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洛拉很讨厌做梦，这让她回想起遥远的黑暗时光，那时度日如年的生活也宛如梦境般支离破碎。她回想起自己肉体上承受的痛苦，有关于那些引人不适的鞭笞，和撕裂皮肉，血管破裂的窒息时刻，还有从未停歇的饥饿，就连胃都开始紧缩起来，逐渐干瘪，甚至于萎缩而无法将任何食物下咽的模样——曾经丑陋，枯萎而衰颓的自己令她憎恨，曾经遭受的任何折磨她都要一点一滴地施加到那些人身上，只有报复才会让她满足，因为如此的苦楚绝不会被遗忘在历史长河中，因为她迷失的漫长时光需要得到补偿。
但惟独一点值得思考，为何她总是想不起那加害者的双眸，以及他们笼罩在黑暗中的，勾起嘴角的，狰狞的脸孔，仿佛那其中隐藏着可怖的真相，仿佛就连她自己的潜意识都在阻挡她认知这深切的现实。
于是，芙洛拉在梦中翻了个身，索性不再思考这一问题。她的记忆总有一日会被找回的，倒时便真相大白。思绪流动着，又转到近来遭遇的事物上去。老实说，有关于它过去残忍的记忆总是那么不堪入目，那视而不见的盲目刻画到心底时只有哀叹在空洞地回响。尽管她所能见到的只是这凋败的世界的冰山一角，却足以从中窥探它完整的面貌，却足以感受到其中无尽的绝望。她如今能做的只有坚定自我，尝试着全力在这个世界上走得更远，寻找着返回原先宇宙的办法，抑或探明这一切的起因——如果这样能帮助她更好地了解这影响世界的重大崩溃，进而寻找到任何足以令她逃离的手段的话。
梦境越流越长了，她的意识沉浸其中，再不作言语。
在半梦半醒的时刻，她听见天空的阴郁里传来巨大的轰鸣，如同一头畸形野兽古怪可憎的嘶鸣抓挠着平静的思维，把所有平静与祥和都驱逐出去，只留下不安和恐惧在颠沛流离。
芙洛拉不满地睁开眼，这房间里没有开灯，还是如此的黑暗。她爬下床来，沉默地摸索着，又冲了个澡。透彻的阴郁烂漫地盛开在这儿，盛开在满山遍野，盛开在周身各处与那可人的心里。絮絮叨叨的低语夹杂着难以剖析的复杂情绪在空气里舞蹈，牵起那猩红的月光的手，散开在地平线边缘。
她走出房间，看见奥莱西亚沉默地伫立着，负手凝望遥远的月亮。
“嗨，我睡醒了。”
“休息得还好吗？”奥莱西亚露出久违的微笑，温暖得如同春日的朝阳。
“我又梦到了我的过去，它依然不堪，充满磨难。”
“过去永远是我们的枷锁，所有人都有那样惨痛的往事。我想起之前问过你的一个有趣的问题，现在则想再次问你一遍：‘你有想过打破这座地下室的枷锁，逃离这一切吗？’”
“比任何人都想，我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无缘无故地承担这种痛楚。我想把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揪出来，把他的皮剥下来烧成灰。”
“复仇的滋味惟有我们自己才最能体会，毕竟其他人都无法替你分担这份苦难。这种创伤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永远都是，刻在心里挥之不去，让我们的灵魂坠入炼狱。”
啪嗒啪嗒……
“下雨了。”
凝视窗外不成形的水珠，芙洛拉自言自语道。她从没想过这儿居然也会下雨，可眼前清冷垂怜的露滴的确真实存在着，至少当她将手伸出窗外时，任由那份欣快的凉意触及皮肤时，所得到的感受只有来自自然的芬芳和喜悦。
“天空在下雨。”
奥莱西亚幽幽地说，半张脸笼罩在灯光下，使人看不清眉目。不知怎得，气氛中染了点悲伤，一如过去无尽的争论没有结果，也再没有未来可问询。好似秋天落下的叶子，落下便意味着彻底的终结，永远的结束。
芙洛拉想起一句话来，恰符合意境，于是缓缓念出声来。
