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恼怒？愤恨，忧愁？不，好像都不是，至少芙洛拉如今说不上来究竟是哪种感觉驱动着自己这台老朽，同时濒临崩溃的机械。她望向仍旧冷漠，不再言语，像是准备着什么的奥莱西亚，手也不自觉地攥紧。
“奥莱西亚，奥莱西亚……”她低声诉说着，将自己的同伴呼唤，“我们还有其它手段用来阻止帕佩蒂尔吗？”
那个回复直截了当——“没有。”
似乎是认为在这样的时刻给出如此回复不太合适，奥莱西亚顿了顿神，又说道：
“好吧，我得纠正，事实上还是有的，但并不对我们所有人适用。”
“因为？”
“备用指挥室有着监察基地的自毁系统操作台，如果你按下不远处电子面板上那个特殊字符的话，那么它将会被启动——那意味着核弹集束的引爆，并且这一过程无法逆转。我可以接受这个结果，它也无法将我消灭，那么你呢？”
“我会死的……”芙洛拉擦着额头冒出的，细密的冷汗，缓缓说，“但我没有其它的选项。如果情况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虽然回不去原本的宇宙，死前拉个人垫背倒也好。”
迟缓的行动声逐渐逼近了，那细微的响动拽着本就紧张至极的心灵，让它所带来的束缚与不适感加剧着，直到不得不大口呼吸，甚至于此都无法满足剧烈活动的大脑对氧气贪婪的无尽渴求。芙洛拉不可能在此时说自己不紧张，但她只能装出一副镇静的模样，以求在气势上不显得那么一败涂地。她记得帕佩蒂尔的话，也下定决心要复仇，这事情绝不该这样了之——或许，或许他们今天只有一个能保存下来完整意识，或许，或许他们只有一人能怀着自己碎裂身体上的痛楚，坚定着走向更远的方向。
她的视线胡乱瞟着，最后定在奥莱西亚那对全然未知的深蓝色眸子上。虽然那其中的坚定在这时已经无法鼓舞她，但总归能提供些微不足道的慰藉的，至少总比没有要好。拆卸武器，准备障碍和陷阱，屏息凝神，等待那个声音的逐步接近，等待自己死亡的，将要到来的时刻，嗅探到鼻腔隐隐的血腥气息。
“来吧，最后一次了。帕佩蒂尔，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芙洛拉颤抖着，自言自语着，紧抓武器的手却愈发用力，关节攥得清白，皮肤隐隐作痛。
嘎吱……
她心头一紧，立刻意识到接下来将出现的事物。
“奥莱西亚，趁着时间引爆燃料。”芙洛拉呼唤道，眼睛从未离开那呼之欲出的，被越撕扯越狭长，却也越宽敞的裂隙——是的，令人难以置信，那扇复合材料构成的，足以抵御各类爆炸物冲击的大门被径直撕开了，如同撕扯一条轻软的薄布，抑或一条脆弱的厕纸，就那样轻飘飘地，接着轰然倒塌。
芙洛拉看得愣神，奥莱西亚的反应倒是机械般准时而精确，随着一声爆炸，漆黑的烟幕笼罩在房间内，使人看不清那前来的事物的形状，也看不清它具体的模样。
“我不理解。为什么总会有人在注定的被毁灭的终局里苦苦挣扎呢？”
帕佩蒂尔的声音随风传来，携来一贯的傲慢与嘲弄。直到烟雾散尽，那张夹杂着玩味和蔑视的脸映入眼帘，芙洛拉这才确认她本人身在此处。
“因为我不像你，我会相信希望。”
“希望……噢，这个词距离我们如今的时代多久了？”帕佩蒂尔的视线转向奥莱西亚，嘴角的弧度又大了些，“大小姐，作为事发的第一当事人，恐怕没人比你更清楚这时间的差距吧？恐怕没人比你更清楚这段时间会埋没什么吧？”
所谓“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这话一点没错，不然为何话题始终无法接下去呢？三人的脸色并没有因此变得更难看，只是静静注视彼此，观察着时机。
“芙洛拉，我当然知道你身畔的人在骗你了——她隐藏了一则最重要的讯息，那是为数不多没有告诉你的，也是最关键的——对吧？我们协约阵营的总统大小姐，某个隐世家族的话事人？”
帕佩蒂尔打破了三人的对峙，语气蜿蜒而曲折，听着令人格外不舒服。
