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旗帜、谎言和战争

作者:于是我才爱世界 更新时间:2024/1/12 11:34:44 字数:4201

陈旧的街道没有生机,它四分五裂,舒展着断开的双手双脚。寂静在这儿欢唱,驱赶走了希望的气息,留下一片废墟中的满面土灰,和曾有人生活过的杂乱痕迹。

芙洛拉驻足在一盏路灯下,两只浅粉色的瞳孔捕捉着黑暗里任何可疑事物的行踪。但很快,她就失望了,除了各处张扬的,被涂抹下的眼睛符号外,她什么也得不到。抛却那些瓦砾砖块,以及不知名的材料结构外,这里空荡荡的,居民仿佛早已来到另一个世界,仿佛一切都蒸发在月光带来的凄凉中。

先前的拦路物在远方投射下深邃的阴影,靠近它们,芙洛拉只觉得脊背发凉。眼睛和眼睛,向上与向下都是它。数量多得难以计算,只有漆黑的瞳仁里泛滥的狂热,绝望在静默里喧闹着,惹得她的身子不自然地抖了抖,心跳又开始快起来。

下意识地后退,芙洛拉立刻意识到自己踩到了什么,接着是啪唧一声,某样物体破碎的声音传来。她不敢低头看自己究竟踩到了什么,更不敢在四周骤然弥漫起的,蓝灰色的森森迷雾里奔逃。手电筒的光芒只照亮了周身一圈极为有限的距离,身后拉长的车灯似乎远去了,她也再没听见引擎的轰鸣,一切笼罩在格外特殊的紧绷中,静候引爆神经的那最后的时刻。

芙洛拉能听见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呼吸,细微的触感告诉她,汗液正从额角与背部齐齐渗下。她不知道迷雾里有什么,但这儿显然一无所有。既然停留做不了什么,她选择向前走,如果空间早已破碎成渣,她总会与奥莱西亚再见的,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坚持下去……芙洛拉,相信你最后总会回家的,再艰难的你都挺过来了。”

她咬牙鼓励自己道,随后头也不回地漫入浓郁的雾气里,坚决而勇敢。

巷子尽头有着零星的灯火在闪烁,街角破碎的显示屏爆射出一阵火花,芙洛拉弯着腰,在不见天日,唯独头顶月光照耀的诡异情况下缓缓前行着。这地方说不上太冷,但某种刺骨的,衣物阻挡不了的寒冷如同刀剑般刺着她的灵魂。

“不……我是无辜的!”

有人在高叫着,芙洛拉的脚合拢了些,显然更紧张了。她没有上前,只是静静看着远方一个身影拖拽着另一个身影,无情地拉往未知的方向。随着它们的离开,她这才紧跟其后,静默地观察着这些未知存在的行踪。

她有些听不清了,但有更多像是人的生物的影子出现。其中一个端起笔记本,起先是念叨,最后大喊出来。那句话的内容模糊不清,芙洛拉只记得最初是个名字,而后是宣判罪行,最后的判决结果是——枪决。

震耳欲聋的枪声撞击着耳膜,她的心跳加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那个被抓走的人轰然倒塌,如同一座雕塑,又像一座纪念碑。

待到那些判决者离开,芙洛拉这才从雾气里钻出来,观察着地上的尸体。透过特征,她判断那就是人类,只不过,是残缺的……

眼眶空洞,内里长了些轻薄的肌肉纤维,大概全然看不到吧。而死因则是枪击,一枚子弹径直击中额头,几乎可以肯定,颅骨破碎,大脑被撕裂,于是一条生命就这样离开人间。

芙洛拉双手合十着,即便被神抛弃,她也依然要为不幸逝去的生命祈祷。但当她转头,看见巷子里堆积的百十条尸体,被其中剧烈的腐臭冲刷着大脑时,必然的呕吐终是降临在她身上来。

早就忘记先前吃的是什么了,也许也不该被铭记,至少总会有下顿的。虽然,俯身下来观察,她可不敢保证所有尸体都如她般在可能的死前吃了顿饱饭。其中一些尸体干瘪而瘦削,一些肥胖而油腻,一些健壮但残疾,死因无一例外,都是枪击。另一道显著的特征则是,她意识到,这儿所有的尸体都没有眼睛。

“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些人杀死?为什么它们都没有眼睛?”

