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
在芙洛拉百无聊赖时,门铃适时地响了起来。她猜测是那回家的父亲与妹妹,内心登时放了些生人见面的不安。她的记忆里可没有这一家人,不如说她从不是生在这个家的。焦虑和警惕在斟酌的几秒里烈火似的灼烤着她的意识,直到一声仓促的呼唤将她从中唤醒出来。
“爱丽丝?”她忙碌的母亲喊道,“帮我开个门好吗?”
“嗯……噢,当然。”
芙洛拉自然地答应了,蹑手蹑脚走到门前,透过猫眼仔细向外观察,那门后的另一幕只令她的心跳挣扎了数分。她不理解为什么帕佩蒂尔居然会出现在门后,可如今无比真实的场景就这样呈现在眼前。是啊,她很好奇,为什么呢?
“啊,是医生,你好。”
虽然满怀疑问,她依然装作惊喜的模样,打开门将对方迎进大厅里来。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手间结出的,细密的汗珠,也忽视了跳得恍然的内心,只专注地看向那对水晶似空灵,却一眼望不到头,品味不出其中情绪的眸子,想要从中捕捉到片刻来自对方敏锐目光之外的事物,结果也自然是否定的。
她的情绪感受能力在逃离那个潮湿阴暗的地下室后已经变得淡了许多,就连寻常人刻意的掩盖都能让她再感触不到那封闭的内心,何况一位专业的,用精巧手段隐藏自我的心理学专家了。
但她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连一丁点喜悦也品味不到呢?对那些情况良好到足以出院的病人,不该是表示祝贺与欣喜吗?
这是一个疑点,芙洛拉于是默默记在心里,不动声色地为帕佩蒂尔倒了杯茶水。他们此刻坐在沙发上,利用所剩不多的时间彼此闲聊着。
“回家后还好吧?”帕佩蒂尔第一个出声问,狡黠的眼睛越过芙洛拉的肩,看着她身后的某个事物。
“嗯,一切如常。我很感激你能让我稍微清醒些,至少是像这样恢复较为正常的状态,对我而言是莫大的帮助。”
“不必感谢我,这只是对病人尽可能的帮助与救治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倒是你,可怜的孩子,失忆和脑海中增添其它不存在记忆的感觉一定特别难受吧?”
“我吗?哈哈,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终于体会到了一次,我没想过它居然是这样的——一觉醒来,世界变了个模样,自己与它的安逸和平凡格格不入,好像我早已被这个社会抛弃那样。”
“你还年轻,你才十四岁,还有大把年华去适应这些事情,以及去治愈你剩下的部分,不用担心。”
正当他们聊着,房门又被敲响了。父亲与妹妹牵着手归来,帕佩蒂尔和芙洛拉于是一同向他们致意。那个男人一见到芙洛拉如今正完好无损地站在家中,激动得嘴唇都不住抖动,而她的妹妹则叫着姐姐,冲过来寻求着一场代表安慰的拥抱。
真好,芙洛拉想。她转过头来,朝帕佩蒂尔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
再之后,她,帕佩蒂尔医生,和这大家子一道吃了顿丰盛的晚餐。芙洛拉完全可以拍着肚子保证,说这是她这两辈子以来吃过最美味的一次。欢声笑语,柔软暖和,炽热的爱意,这一刻都凝聚着,熊熊燃烧着,好像要把芙洛拉内心深处的坚冰化掉。
她终于还是没有作任何言语,在其他人走后又溜到大厅来,怅然地坐着。当余光瞥向今夜帕佩蒂尔所注视的事物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只手就那样从碎裂的花瓶里伸出,布满伤痕的皮肤那样死气沉沉,简直如同尸体的手那般苍白僵硬。只有芙洛拉可以肯定,那是她原本身体的手,她绝不会忘记的。
踮起脚来尝试走进,但她鲁莽的举动还是不小心碰到了柜子,后者只剧烈地摇动着,那花瓶也落到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芙洛拉看向那散开的残留物,揉了揉眼,发现它们只是些杂色的陶瓷碎片而已。不存在特殊,也不存在自己的手,刚才所见到的,帕佩蒂尔凝视的目光,难道都是自己的幻觉吗?
