寒颤起来。
这不可能!
Marisa手一软,镜片掉落地面,干净地碎成数片。他迟疑了一下,才惊慌地蹲下,无益地尝试将碎片聚拢复原,割破了手也未察觉,然而勉强凑拢的碎片彼端只映射出一张同样惊慌莫名的面孔。不论刚才的现象原理是什么,是术式还是其他类似之物,已经被干脆地破坏掉了。
Marisa内心深处有什么角落在恐惧地呼喊着——谁出来一下都好——哪怕是平日里厌恶的少年C——然而没有回应。他只能在短暂的倒计时里,依靠自己的判断力以及少得可怜的术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