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洛拉在不安与踌躇中思考了一会儿,随后道出第一个问题来:
“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很傻,尤其对于那些知晓彼此名字的人而言,即便芙洛拉感到无比尴尬,冥冥中却有个预感教授她应当该如此询问——尤其种种预兆告诉她,眼前之人对自己本人隐藏了太多,隐藏得太深。
“我是谁?”奥莱西亚露出一抹深奥的微笑,没有生气,没有掩盖,有的是一种古怪的平静,古怪到能听见某些细微的金属元件在嘎吱作响,“我是奥莱西亚,你所看见的就是你能得到的那些,没有丝毫变化,而我所言也句句属实。”
“你是人类吗?”芙洛拉又问。
“‘人类’。一个很久远的词汇,它有着诸多定义,哲学意义上的,生物意义上的,还有社会意义上的。很显然,我毫无疑问是人类,与我的同胞们没有任何区别。”
“你知道其他的人类聚落在哪儿吗?”
“不是所有问题都是我所知晓的。我无法确定这个宇宙如今还有多少人类处于我们还能理解的‘活着’这一状态,空间的异常也令我无法定位任何一座有形的城市。举个例子吧,若是你在沙漠里的远方看到曾经都市的阴影,默默将它记在心里,当你再接近时,所见的景象可能截然不同,它可能变成了一座山脉,它可能变成了巨大的不明设施,也可以是某些不明所以的残骸废墟。就连我们的眼睛与记忆都不可信任,那些方位还有什么是可以信任的呢?”
这次谈话以几乎无功而返的方式失败了,芙洛拉偏头看向窗外,景色早已变化成了另一番模样——当她看见漆黑的地面上闪烁着银色的光辉时,立刻意识到那是月亮的痕迹。但,自己先前看见的天空是没有月亮的,同样没有如此黑暗,就连远方都浸染在一片墨色中的、澄澈的黑暗。
“景色在变化。”她喃喃自语道,眼眸扫过行驶而过的道路,可怕的预兆在观察下逐渐从思维中浮现出来。
“奥莱西亚,你能停下车吗?”
“可以。但为什么呢?”
“我有个重大发现,现在需要得到验证。”
芙洛拉伏在窗前,使劲揉着眼睛,以期待自己先前所见不是现实,但她失败了。没有阴影的,遍布银辉的地面依然如此,它没有变化,怪异的感觉只从里头浮现出来,催促着人们的好奇去一探究竟。
车停了,在奥莱西亚的建议下,芙洛拉拿了把匕首与手电筒,缓慢地走下车。她看向雪白如霜的地面,那其中只有黑与白在浮动着,宛如这个世界被一张陈旧的底片过滤了形状。接着,为了应证猜想,她抬起头来,赫然见到了那轮大而圆的,靠的如此之近的月亮。
这不是正常的天体,它靠得太近了,几乎像是黏在大气层上那般,其中巨大的缺陷被可憎的影子覆盖,凝固成了浑圆的模样,宛如一只眼睛,一只饱含蔑视与愤怒,俯视着大地每一片角落与每一分土地的眼睛。
芙洛拉抖了抖身子,她又转身,看向这轮古怪月亮的正对面。但很快,她勉强还能维持镇静的情绪被惊讶与恍惚的后怕笼罩。如果天空真的可以崩塌的话,那便是如此的景象了。另一轮月亮四分五裂,它的碎片悬浮在那大气层边缘,如同蜉蝣蠕动、抽搐着,芙洛拉说不清楚它的光芒究竟为何而来,但它就是如此闪耀,如此满溢光辉,如此圣洁而不可亵渎,如此……惹人朝拜,如此……
“美轮美奂。”
芙洛拉把另一个思绪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她的声音回荡在四面的旷野,这样的突兀甚至吓到了她自己,心脏不自然地抽动着,激动与胆怯的情绪顺着血液在其中翻滚,锤子似的敲打她的理智。
“奥莱西亚?你听得到吗?你能出来吗?我希望你看看天空。”
“既然想分享给我,那么,你的发现一定令人震惊。”
带着调侃的语气,那个熟悉的蓝发身影出现芙洛拉眼前。对方的表情那样平静,世界中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令那个怪物大惊失色一秒。奥莱西亚只是沉默地抬起头,同样看见了侵染着天空的两轮月亮,和手指触及不到的渊洋里蔓延的,语言所无法形容的深沉憎恶。
