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怎么了?”
芙洛拉颤颤地问,她此时正被奥莱西亚按住头,视线只能投向正前方。
“一项极小的失误,这个世界混乱而难以估量的证明。它极有可能会对你的意识造成极大损害——请别回头看,别让你的好奇心令你走入毁灭。”
沉默是今晚的夜曲,他们静悄悄漫步在这条寂静的,冷风回荡的大街。仔细看看它们,那些战争的痕迹依旧醒目。那儿有着塌陷的屋顶,焦黑的墙壁,被不明武器蒸干的湖泊,气化以至于彻底消失的大厦高楼,满地的疮痍和坑洼崩溃的广场,还有许多叫不上来名字的新建筑,新设施,这些象征曾经文明辉煌的地方都化作了土,在时间的冲刷下溶解在历史的海洋里,被人遗忘,最后彻底死去。
“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生活在一片废墟里。在他们的印象里,这儿是一座繁华的都市,是他们伟大政府与组织的所在,依旧庇护着他们。殊不知,一切都已经破碎,他们曾经坚信的事物已经消失了,在没有星星的夜里,黑暗和绝望在被精心编织的谎言下反复折磨着这些可怜人。”
奥莱西亚蹲下身,俯视着脚边跌落的尸体,已经开始发黑、溃烂,也许再过不久,这里会剩下一具白骨。芙洛拉将视角转了个方向,赫然看见,自地面的裂缝向下,白骨森森,尸骸累积得如同根须,还在不断向下延申。
“尸体……堆了好多。”
“时间一直停留在2620年,表针此刻再不会向前走,亦不会朝后退。即便是死去的人也会再度死去,对他们而言,只是睡着了而已,只是这一觉长得过分,长到他们失去自我。”
一缕刺眼的银光在那尸体上闪耀,芙洛拉伸手抓住了它。那是一枚勋章,繁复的花纹昭示出其主人的累累贡献。她看不懂那上面的文字,对其几乎没有丝毫印象,只知道上面刻画着镰刀与锤子,稻穗和红旗,样式精美极了。
“你是想把它保留下来吗?”奥莱西亚问,冷冽的目光扫向裂隙之下,藏匿在骸骨群落中的零星闪烁。
内心似乎有些恳切,也可能是出于怜惜,于是芙洛拉点了点头。她接过奥莱西亚递来的纸巾,擦净了那勋章上的污渍,随后收起了它。
继续向前吧,就着饥饿之人情不自禁下的哀嚎与呻吟,就着踏踏的脚步声和机械式地清点的声音,就着刺耳的枪械轰鸣,还有鲜血泼洒一地的声音缓缓向前吧。
芙洛拉看着眼前损毁到无以复加地步的仓库,注视那位脸色苍白,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的统计员,胃里不禁泛起几捧酸水来。她听见他依然在面无表情,甚至可以说是裹挟着自信地去计算那些粮食的数量,只不过他如今计算的惟余虚无,而所能交付的,那些惹人欢欣鼓舞的,此刻只剩下不被察觉,无人认知到的谎言而已。
因为来到另一边,芙洛拉真的亲眼所见,在好几十人拥挤的砖石废墟里,那些面黄肌瘦,双眼缺失,衣衫褴褛的人被分发的只有手中空荡荡的,不存在的事物而已。没有人去询问这一事实,饶是发出些微声音的人于是被高声诬陷为叛徒,随后又被抓出去,额头很快多了个流淌着黑色脓液的窟窿,啪得倒在地上,无人问津了。人群仿佛遗忘了他,也许是压根在意不了,剩下的继续行尸走肉般进行所谓“活着”的运动。
街边数位屏里叫嚷的口号滴答滴答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直到听得她耳朵生茧,直到厌恶的感觉都消失全无,好像同意识融为一体那样,彻底没了踪迹,却处处都回荡着它。
“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了……”芙洛拉喃喃道,又回头看向奥莱西亚,出声问,“那么你呢?你的战争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如果要严格计较的话,大概是在第四次世界大战真正结束的时候。至少自那之后,我旧有的职责就结束了,接着被赦免,有了新的生活。”
“但他们不一样,永远都被困在这儿。”
“盲目的人依靠自己永远走不出泥潭。”
“是啊,有眼睛……”
像是想到什么,芙洛拉又看向那轮月亮。它依旧巨大,充斥惹人厌恶的气息和铺面而来的邪恶。
“那这轮月亮呢?它有眼睛,又为什么会是这样?”