“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她回想起阳光第一次晒到脸上暖融融的知觉，感受自己的脚趾踩踏在同样坚硬，却无比炽热的卵石上的境况，泪水竟不自觉流淌而下，仍旧热辣滚烫。
“别顾着悲伤了，小姐。我想你需要吃些东西补充体力，顺便倾听我对文件的总结报告。”
奥莱西亚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芙洛拉的思考，不过，这消息令人欢欣，微笑也爬上舒缓的眉梢。
“谢谢你。”她说。
“做些心理准备吧，恐怕其中的信息会有些……惹人惊诧的。”
芙洛拉点了点头，于是不再言语，捧起牛奶暖着手，神情端庄肃穆起来。
“我提取出了收集的文件里那些有用的信息，概述过来大约是有关月球终端的信号传输及放大装置，和其中附加的，更多高机密设备的线索。”
“这意味着什么？”芙洛拉抿了口牛奶，有些不安地问，古怪的预感登时从她脑海里冒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意味着，”奥莱西亚刻意顿了顿，浅蓝色的瞳孔闪烁着，像是在观察女孩儿脸上细微的神情，“如果想要阻止这片区域发生的灾难，或者探明它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我们需要想办法前往月球上，到基地里继续寻找资料。这中间可能发生的问题不言而喻，而且，我们要如何来到月球呢？”
答案越飘越远，最后落在空白的迷惘之上。即便如此，镇静依然被很好地维持了下去，与芙洛拉一天前，也许是更早之前的模样大相径庭。
“如果破碎的空间能在前方出现任何不同的区域的话，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前走了，没准后头能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不过，我有一些问题需要请教。”
“但说无妨。”
“我不了解航天相关的知识，通常意义上而言，我们要怎样到达月球？”
“好问题。”奥莱西亚淡淡说，“以我们时代的科技水平而言，有这样几个途径——第一是你们时代也在使用的，对我们而言最原始的航天火箭，其自身具有运载量较大，但同时也需要大量的化学燃料的特点。除此之外，由于体积过大，它只会出现在专用的航天站内。第二是能在机场停靠的，使用反重力技术来到太空的飞船。不过就我所知，在四战中，这样的飞船通常都被特殊征调以完成不同的军事目的。如果要寻找的话，大概只能在某些仅存于世的军用机场了。第三则是……好吧，这不可能。”
“是有什么巨大的隐患吗？”
“不，是全球太空电梯系统早在2534年就被摧毁了，它如今只有残骸漂浮在大气层边缘，我想绝不可能依托早已报废的结构完成运输。至于第四……”
“等等……”
芙洛拉的视线在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中捕捉到了什么，他们如今离开了城市，在视线目及之处是一片沙丘，一片吞噬灵魂的沙丘，也吞噬了月光，漆黑的沙砾在迷雾中不反射丝毫光芒。远方事物蹒跚而下的阴影中有着惹人熟悉的影子，熟悉到记忆紧贴着直觉，用些微的电流冲击着大脑，敲打着思绪。
“那是航天基地吗？我好像看到某些东西的影子了……”
语气颤抖，神情上是盖不住的惊讶，芙洛拉的喜悦几乎要在此时跳出心脏来。奥莱西亚的表情却显得格外沉重，不如说包含了一种刻薄的谨慎，像是感知到地震余波的蛇凶相毕露地吐着信子，阴冷森寒到腿脚刺骨的感觉也不住地向四周传来。
“奥莱西亚？”意识到某些不对劲，芙洛拉偏头问。车已停下，她只能归结为自己身旁的人想下车再去干些什么，可那表情不像是能干些什么的，除了虚无，别无他物。
“是啊，我早该知道的……”奥莱西亚喃喃自语道，“这局是你赢了，但下一局我会扳回来的。”