两个疑问被她默默记在心中,接下来自己要朝巷子更深处前进——她也可以向广场走,但考虑到空旷的地带不利于自己躲藏,于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嗒嗒嗒……

水珠滴落着,牵着她紧张的边缘,向崩溃又迈了一步。墙壁上遍布着窗户,向上不断延伸,它们紧闭着,其中投来的温暖只给芙洛拉一种刻意而生硬的赶脚,像是有人为了营造所谓生活的痕迹刻意为之,但不过只是个冰冷的谎言,也许在门后等待的不是热乎的食物,舒适的炉火与床铺,而是刺眼的火光,以及剧烈的疼痛。

啪……

“啊……”

芙洛拉差些因为踏上的新物体惊叫出声,她的心脏几乎要炸出嗓子眼,随着巷外人影匆匆而过逐渐紧缩。这一次,她踩到的不是尸体,而是传单。

“伟大战争仍在继续,为了国家事业继续奋斗。”

上面如是写道,芙洛拉将它们轻轻念出声来,又看向宣传画上的遍地红色中那眼神空洞,却自以为是慷慨激昂的所谓“斗士”,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哪来的国家呢?她所触之景皆是一片绝望和破败,文明都被摧毁了,国家又该如何凝聚?

即便如此,她依旧收起了这张宣传单,没准日后留作有其它用处,至少晒干后当火种还蛮可靠的。接着,屏息凝神,继续向前。

另一条狭长的街道映入眼帘,她抬头,看见那些悬挂在紧闭窗户之上的鲜红国旗,一阵风袭来,它们于是随风飘扬,芙洛拉这才将上面绘制的图案看清——灿烂的金星,反射辉光的眼睛,以及更多无法解释,难以辨别,错乱掉的文字。远方的军乐声此起彼伏,高亢的歌声在空旷的底片下显得格外诡异。轰隆轰隆,战鼓的声音敲敲打打,铿锵的脚步声践踏着空气,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本想找个地方躲避,但身后那条巷子缩了回去,咫尺距离却永远无法触摸到。

她只好强撑着,去迎接那愈加强烈,愈加激昂的歌声。匕首被握在手中,渐渐攥紧了。

芙洛拉听清了那所谓的歌词,不如说压根就没有罢了。他们嘶哑破碎的嗓子几乎唱不出任何被人欣赏的音调,只能发出古怪畸形的吼叫。几十个人身着辨别不出倾向的深绿色军服,熙熙攘攘,污损的乐器被绑在他们身上,失去眼球的头部斜在一侧,呆滞地对向前方。

他们不知是否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却是和行尸走肉般越过她的视线,继续向视线的尽头机械般地离去。诡异而令人毛骨悚然,芙洛拉于是抬头看了眼月亮,那眼睛似的东西仍旧冰冷地俯瞰大地,不带丝毫的怜悯与哀伤。

“你到底带来了什么?”

正思考时,她感到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头,其中的寒意止不住地向身体里冲。

“同志,你好。”

那是个青年男性的声音,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其中该有的精气神像是被一把无形的锉刀磨得扁平,从感觉上与说话的死尸别无二致。也许就是尸体,也许人已经落得了成为可怖的,行尸走肉的下场。

深吸一口气,芙洛拉转身来,照面撞上了那没有瞳孔而苍白如纸,颧骨突出,瘦削得如同骷髅的脸。即便做好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旧令她的思维猛烈地震动着。

“你好,请问是有什么事吗?”她勉力维持着镇静的语气,艰难地说,目光同时向下扫去。

“是的,我希望你能帮助我校准时钟,我刚才跌了一跤,表坏了。小队长说,不准时就意味着对事业的不忠诚,是叛国,叛党行为,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帮助我。”

这段话的最后一句不知是出自他的本心,又或者只是濒死前的喃喃低语,那语气从单调与冷漠转成了一种悲戚的哀怨——

“请救救我。我不想死。”

她好像瞥见他的嘴唇蠕动着,说了如此的话。紧接着,那抹仅存的人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像是指针被拨回了原点,于是木偶得以继续转动。

“好……那我要怎样帮助你呢?”