“是挺不可置信的。”她说,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了。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芙洛拉侧头观察奥莱西亚的表情,在那张蕴含着机械式的冷漠的脸上发现了难以察觉的若有所思与闪烁一瞬的哀恸。闭上眼,意识似乎正在被抽离身体,强烈的渴望想要从喉管踊跃而出,但芙洛拉仍旧控制住了,只是血液从嘴唇渗出,还有舌尖的剧痛腐蚀思维而已。
“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我们如今看到的就是我所了解的一切。”
似是看出了芙洛拉的焦虑,奥莱西亚又回应她道。
“上车吧,女孩,继续我们的旅行。既然来到了新的地方,在原地踌躇可就不太好了。”
她托起那孩子苍白的手,青色的血管里的液体都快冷却,被世界的冷漠浸染。
芙洛拉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楞然地点了点头,重新踏上车,手伸向胸口处,感触着自己猛烈跳动的心脏。先前凝视月亮的一瞬为她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创痕,如同一把刀子将灵魂刮擦得千疮百孔,她差些就失去自我了。
凝望前路,她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惊骇世俗,抑或恐怖至极,处处弥漫着诡异的事情等待着她。她很害怕,害怕到手脚冰冷,表情凄楚,浑身颤抖。却毫无办法,她如何也想不到该如何在那些极端的,来自人类思维破碎间隙的可憎存在里保护自己。她不想死,她还想将自己的记忆悉数找回,接着返回自己的世界,过上像是正常人那样的生活——拜托了,拜托了……
双手合十,芙洛拉想要祈祷,脑海中的记忆在此刻骤然闪烁。她想起了几句话,几句在此时几乎要把她最后支柱都粉碎的话。
“你不会被人爱的,永远都不会。”说这句话的是个冷冽的女声,无情似寒风。
“你只是个我在疏忽下诞生的怪物,你只是个被神抛弃的畸形儿,你永远都不会获得幸福,你永远都不会被人关照,社会也迟早会抛弃你的,早点死吧。”说这话的是个沧桑的男生,冷漠似钢铁。
芙洛拉在这些话里感到了源于血脉的悸动,她伸出手,婴儿般地渴望关爱,但无情的痛楚随即施加在她身上,绝望的感觉拉扯着她的意志与腿脚,把她逐渐向下拖拽,就连肺都灌满海水,即将要窒息。
如果神都抛弃她的话,如果家人都离她而去,甚至升起无边的憎恨的话,自己又有谁会爱呢?
在芙洛拉看不到的地方,两行泪水从眼角默默流下。她没有哭,没有哭,没有哭。
“不,别自欺欺人了,你这懦弱的家伙。”她责骂自己道,又陷入一阵沉默里,头埋在臂弯中,任由泪水浸湿衣衫。
“别哭了,女孩儿。”
又是奥莱西亚的声音在回响,芙洛拉对她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是感激对自己的帮助,一方面是怀疑对方的真实身份——她明白那个每刻都悠然自得的家伙绝非自己的外表那般和善可人,但没有证据,同样毫无办法推断对方的真实身份——承认吧,她只是在害怕,出于对人身安全的害怕,出于心灵深处的创伤上对外界所有人的不信任与恐惧,那恶疾深入骨髓。
但在此时,她只是承受不住了。她同样渴望拥抱,安慰,爱,以及那些对其他人而言唾手可得的一切事物。于是她伸开手,紧紧抱住奥莱西亚。
“让我就这样抱一会儿你,可以吗?”
“当然。只要你最后能好些的话。”
芙洛拉啜泣了一会儿,剩下的时间里只是猛吸着鼻涕与空气。她感受着奥莱西亚怀抱的柔软与温热,就像是婴儿拥抱母亲那样,为什么会对她那么陌生呢?
