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磨、囚禁，她在疯人院里辗转反侧。再回想起来时，在消失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之间时，女孩想不起她为何而来到此处，她把自己当成了那些迷离的病人的一份子，沉默着咀嚼苦涩的药剂。不存在过去，也没有未来。
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但她什么也记不清了。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同窗，挚友，一切都模糊而令人难以辨析，在思维里被裹挟着渐渐远去了。记忆里残存的只有病房里单调的，一年四季，无时不刻都亮着的苍白灯影，和走廊上护士医生匆匆行过的刺耳摩擦。
女孩儿被关在自己的病房里已经有很久了，她和外界沟通的渠道只是个不断流出食物和药品的口子，她试过对那里面说话，却没有人回答。她依然会期待从中得到那么一丝答复，小小的身影每天就坐在那儿，一待几个小时，直至腰腿酸痛，眼皮倦怠，直至警报声从恍惚里拽起她，勒令其上床睡觉为止。接着迎来新的一天，周而复始。
某一天的日子有了改变，她注意到一张纸随着餐盘落下。漆黑的字迹粗糙而凌乱，写着许多问题。女孩认为它可能是一张调查问卷，也可能是测试试卷，她捡起了那东西，把它捏在手里，端详着上面的问题。
“你是谁？”
女孩的名字在很久前就随着风飘散了，但她却发现有人早已补全了空缺。
“芙洛拉。”
只是一个名字，也许属于她，所以她用此来称呼自己，无论那原主人究竟是谁。在确定这一点后，她的目光下移，看向第二个问题。
“你从哪儿来？”
一点思绪泛起来了，她想到了地球，但也只想到了它。
“你要到哪儿去？”
这房间根本不是她的家，她确定了，她要回去。
虽然她没有填写答案，却隐隐有了这封卷册已经完成的错觉。纸面背后的文字告诉她，她可以出去了。
这真的可靠吗？无从知晓。但可怜的家伙的确最渴望离开这个单调可叹的是非之地了，她于是推门，门后的景象居然是街道，和弥漫在那些衰落的街道上的迷雾，那扇门几乎不存在任何阻碍，就这样被她轻易地，在一念之间推开了。
身后的景象在她的惊诧下消失，芙洛拉就这样来到了一个新世界。街道的景色让她想起了她所生活的，似乎是二十一世纪的城市，只不过看上去萧瑟，落满灰尘，好像数百年无人打理般。没有任何灯光亮起，所有金属都锈得看不出形状，路面开裂，建筑在啸叫的风的冲击下把裂痕越扩越大，仿佛下一刻就要崩塌。
“这不是地球，”芙洛拉肯定道，她终于在此时找回了一些零碎的往昔记忆，“我在被人绑架走后究竟来到了哪里？这里是我的梦境？还是在另一颗星球上？”
在慌乱下，她穿行在大街小巷间，试图找到任何痕迹来证明她所处的时代，抑或自己真正所在之地。然而，除了老朽而衰退的景色，她连片落叶也寻不到，仿佛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消失了，她的高呼除了回音，什么也得不到。
又一阵风袭来，扬起尘埃，带来了一道远方的影子。芙洛拉立在原地，她辨析了一会儿，这才确认那是个近似于人的身影。虽然心存疑虑，同时对其充满各式危险的怀疑，但她在这时不得不尝试所有可能性。
于是她爬上路边歪斜的大石头，踮起脚来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清晰，接下来对那个影子大喊道：
“喂？有人吗？我需要帮助？！”
那的确是人，对方很快回应了她。
“有人！你是站在那块笨石头上吗？”
芙洛拉又挥舞着双臂，高声答了声对。
“保持镇静！我几分钟后就走过来了！”
那人没有说谎，待到沙尘散去，迷雾低而矮，环绕在脚边时，她看到了一位有着亮蓝色长发，深蓝色瞳孔，同时却腰挂相机，身着长裙的女人，有且只有对方一人。
“你看起来很奇怪，不是因为那身衣服，而是……”女人上下打量着芙洛拉，眼底看不出什么能被直接察觉的神色，但在某个瞬间突兀地亮了一瞥，“在基因种质库被人为焚毁过后，我从没见过如此古老的人类基因样本。你是从某个地下设施跑出来的吗？”
“不！我是土生土长的地球人，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人！被人绑架到精神病院里了！才不是什么实验体！嘿！我这到底在哪儿？你又是谁？这个世界怎么了？”
一连串问题令芙洛拉头晕脑胀，刚才的脱口而出只让她倍感轻松。
“好吧，”女人理了理情况，她在一瞬的思考后大概得出了结论，“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了。放心，这儿很安全，至少我周围很安全，你可以坐下来，慢慢听我把这些事情都讲完。”