“奥莱西亚？”见对方没有反应，芙洛拉再次喊道，直到这时才将她的同伴从耳畔细碎的低语和思维深处残忍的愤怒中唤醒，被抽离后，它们恢复了冷静，但多留了一分惘然。
“嗯，我在这里。”
“你刚才……”
“我知道刚才的样子显得很奇怪，就算是我也会被某些事物所震慑。芙洛拉，你有注意到自己观察那天体时奇怪的预感吗？那并非空穴来风的，似乎每当那颗眼睛在闪烁时就必然产生，在我们的思维里盘旋的预感——它的主人当我们初来乍到时便紧密地监视我们，我猜信息总归也是它留下的残余，而这次出现的基地也是在它引导下的有意为之，而不是极少概率下所出现的结果——它在等待我们，尽管我不明白其目的所在，但这不会是好事，绝对不会……呵……我们没什么选择。”
芙洛拉托着下巴，陷入沉思的境地里，她同样对此有些疑问，但选择将它们保留，正如同奥莱西亚此刻向她保留的那些。她肯定对方绝对接收到了自己所无法感知的讯息，这些特质是她所不具备的——也许是因为她并非这个世界的本地人，也许是作为非人类的奥莱西亚有与她截然不同的信息感知手段，无论是哪些，都意味着他们即将要对付的存在至少会在存在形式上与奥莱西亚这样的类似……
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紧张，直到汗流浃背，直到死亡的阴影又一次透过思维将镰刀竖立在脖颈之上，伸出的绞索渐渐紧勒，将人撕扯得窒息为止。
“是没什么选择，但我也不害怕。”
芙洛拉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直视奥莱西亚那对目光奇异的眼睛，努力表现出坚定的样子，以求那些恍惚、怯懦、猜忌和不稳定的精神状态藏在瞳孔之内，这样总归会在气势上强些许，至少看起来不显得单薄了。
“所以，我们在月球上会面对什么？”清了清嗓子，芙洛拉问，“以及，我们登陆月球的过程里还会遇到其它的问题吗？”
“被轰炸后巨大的坑洞，复杂的机械设施和其中巡逻的金属造物，大约总是这样，在我很早前便对此了然于心。至于其它的问题……”
思维的运算捕捉到了致命的偏差，一个不被她本人所考虑，另一个人却无比需要的巨大缺陷。奥莱西亚的目光猛地抬向芙洛拉，视线在身体上下浮动着，最后锁定在喉管与胸口的位置停滞不动。
“呼吸，大部分生物总是需要呼吸的，我们需要准备无氧环境下提供氧气的设备和足够的氧气储备。以及针对极端创伤情景下的紧急治疗措施用具，和应对其它特殊武器影响时的物品——很遗憾，我当初在这辆车里并没有准备，如今只能去那座航天基地碰碰运气了。假若我们运气好的话，兴许翻找出的东西足够支撑我们月球旅行的全程，假若运气不好……”
“会死的。”芙洛拉接了话，“我理解，任何面对危险的行为都会导致伤痛和死亡，我并不畏惧它，毕竟游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处处都会是危机，更何况我在很早之前便接近过它了。”
在说出这些时，她的手腕隐隐作痛着，像是有血要从中喷涌而出，也许早已流光了也说不定。脖颈处牵扯她命运的绞索又一次地收紧了，逼得心脏快要轰然倒塌，接着碎成一地猩红的玻璃碴。
她们再次对视一眼，虽然心中依旧充斥担忧与怀疑，可相处摩擦下诞生的信任也是不容忽视的。更多可能性上的问题被主动地忽视了，如今只是继续向前，向着他们的目的地进发罢了。在这些情绪之外，芙洛拉还参杂了一丝不显眼的期待。她还从未抵达过月球，所能接触的信息也仅限于那些发霉陈腐的书本，自己过去的记忆从未对此有所期待，更不会有所设想，但她如今却将要脚踏在那儿，脚踏在苍白的土地上，去凝视波涛汹涌的那颗璀璨星球。
留在这儿似乎也没这么糟糕……或许吧。
这个思维很快被收了回来，报以十倍的严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