“时间。”他口齿不清地说,“告诉我时间,今天的时间。”

“3241年,11月14日。”

“明白……2620年,6月6日。”

错误的时间,芙洛拉沉默着想,不知如何是好。那青年很快又转身走了,她偏头看向街边高亮的显示器,除了醒目的,鼓舞居民士气的战时特殊标语,还显示着一行时间,上面赫然出示所谓2620年的字样。

“就和奥莱西亚说的相似,时间是混乱的,不同的人就时间而言会有不同的感知。”

这是一个醒目的事实,也坚定了芙洛拉在这儿寻找自己往昔痕迹的决心。若是她的过去也被抛洒到这地方来,那么,它也必然会出现,不论时间与空间。只需要更多的耐心,她就能找到了。

好消息仅此一条,更多的是坏消息。她对这街道上,不如说这片区域发生的事物全然不知,所谓“伟大战争”究竟指的是什么?为何时间会停留在2620年?这一切必然事出有因,又为什么要处决那些人?

挤压的问题只令她脑子一阵生疼,像是脑浆要从中爆开,随后洒满了地那样。

芙洛拉摇摇头,抚摸着匕首上栩栩的寒光,继续向不知名的方向走。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弥漫在耳道中,倒是令她感到欣喜——奥莱西亚,她就在附近。紧随而来的是另一道苍老的声音,腐朽得如同沼泽里彻底烂掉的尸体。

她趴在墙边,头伸向遥远得望不到头的巷子里。那里有奥莱西亚的身影,依旧是熟悉的蓝发蓝眼,以及一袭黑色长裙。瘫在她身前的是个无眼的老头,穿着污浊破损到看不出原先形状的军服,一条腿断开来,脸上满是狰狞的创痕,不像是已经烂出骨骼的样子,却给人一种仿佛不应存在于此的古怪意象。

“有人对我说,战争已经过去了。”那老人说,“但联盟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说,战争还没有结束,甚至还长得很。她看见敌人的城市依然散发耀眼的辉光,依然察觉到他们脸上的笑容,他们憎恨的敌人仍旧活得好好的,而在彻底击败他们前,我们永远不会结束这场为了所有人幸福和光荣未来的战争……”

“是吗?那看来这样紧张的战时状态还会持续很久。”

“他们说不用担心,粮食还有很多,物资齐全,生活依然会有高限度的保障,工作时间仍旧会很短。”

“所以工厂才一刻不停地亮起,你才流落至此,于是行人和那些士兵们也都各个面黄肌瘦。”

老头没再说话,像是意识苏醒了似的,眼底忽然泛出两滴光芒,恳切地注视着奥莱西亚,却一言不发。后者郑重地蹲下身,手中的利刃将他的喉管刺穿,漆黑的脓液喷涌出来,彻底没了动静。

奥莱西亚看了这具早就腐朽的尸体许久,转身朝芙洛拉的方向望去。

“芙洛拉小姐,”她说,“我想你应该通过这次行动掌握了不少信息。以及,我很高兴看到你平安无事。”

“信息什么的……不,我总觉得我如今还是只无头苍蝇,前不着边,后不着尾的。缺乏的东西让我很难推断到底发生了什么。”

“战争使人盲目,渐渐堕落成恶魔的说法,现在看来一点没错。”

奥莱西亚的语气冰冷而薄凉,她抬头仰望天空,与月亮那惟余憎恨的瞳孔注视着,一声悠长的叹息自喉咙里宣泄而出。

“芙洛拉,”她又看向身侧迷惑不解的女孩,缓缓地开口,“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我粗略的回答满足不了多少对真相的渴求,但事实远比你想的疯狂得多。我不太确定你是否做好了接受它的心理准备,同时也不敢打这个赌。所以,请牵上我的手,和我再看看这个濒临崩溃的社会,重复的2620年6月6日,和这儿盲目到就连对自己的死亡与精神恶疾都浑然不知的人们吧。”

芙洛拉,那被问的人,她只得懵懂地点头,强压下心中对诡异的,强烈的不安,和对环境本身难以忍耐的不适感,搭上了奥莱西亚的手。

“让我们走吧。别再回来。”

在走前,奥莱西亚这样说道,冷静到忽视了破碎的,爆炸的,燃起大火的,被迷雾笼罩的巷子。她捂住了芙洛拉的眼睛,把她的头扳向正前方。

于是他们走了,再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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