芙洛拉仍不敢放松警惕，不过她的脸色缓和了些。
“你瞧，是这样的。我们的宇宙本不该交汇的，但某些自以为能掌握一切的愚蠢科学家把所有事情都扰乱了。于是你，一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小姐来到了我们的宇宙，来到了一个不可能的时间点——‘公历3241年’。你不是第一例因为意外来到我们宇宙的，我想也不会是最后一例。按照过去的语言，我似乎应该称呼你为‘穿越者’？”
“不，谢谢你，叫我芙洛拉就好，这才是我的名字。那么你呢？你又是谁？为什么在这里活动？”
“我叫奥莱西亚，在一切都被颠覆前是个默默无名的小文员，其实没什么可说的，除了特别乏味外也只有乏味。至于这个世界被摧毁后我干了什么……只是在品味自己因为工作失去的人生而已。看到这台相机了吗？那里面如今存储的只有我生活的记忆。”
“你提到这个世界被摧毁了……等等，它到底怎么了？我还有回去的希望吗？”
奥莱西亚转过身去，向芙洛拉展示更远和更深的凋败，目光所及没有一寸是完好。她接着指向天空，向另一个世界的不速之客揭示了那绚烂而惹人迷失的，没有太阳和月亮，只有怪异色彩的天空。
“一切困难皆有解决方式，不必担忧。不过，我对这一切同样一无所知，我是它的享受者，但不是这个末日下的真相发掘者。在灾变发生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才起床。”
“虽然我不理解你的话与画饼究竟有何区别……好吧，我相信你。”
芙洛拉不情不愿地赞同了这一说法，没有对其深究下去。尽管她考虑到某些可能影响这次灾难的因素便不免觉得疑惑，然而，对这个陌生人的一切还是保持神秘为好。她意识到，这个能独自行走在这座崩塌的城市里的家伙绝没有她外表看上去那样温柔可人，也许对方就是从这剧变里诞生的怪物，也许……
一个可怕的想法骤然在她心底诞生，但很快被收敛在更深处。奥莱西亚则在这时朝她伸出了手，语气温和地请求道：
“不如和我一起走吧？”
“为什么？”
“我可以帮助你，”奥莱西亚顿了顿，伸出的手指比出有形的“一二三四五”来，“虽然我对调查毫无兴趣，不过，如果真相对你回到你的世界有帮助的话，我当然不介意和你探明世界会变成这样的原因了。而且，这是片危险的废土，两个人行动的存活概率总会更高吧？此外，你对这儿并不了解，我同样可以在这方面帮到你。”
对方的解释无可辩驳，但其中存在一个致命的疑点，芙洛拉尖锐地指出了它。
“为什么你要平白无故地帮助和我这样的陌生人？”
“不，不是陌生人，只是你而已。因为你是特别的，而我总喜欢如你一般的人。”
奥莱西亚看向芙洛拉的目光有些奇怪，仿佛她们在某个过去里曾有着命运的交织，仿佛她们曾经见过，还无话不谈那样。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只让芙洛拉冷汗直流，却激起了心底另一层特别的兴致——对方知道自己更多迷失的过去吗？
检索着仅存的记忆，芙洛拉虚无的记忆里并没有眼前之人的身影，她将思绪驱逐出脑海，镇静下来，于是同意了这一想法。
“但，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儿，我们要通过什么方式离开这儿？”芙洛拉问。
“坐车，在末日中旅行总是需要交通工具的。若是通过步行，我相信你的肌肉和骨骼一定会比你的大脑更先放弃希望。”
尘埃散去的远方，一辆房车的身影映入眼帘，就在奥莱西亚指向的彼端屹立着。它洁白的外壳与这座荒废已久的城市格格不入，彰显自己远方来客的身份，也表现出其主人的爱护。
“我就是这样来到这座城市的，没有你想象的那般令人惊奇，也没有如此的玄妙。”
奥莱西亚挽起芙洛拉的手，感受着女孩手心冰冷的温度，携她向那儿走去。芙洛拉又看了一眼这座城市，它单调，破败，比起鲜活的残骸，更像是某人冰冷思维在镜子上波澜不惊的映射，远方的群山都和高楼大厦重叠在一起，没有一处是截然不同的，它们总是这样重复，总是被刻上了一致的脸谱，就连机器所铸就的物品都不具备那样的刻板，甚至就连左右手相间的细微裂痕都完全相同。
“我是深陷在一场荒诞的梦境中吗……”
芙洛拉喃喃着，看奥莱西亚打开了房车的门。那其中是个她难以设想的，有着暗红色地毯，各式复杂仪器与被摆放的，她连名字都难以叫出的生活摆件。智能化的仪器嘀嘟作响，晶莹的数码字样跃动在上方，那些物件所呈现的奇特是她凭借自己的模糊记忆，与21世纪的认知水平难以设想的。迷惘和无知的感觉令她感到一阵窘迫，脚也不自觉收拢了些，紧张的滋味泛滥在口腔里，有着工业品般的苦涩。
