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芙洛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里的。她的意识有些恍惚，好像立刻就要睡去那样，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而衰颓，如同被吸走了精气神——或许那就是奥尔德林给予她信息的代价，又或许她只是累了。
但她没有时间去疲惫了，接下来必须展现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展现给这世界的创造者看，展现给帕佩蒂尔看。芙洛拉不得不再度勉力勾起嘴角来，原本略微弯曲的腰也挺直了。
走近小镇，她便瞧见自己母亲的身影。不高的女人在雨里匆忙地寻找着，全然不顾自己半边身子被打湿，只是凝望大雨，试图找到自己。
哪怕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芙洛拉的眼角仍有些湿润，她不忍有人为自己苦苦等待，于是唤出声来：
“母亲。”
她的声音因为缺乏精力显得低沉而弱小，女人却听到般回过头来，与她的目光在雨幕里碰撞。
“我的小爱丽丝！我可怜的孩子！你没事吧？”
芙洛拉没说话，只是静静牵起女人的手。她注意到女人起了褶皱的，被水泡的浮肿的掌心，不觉有些心疼。
“我们回家。”她说。
不，你不该为了本就是不存在的事物心疼。
芙洛拉很想使自己振作起来，在抉择中被反复拉扯的意识如今已经有些裂痕，让她的思维隐隐作痛，刺激着她最敏感的神经。
她知道，当这个美好而脆弱的梦境破碎时，最心痛的自然只会是自己，但她却无法使自己不被这层情感触动。说到底，她只是个缺爱的女孩儿，作出那样的决定需要非凡的勇气。
她又想起奥尔德林对她说的话来了……是啊，她可以选择放弃的，不是吗？
似是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于今终于有些这样的感觉了——是用幻影来填补自己过去的创伤，还是亲手粉碎它，回到残酷冰冷的现实中？
再坚持不住了，芙洛拉的双腿一软，登时栽倒在滂沱大雨中，眼前一黑，于是失去了意识。
在梦里，她遇见了帕佩蒂尔。对方的脸上悬挂着惹人恼怒的嘲弄，芙洛拉却显得无法反驳。
“沉溺过去，不如说你就是如此软弱的东西，不是吗？”
“我不知道……”
芙洛拉从漆黑的思维之海里站起，方才的话语无比清晰，让她感觉不像是一场大梦，尤其是自己潜意识传来的激烈的呐喊，在她闪烁的意识里骤然出现了一个事实——帕佩蒂尔真的在和她对话。
“但我知道——我知晓你的过去，到每个细节都能记录下来，我知道你会变成这样的原因，也知道你最大的软肋……没人爱的畸形怪物。芙洛拉小姐。”
那个称呼激起了某些东西，芙洛拉沉重地呼吸着，表情狰狞得如同真正的怪物。她颤抖的脚显露出恐惧的姿态，嵌入掌心的指甲则凸现着一种彻骨的憎恨。
“我杀了他们。”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同样也可以杀了你。”
“噢，好害怕呢……”帕佩蒂尔摆出一副令人作呕的扭捏作态，最细微的表情处却满是不屑，“你杀不死我的，正如同你杀不死自己那脆弱的意志那样。不然，若是你手腕的疤痕再深些的话，想来也不会有我们如今的对话。”
见芙洛拉蜷缩在黑暗中，不作言语。帕佩蒂尔绕着她走了两圈，继续用阴森的语气碎碎道：“别逃避了，你这蠢货。我们唯一无法对抗的便是内心真正的渴望与真正的恐惧——我们永远无法违背自己，不论怎样掩饰都是如此。正因如此，你才显得可悲啊……能被这些东西牵着走，不就更证明你有多卑微吗？想要爱却不得，想要温暖却只能得到痛斥，不被人接纳，不被人所爱，不被人所理解，不被人以常人眼光看待——好像他们说的呀，你就是个怪物，一个在错误中生产出的，畸形的纯粹的怪物。”
芙洛拉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盯着帕佩蒂尔，眼底污浊的痕迹再看不见其中清明的神色。良久，她才开口道：“你有自己的恐惧吗？”
帕佩蒂尔微微一笑，没再作答。
“奥莱西亚去了哪儿？”芙洛拉追问道。
“那位我们和协约人民都敬爱的大小姐啊，她的宿命之敌可不是我——我也自知战胜不了她。放心，对比她的安危，你还是先担忧自己吧。”