良久,她松开手,嘴角勾起从心底而生的弧度,某些从深处渴望的东西被满足了,她只觉得一阵放松。
“谢谢你……”
“不用感谢我,我只是在满足你的本能需求而已。如果你听过所谓的‘母爱剥夺实验’的话就能领会了,有空我会为你讲清的,但现在就不用了,我想你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息。”
这话本该是冷酷的,如今蔓延起一种怪诞而冰冷的幽默感。芙洛拉相信面前这人并非完全没有情感,只是被掩埋了而已。
奥莱西亚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或者只是这时才决定去询问,于是才提醒道:
“芙洛拉,看看远方的城市吧。我再为你讲些我们时代的故事。”
凝神望向一片寂静之下,在黑夜中起伏不定,在月光下呈现出一副重峦叠嶂模样的巨大山脉——又或者是城市,芙洛拉嘴唇微张,她想起了一些词语来形容眼前的场景,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那片废墟比你要大得多,我还记得它活着时的模样。”奥莱西亚的语气夹杂了些沉重,其中的哀悼之意不言自明,“那时阳光和煦,明媚如斯,我从欢笑着行走而过的行人眼里看到了一丝我们如今失去的东西——希望的光芒,人性的意志。那时我还是个小女孩,看着陌生的世界在周身旋转,惊叹于大千世界的珍奇与瑰丽。待我长大后,那抹趣味完全地消失了,透过生活,我只认识到它背后鲜明的残忍和无情。生活本该这样持续下去的,我上班,它机械式地运动,一切如常。直到某些事情发生……某些极端可怖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们所有人。”
联想到恐怖,除却先前所见的,无穷的惊怖之景外,芙洛拉还联想到了战争,一个将人变为恶魔的地方,一个彻底消亡人性的地狱。
“比经历的两次世界大战还恐怖吗?”她问,单纯地眨了眨睫毛。
“事实上,”奥莱西亚的眼眸泛过从没有的哀伤,“对我们而言,比过去统共的三次世界大战还恐怖——我本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那将世界化作焦土与刺骨冬天的核子炼狱就是终结所有战争的标志,但现实只会再次地冲刷我认知的底线。在我的震惊和绝望之下,第四次世界大战在全球和平陷入崩溃的惨状中来临,它把我们曾引以为豪的那些事物都粉碎了。但我想,它就是真正的‘终结一切的战争的战争’了——因为我们的文明已然凋谢,再不复从前的辉耀。”
“所有这一切都是这场战争造成的吗?”
“不,世界其实是在战后紧随其后的另一场劫难里彻底陷入绝望的。”
芙洛拉的内心泛出一丝悲楚来,那永不停歇的折磨令她回想起了某些充斥憎恨的事物,却说不出口来,愤怒只是在胸腔里回响,把心脏挤压得生疼。
“那你呢?你又是如何度过这场战争的?”
“我?”
奥莱西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专注地望向远方那层次依旧分明,依然能够被人称颂其不朽的建筑群落。
“不愿意回答吗?”芙洛拉问。
“是有一些,这不是什么能引人开口的话题……在灾祸的余烬里,就连真正的永恒都会化作虚无,已经死去的人也会再度死去。就像我曾结识的许多朋友那样,屹立于生死之间,永远无法获得平静。看见这座城市,我想起了他们,想起了我曾度过的,艰涩的时光,想起了他们最后的结局,和我如今的孑然一身。”
“孑然一身吗……呵,我也是。”
芙洛拉的记忆又明晰了些,每一次刺激都让她难堪与绝望万分,但都把她向清醒的部分推了少许。
“我的童年只有伤痛。我的父母离我而去,我被关押在地下室,终日不见阳光。我的过去只有寂静与黑暗为伴,随着时间推移成彻底的怨恨,再到最后的无能为力演变成绝望。”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更多的内容就连自己也记不清了。一直到奥莱西亚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执着,一直到那个问题把她从迷雾里叫起。
“你有想过打破这座地下室的枷锁,逃离这一切吗?”
芙洛拉偏头,看见奥莱西亚分明的愣神,以及嘴角苦涩的勾勒。
“我试过,但我……失败了。”
“于是,每个竭尽全力的尝试都不出意外地会失败,对吗?”
“我不清楚……不过,以结果而言,我成功了。不然我不会出现在这儿,除非一切景象都是我濒临崩溃,在呓语里构造的幻觉。”
“那就继续寻找吧,你看起来比先前清醒了很多。”
奥莱西亚又沉默了一阵,目光接着径直滑向车前的景物。
“女孩儿,该做好准备了,前面有东西拦了我们的路。”
她如是说,语气又回归了机械式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