在思想剧烈的挣扎中,芙洛拉捂着头,索性躺下睡觉了,她还需要更多的精力用以明天的行动。
清晨,她起床了,起得比任何人都早,甚至于远方的太阳只微微伸出自己光芒万丈的触角,薄雾还笼罩着地平线时她就已经起床了。
怀着警惕的心情,她习惯性地顺着枕头向下摸,却发现自己藏匿的刀不知何时消失了,再到厨房也寻不到它的踪迹。是帕佩蒂尔拿走了它吗?不尽然。是被自己的父母发现了吗?或许也不是。困惑交织着,构成了令人冷汗之下的图景,芙洛拉深呼吸着,将深入骨髓的凉意压了下去,使自己的心又恢复了较为稳定的镇静。
她留下一副纸条,大概写着有关自己今天的行踪轨迹,而后收拾起东西,拎起包向家外走。街道上好像没什么不同,偏僻的小镇总是清净而悠闲的,偶有行人驾驶自行车翩翩驶过,又埋没在远方蓝青色的迷雾里。芙洛拉没有吃早饭,却也感受不到丝毫的饥饿,她仍旧精力充沛地行进着,观察着小镇的细微各处,观察着它在思维中被剖析后呈现的一棱一角,但一如刚才那般毫无特殊可言。
咔哒……
身后事物飘然的落地之声吸引了芙洛拉的注意力,她捡起它,才发现这是一张宣传单,一张不同于先前所见的,充满激情意味的大幅海报。它小得可以卷起来作纸飞机,上面的哥特式字体显得难以辨认,在芙洛拉脑海中最后凝聚成这样几句话:
“你想要发掘这世界不为人知的秘密吗?你想要探寻古老的密藏与不被人类当前所知的真理吗?如果是的话,那便来造访我们的私人图书馆吧。其主人近期正忧愁于孤单,她正需要访客的前来以填补内心的空虚。请注意,由于这次是来自馆长大人的特别要求,故我们不在此收取费用。”
最后一行附上了建筑地址,它不在小镇内,不过距离它倒也算不得太远。芙洛拉回家吃了早饭,对母亲说了这事,在得到一句保重的叮嘱后便启程了。她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对一座完全陌生的图书馆和其中的内容产生了好奇,也许是出自来源于内心深处的渴望和共鸣,又或许是某些不可知的因素在暗中作祟。不过,有个理由倒是足以支撑她走完全程——调查这个世界,查清它的虚实。
怀着如此信念,她出发了。绕过幽邃的,有着布谷鸟清脆鸣叫的森林,和潺潺清澈到足以见底,青翠鹅卵石遍布四周的小溪,她终于在这片不为世人了解的世外桃源里找到了那座神秘而古朴气派的图书馆。不,与其说是图书馆,不如看作教堂更合适。它有着哥特式建筑所具备的尖顶,充斥复杂纹路与怪异雕像的外层装饰,就像一座古老密教所占据的庄园,其中遍布对渎神异物的崇拜,也许数不尽的危险便在其中,也许推开大门后一切便无法挽回。
雨不适宜地下了起来,大得倾盆。芙洛拉只好推开那图书馆的大门,她来了。
不知道该如何描绘眼前景物的模样,但绝非单纯的宏伟可言喻。细耳倾听吧,天使们神圣的颂歌在一排排书架上回旋着,光芒从连通各大楼层的螺旋阶梯向外散播,书籍们不知为何在窃窃私语着,像是欢迎,又像是幽怨而深切的憎恨。
大门啪地关上了,任凭芙洛拉如何推动也无济于事。她的内心登时强烈动摇着,也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
“这位亲爱的访客,欢迎来到我的图书馆。”
浓烈的薰衣草味从鼻腔灌入脑海,熏得芙洛拉几乎要昏倒在地。那女声倒是轻盈而柔和,或许年龄同样不大,或许对方同样是一位花季少女。
“你好,我收到了你的信息,所以就来到这儿来了。”芙洛拉顺着声音的地方望去,看见一位身着黑白色哥特长裙,有着古怪的深紫色眸子和细腻白发的少女坐在书堆上,不知其中意味的目光扫视过她身体各处,只留下令人作呕的不适。
“我相信你来这儿肯定不是为了找我闲聊的,不过我仍有一些问题,就当作是信息登记吧。”
“嗯,请问吧。”
“你的名字?出身年月日?家庭状况?现居地?”