见此模样，奥莱西亚的嘴角勾起一丝细微的弧度，她的确会认为芙洛拉有着她难以看到的有趣和可爱，或许这就是许多人不曾被这场末日冲刷成污秽模样的，本该呈现的样子。她转身关上门，为芙洛拉搬了一把凳子，招呼有些不知所措的女孩坐下。
“我不会嘲笑你，”奥莱西亚神色平静地安慰道，“永远不会，这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何况，用我们时代如今的眼光去嘲笑你们，正如同你们用你们时代的眼光去嘲笑千年，乃至万年前的原始社会部族成员那般，是毫无意义的。”
见芙洛拉眼底的紧张之意只化解了一小部分，奥莱西亚于是靠到另一侧的柜子上，从中掏出了泛着银色的包装袋。撕开它，其中可可豆的香气与黝黑的外观登时吸引了眼球。不等芙洛拉有所反应，奥莱西亚便将巧克力塞进她的嘴里。浓厚的甜味令芙洛拉颤抖了一会儿，似乎唤醒了另一部分记忆，还有一种弥漫开来的，名为喜悦的感觉也冲刷着脑海。
“柜子里还有很多巧克力，等这场对话结束后你可以随意取用。”
奥莱西亚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咀嚼巧克力的芙洛拉，顿了顿，继续解释道。
“在这场旅行开始前，我有很多要强调的事情。我必须得说，因为这关乎到我们的人身安全，它们涵盖了车内的设备使用，和一些在这个世界独自生存的法则。”
“有关车内的设备情况，我稍后会带着你挨个介绍。先来解释这个世界产生的，相较于你们世界的变化和某些可能用得上的守则吧。”
“第一，任何方向确认的手段几乎都是无效的。这个世界的空间连续性已经被破坏了，我们甚至无法确定我们是否还在地球。使用指南针进行定位，或是利用卫星进行坐标定位，或是其它手段都被证明是无效的。如今，我们唯一能分辨自身方位的方式只有依靠自身的记忆力，尝试去记忆那些独特的地标建筑，去记忆一些能够被你铭记的细微特征……尽管不完全可靠，但它的确是我们唯一还能使用的手段了。这个破败的世界总是在用各种方式摧毁我们的理智。”
“第二，不要随意接触那些遗留在世界上的遗物。可能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一千年后的科技水平绝非一千年前的人可以想象的。那些被灰尘掩盖的物体很可能留存着重要的，无法被你破解的信息，也可能作为致命武器的开关。在未知的情况下接触它们可能会让你自己陷入险境，并带来足以杀死你我的巨大威胁，因此，在无准备情况下，不要贸然接触任何你不信任的物品。如果我在你身边的话，那么也可以呼唤我处理。”
“第三，不要凭借外表与智能程度来判断是否为人类。这个世界上残留着一些能对我们产生威胁的，同时具备高度智能和接近人类外表的危险物体，其种类多得无法被系统性地论述与总结。一定，一定要谨慎判断那些活动的，能与你交流的事物是否真正是友善的。它们可能会先以友好的态度示人，待你放下戒备后再对你痛下杀手，为了你自己，请务必慎重考虑。这样才对那些真正的人类，和你我都好。”
“第四，对时间的测量与裁定是毫无意义的。就像是第一则为你展示的，实际上，这个世界的时间连续性同样被粉碎了。我们思维能感知到的并非完全是这个世界所真正呈现的，我们的仪器所检测到的那些讯息如今只能被定义为虚假的，它们并不可靠，也休想以我们的认知来清晰地明确这个世界的时间走向。一切你所能思及的基础物理法则在此刻已经不起作用了，我们只能重新总结每片生活的痕迹，重新在这片混乱而难以估量的领域里找到能够适用的定理。”
这是最重要的几条，奥莱西亚说到这儿就住口了。芙洛拉事实上并不认为无趣，恰恰相反，失去记忆的她如婴儿般感知着她话语中描述的世界，被它颠覆性的情形所震撼，大脑竭力吸收着其中蕴含的事物，如同海绵遇见了水，快溺死的人遇到了空气。
“我说的足够清楚了吗？”奥莱西亚询问着失神的芙洛拉，“关于这些事情，你弄清楚了一点了吗？至少是那么一点，一点？”
“不是一点，我完全理解了。”
芙洛拉顺势朝窗外看去，伸手触摸起寒冷的玻璃来，那块巧克力的甜味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暗的阴森。
“它并不是我所理解的一切，而是超越我思绪和认知的一切。正因如此，无法想象的我才必须在这个世界里小心，因为这儿的所有我都未曾设想。”
“可爱的女孩儿，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聪明家伙……”奥莱西亚鼓了鼓掌，缓慢地夸赞道，“那么，我就来介绍下一个部分吧。下一个有关我们世界的缩影。”
芙洛拉点了点头，伴随着弥漫在大脑中轻微的痛觉，又一阵碎片从记忆里冲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