“继续向前吧,我们会得到答案的。”
芙洛拉在前方看见了宫殿,不如说更像是有着能扎破气球似的尖顶的教堂,显得威严而神圣,但如今那夹杂在废墟中的瑰丽与完好只吸引了憎恨,一种出于天平倾斜的,刻骨的深仇大恨。
看过的标语在这儿依然有,忙碌的人儿匆匆经过,不停撰写那些早已看不出任何形状,有的被墨水染成乌黑,有的碎成蝴蝶飞舞的文件们。单调,陈腐,这是留给大脑记忆的第一印象,再去思索第二印象时却空空如也,正如同他们的工作那样空洞。老实说,当芙洛拉埋着身子朝他们垂下的透露望去时,她惊恐地得到那些人居然有眼睛的可怖结论,更可怕的另一事实是——眼睛并不代表视觉和清晰。的确,就算她将手伸到他们面前,那些人也察觉不到——这种盲目是源于内心的,对真实的否定和沦丧,肉体上的苦楚只是一种将抽象转化为具象化的原始行为,但它难以理解,无法论述,作为恶疾有着同样的无可救药,甚至比单纯地失去眼睛更可怕。
失去肉体上的视觉和生物意义上的眼球并不意味着人的迟钝和盲目,但失去心灵的窗户却会将人感知外界的真实的一切渠道剥夺。于是那些人才渐渐麻木,对周身的所有,对时代的变化和沦丧的自我视而不见,古板地在这个永远停滞的,被否认前的时间里徘徊、蠕动,爬行着,直到一切驶向无可挽回的混沌,直到一切都走向既定的,真正意义上的彻底崩溃为止。
“真是可怕……”
骤然意识到事实的芙洛拉大口喘着气,汗水浸湿了衣衫,随之带来的是一种彻骨的凉意,只让人感觉到濒临的,死亡近在咫尺的危险。她的每个细胞都在颤抖,为知晓到真相而恐惧,为她涉及那扭曲的,狰狞的,触及内心不可名状领域的灵魂哀嚎。她此时只得瘫倒在地,仰视天花板上龟裂的,被血液和灰尘搅和得模糊的痕迹。在逐渐发黑的视觉里,它们仿佛也在轻微地运动,形体怪异地抽搐。
这是一种警醒,也提示她思维的触角逼近了此处的真正现实。现在唯一的问题只剩下那轮月亮了,那轮引人不满的,如同眼睛的月亮,它依旧高挂着,傲慢而漠然,仿佛世间一切与它丝毫不相干。但芙洛拉的直觉只剧烈地刺痛着她的心,或许那轮月亮也并非他们所设想的一般矜持,或许它潜藏的,不为人所知的秘密比他们想象中还多得多。
她招呼奥莱西亚拉起自己,转头问对方有关月亮的讯息。
“你知道任何有关这轮月亮的东西吗?奥莱西亚?”
“月亮?不,我不知道。我甚至于对这片土地一无所知,它不是我所生活的国家,也没有我所了解的事物。它隶属于联盟,在过去,我的身份只恰好地与他们保持敌对关系,更别谈去了解类似于在月球上建造设施这样精密的计划了。·”
“那语言呢?我看不懂他们的语言,你总归是会的吧?”
“当然。那么,按照你的意思,芙洛拉小姐,你是想要在这儿寻找有关与该事件相关的文件?”
芙洛拉点了点头,出神地望向头顶的办公室区,眉头紧锁。奥莱西亚的脸色则没有丝毫变化,以镇静与平和作为底色,衬托出一种机械式的冷漠。
绕开那些处于工作状态的,陷入迷惘中的无眼人们,他们几乎将能搜刮到的资料都堆在一个提包中,其中既有纸质文件,也有着在加密存储器中安放的电子文件。哪怕寻找不到他们渴望的信息,大概也不至于空手而归,总是有些东西能利用的。
“差不多了……”芙洛拉想,“是该走了。”
“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如果按照体感时间而论,我们在这儿最起码停留了五个小时。小姐,你一定饿了吧?”