芙洛拉低头，她注意到自己的身躯正在被浓郁的黑暗一点一滴蚕食掉，自己此刻已动弹不得，像条任人宰割的鱼。
“我不会放过你的。”在被黑暗彻底吞没前，她对帕佩蒂尔如是说，但逐渐下坠的意识容不得她再听一句回复了。只是沉默，下坠，再不见踪影。
接着是苏醒，躺在床上的，作为爱丽丝的她在这时骤然睁开眼。芙洛拉第一眼见到的并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帕佩蒂尔，而是奥莱西亚那引人注目的蓝色身影，那肃杀而冷漠的身影。
那张镇静到看不出表情变化的脸在此时反而显得格外有安全感，至少对芙洛拉来说是这样。
“你又是从哪儿来的？”
“嗯，”奥莱西亚只是观察着如今的芙洛拉，“不知道。”
“我在这儿收集到了些信息。”
“我知道。”
芙洛拉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奥莱西亚后续的解释传来：
“实际上，模拟场景为了节省算力，把我们其实都安置在同一空间区域中。当然，我可以轻易地计算出如何跨越不同的子区域，但……我对自己用了些手段，让自己可以被它的主控智能识别为其中的角色，结果居然导致你认不出我来——虽然我直到一段时间后才确认你究竟扮成了什么身份。在那之后，我便一直在秘密观察你。还好，帕佩蒂尔并没有意识到我意外的出现——在现实世界中，她必然也在费尽心机地寻觅我。”
“当然不是我自己的意愿。”
“不过，有自己曾没有的事物的感觉，会让人流连忘返吧？”
“嗯……”
“我理解，不过还是等到这件事结束之后再说吧。我想某人会给我们个好解释的。”
芙洛拉挣扎着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在我们正式离开前，可以容我再说几句吗？”
“嗯。”
“我的……嗯……这个世界的母亲呢？”
“她在外面，你是要同她作个告别吗？”
“也不仅仅是她吧……还有很多我失而不得的事物，许多我无比渴求却触摸不到的……帕佩蒂尔，我恨你，不过一切纠葛是该有结束了。”
芙洛拉又摸到了那把水果刀，拎着它缓缓走出房门。不多时，奥莱西亚便听见外头物体的落地声，她适时地走出房门，看见大厅里跪倒在地的芙洛拉，和她逐渐消失的“母亲”。
“再见了。”芙洛拉喃喃道，“但我必须要有所割舍……人毕竟是为了前进而生的，生活总是要持续的，就这样吧……谢谢，真的谢谢，让我做了一场大梦。”
“结束了吧？”
芙洛拉用抹布擦拭着身上的血迹，微微点头。奥莱西亚蹲下身来，朝她伸出手。
“让我们走吧。别再回来。”
滴滴……
某些东西在黑暗中作响着，让惊恐的芙洛拉直接从地板上爬起。当她在定睛看，意识到是拿着小物件摆弄的奥莱西亚时，这才松了口气。
观察周围的房间，它们显得陌生而古怪——特异的装修，摆设歪曲的器件——这不像是理解中对任何设施的解构。
“这是哪儿？”
“月球监察基地的备用指挥室，或者，你理解为一间空出来的房间倒也不算问题。”
“帕佩蒂尔不会意识到我们的存在吗？”
奥莱西亚不说话，只是望着墙壁上巨大屏幕变化的图案与斑驳的色块。
“我们不会被发现了吧？”
“事实可能比你设想的还要再惊悚些——自从我们回归现实的第一时间就被发现了——得益于我不可掩埋的特质。”
芙洛拉把奥莱西亚全身看了个遍，却也不知个所以然来。
“所以，奥尔德林说你是构造体……要不对我解释一下，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奥莱西亚不急不忙地瞅了眼墙边的钟表，淡定的表现令芙洛拉登时有些无言以对。但她不清楚具体情况，还是不要抱任何态度为好。
“你可以将我们理解成一种意识上传到机械内，以超越人类本身界限的新人类。正因如此，得益于机械体本身带来的强大计算能力与它的高韧性，我才得以做到众多在你们看待里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帕佩蒂尔与我虽然并不是生出同源，在底层架构上也是相同的。我们又相较于其它构造体更特殊些，有他们理解不了的强大力量，但自身则会作为一座灯塔——在具备足够观测力的人眼中会永远闪耀着。”
“所以，她也是利用你的特性找到的我们？”
“在一定区域内，我与我的同类彼此都可以这样互相感应。”
滴滴……
它又响起来了，屏幕上错乱的痕迹预示着某种东西正缓慢而我不可阻挡地接近着。
是啊，它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