“我是爱丽丝,但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出身的。家庭的话,嗯,不太方便去回答,现居在附近的小镇那儿。”
“是吗?我对来宾的检测看来有些误差呢……”少女在巨大的记事簿上写画着,芙洛拉尝试聚焦目光到那上方,却惊讶地发现一滩形体扭曲,好像活过来般怪异撤缩的文字,“或者我该叫出你的另一个名字?敬爱的芙洛拉小姐?”
芙洛拉向后退了退,皱眉道:“你怎么明白我的真实身份?不对,为什么你会说我不叫爱丽丝?”
“我记得那女孩儿发丝的味道,”少女缓缓朝芙洛拉走近着,鼻尖轻轻嗅探起她的长发来,“你不一样,你的发丝有着铁锈味与一些难以辨析的,致人迷幻的香气。”
“我可不觉得我身上有那样的味道。”
“我不需要你的相信,我只是在向你陈述事实。”
“好了,这次对话总算是结束了吧?”
“基本差不多,但我想还有最后一句话得告诉你。”
少女饶有趣味地注视着芙洛拉,手指招呼来一本书,但没有递给对方,只是自己悠悠翻开,呢喃道:“我知道你的思绪,我知道生活在我们时代的往日阴影里并不令人满意,也知道你对原本生活的渴望。是的,你生活在一个‘楚门的世界’,一个创造者就藏于世界内观察和调控它的世界,而其中的人与物都是被程序预先设置的代码傀儡而已。我想你早有预感,只是需要证据来确认罢了,现在我为你提供了一个证据,只不过得看你是否愿意去相信了。但,我还是想说,认清自己的需求并愿意为了自己割舍它是一种伟大的努力,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决心,我不干涉其他人的选择,如果你不相信我,或者要放弃的话,那也便如此吧。”
“我有得选吗?”
“很显然,是有的。在这儿那监视者也观察不到你,你有的是时间与空间来规划与准备自己的行动,只是我这儿没有如此多的物资罢了。噢,还有一点……这一装置是影响不了构造体们的,它们依然看得清现实,能够分辨周身的一切,只是被迫置身在这个空间里罢了——但又随时可以利用手段逃脱,除非被人为地限制了。”
“那意味着奥莱西亚还在这儿?”
“你说是,那便是。”
“我想我明白了。不对,我还不记得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奥尔德林,奥尔德林,你记住了吗?”
芙洛拉点点头,在少女的注视下又仓促地走出了图书馆。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不知奥尔德林目的何在,可,自己的目的总归是达成了,对吧?
当她出门时,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知为何扑面而来,像是世界都变了个模样,仿佛一切都因为她对真实的认定差异而扭曲污浊了。她凝视着昏黄的天空,从未觉得此刻有那么虚假,又是那么以假乱真。帕佩蒂尔玩了一出好的傀儡戏,不过也该结束了。不对,不对。
芙洛拉想,一切还得再维持少许的正常才是,最起码待到她寻到奥莱西亚。如果那家伙也在这个世界的话,那说不定对方同样在费尽心机地寻找自己,只是自己先行一步而已。
时间,错乱的时间,在表盘下刻出印记,如此蹉跎,不堪,又如此珍贵,稀少。芙洛拉走在路上,只是凝视自己的影子,那截然不同的影子好像跨越两个维度,显得厚重而疲惫。但总算放学了,她从那图书馆归来了。是呀,爱丽丝,她很开心——帕佩蒂尔,你感知不到吗?她悲愤的时候就会让世界流血的。
染红的双手,残暴的记忆,再次助她冲破这陷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