芙洛拉不知如何作答,她的身体还出于被震悚的麻木中,几乎要失去一切感觉,如同在控制着一台毫无意志的破碎机械。眼眸低垂,思维被认知的毒药浸染,她缓慢而沉重地呼吸着,自己的理智似乎又到了崩溃边缘,只差最后一些便会轰然坠落。
“让我们回到车上去吧,先休整一番。”见芙洛拉不回答,奥莱西亚于是又说道,“我们没法拯救这儿的人,我想是该继续前进了。顺着城市另一端继续前行——别担心,你的时间还有很多。”
感激?不,对芙洛拉而言只有一些劫后余生似的解脱。在如此极端的境况下,任何多余的情绪都被抛在生存之后,哀伤、愤怒,和怨恨的愁思变得浅薄,如同一层可以被戳破的纸,但她的力量早就伴随记忆的翻涌逐渐流逝,尖叫着在清醒中被侵蚀得体无完肤了。
被扶上车,她倒头撞在床铺的枕头上,眼眸嗖地合上,如同那跳下楼的高速下坠的人,一旦落地便再不会回来。她需要休息,比任何人都需要休息,她快疯了。
这样想着,芙洛拉的迷茫散开在梦境的海洋里,只有轻微的鼾声由喉咙传递而出。
奥莱西亚没有睡觉,不如说,她不需要睡觉。或许对人类而言,睡觉是每天必须的活动,但对构造体——如她这样在机械构造中飞升的人类而言,睡觉与梦境早已是过去的记忆了。那些恐惧再威胁不到她,正如同这个濒临破碎的世界不会令她有丝毫触动一般。
即便如此,她仍旧享受宁和与舒适,譬如像现在这般,除了芙洛拉那细微的鼾声外格外寂静的房间。多么令人享受啊,多么惹人怀念,就像那些旧时光的片段,只可惜差了阳光的窃窃私语,和鸟雀的奏唱,更是少了一台唱片机与一杯红茶。
不知怎得,她的思维又开始发散,想起芙洛拉来。她很喜欢这个年轻,但充满创伤,却聪明、坚毅,蕴含无限可能的孩子,或许只是一种预感,或许是心灵上思索的巧合。无论如何,她依然见到了那孩子,比她过去见到的许多自其它宇宙而来的人都更弱小,可怎样都无法和一无是处相关联——这感觉她一眼便知。出于好奇,出于看到结局的渴望,和某些继承自人类的,恶劣的秉性的驱使,她这才决定带上芙洛拉去旅行,去看看这个世界。
奥莱西亚并不认识芙洛拉,至少在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前是这样。她能看出芙洛拉眼底对她的古怪思绪,但她无法对此进行回答——任何事件的发生都是有可能的,而未来的她见到过去的芙洛拉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性。她同时也明白,芙洛拉对她身份的猜忌从未停止,漫长的时光并没有让她忘却自己是谁,她只是在思索与斟酌,反复推敲和考虑着,究竟要在这次相处里作出怎样的选择。她同样也会感到惋惜,若是自己的真实身份让芙洛拉感到过分的恐惧,导致对方的离开,最后令这孩子不幸地在这个世界里潦草地死去,未免太过悲剧。可若不揭露自己,随着相处的时间日渐加长,不信任的种子会逐渐长大,而后破土而出,结出恶果,于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不,这个问题很难有答案。
在数秒后的抉择后,奥莱西亚依旧没有答案,饶是她超越人类百万倍的计算能力还是会犹豫不决。她于是放下这件事,将注意力放到芙洛拉收集而来的文件中。
杂乱,无序,这是她粗略扫视而过的评价,和她所猜测的相差无几。芙洛拉并没有处理情报工作的经验,她收集的东西里,毫不意外地说,其中能提取出的有效信息屈指可数。虽说给她的工作增添了不少的难度,但奥莱西亚的怨言早在无数个日月前就磨灭了,她的情绪并不会因此有所波动,哪怕是最细微的也不可能。
这份临时工作结束得很早,比她想得更早。停下思维系统中的计时器,奥莱西亚大概只花三个小时便提取出了其中任何能被他们所用的内容。这些信息被整合在一张公文纸上,按照其性质分门别类地做了排序。当奥莱西亚再次检阅与对照、校准它们时,一个名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调试了数遍自己的视觉元件,却发现那内容依旧存在,如此清晰,就像一滴墨水进入杯中,搅乱了她的思维。
那名字当然可以翻译成英文,它并非寻常的人名,而更像是代号之类的事物。
Single,或者叫帕佩蒂尔,是这么称呼的吧?
找到你了,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