“然后呢？这能证明什么？不，你能拿什么来证明？”芙洛拉顶着尖锐的压力反问道，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瞥了眼奥莱西亚的神色，见对方的表情几乎没有丝毫改变，这才松了口气。
“她说的是真的。”
那是奥莱西亚的声音，芙洛拉不可置信地确认了一遍，是真的。
“芙洛拉，我是隐瞒了很多东西，其中许多疑问没等到我今天去解答——但我相信你至少做好了接受一半的它们的准备。”
“看到了吗？”帕佩蒂尔的笑容有些扭曲了，在芙洛拉的眼中呈现出一种不似人类的怪异景象，“我说的是实话，永远都是。”
此情此景，动摇的信念，踌躇犹豫的思绪。芙洛拉一时间脑子有些卡顿，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是悍然发动攻击？还是继续与对方交谈。作为人类，她自然无法与奥莱西亚心连心地交流，如今她最可靠的判断者只剩下自己，这个决定必须由她做出。握紧武器，紧扣扳机，接着一触即发——
等离子的强烈光线骤然吞没了视线，也吞没了其中的帕佩蒂尔。芙洛拉丢下武器，径直朝控制台奔去，留下独自阻挡那怪物的奥莱西亚。
她只是向前奔走着，忽略了身后怪异的蠕动声与物体骤然破碎的嗡鸣之声，目光直指那触发终末回音的按钮，渴望着令它们共同毁灭。
砰……
撕裂空气，也撕裂了她的胳膊，骨骼与肌肉齐齐断开，啪地落在地板上。芙洛拉甚至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投向了她就被击倒在地，任由剧烈的痛楚侵蚀着自己的意识。她很想叫出声来的，但喉咙蠕动，自己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尽管声嘶力竭，却默不作声。
“啧……没能杀了你……”
帕佩蒂尔的声音刚传来，便骤然消失了，被埋没，消逝，不见踪影。彼时的芙洛拉则挣扎着，等待肾上腺素慢慢消去痛苦，身子艰难地扭动，竭力往前再爬些距离。直到站起，血流不止地站起，肌肉随着运动被撕裂的触觉又令芙洛拉深吸冷气，只可惜，感觉不会随之消失，在她被治愈前永远不会。
咬紧牙关，紧闭双眼，芙洛拉决然按动了自毁的启动开关。帕佩蒂尔的声音又蹒跚着，从身后的阴影里钻出，凝聚成一句句成文的字符：
“你以为把一切都毁灭就是这些事物，就是我的结束吗？”
那声音越向后越像是不可名状之物在寰宇中刺耳而夺人心魄的嘶吼，直至再也听不清其中的内容，直至某些事物的轰隆与猛烈的震荡不假思索地传递到被极速警报着的意识作为结束……核弹，它比想象里来的更快，走得也必然比想象里更绚烂。
烟尘散去，一切融化，所有这些居然没有陷入毁灭之中，而是漂浮在透彻的真空之中，显得杂乱而无序。奥莱西亚消失了，帕佩蒂尔消失了，地上唯有那些破败的碎块与融化的残骸存在，地上唯有那些刺眼到无以复加的红芒与透过远方那障碍物的，绚烂的微光传来。
“这又是哪儿？”芙洛拉只顾着嘀咕，她的脑海无论如何也转不过来，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这一切究竟如何呈现。
爬上集装箱，爬上碎裂的支架，她决定继续朝自己能触及的方向的前进。随着步伐的增加，自己视野中的障碍物的减少，还有站立高度的抬升，芙洛拉终于才意识到远方散发光芒的不是什么神奇独特的物件，而是太阳——万丈光芒，摧残无比，几乎要摧残她的眼睛直到盲目。
她依然看见了帕佩蒂尔，只不过矗立在更遥远，看样子快要崩塌的平台上，孤傲而绝望，仿佛下一刻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如同一只不知好歹的，愚蠢而傲慢的乌鸦。
“找到你了。”
“是啊，找到我了——又正如我所言，我没有奔向毁灭，你永远也做不到的——就像你永远抹不掉过去的阴影那般。”
抄着不知哪来的钢筋，芙洛拉只是沉默着，缓慢地向帕佩蒂尔的方向走去。
“我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想起来……而你却知晓那些细节，为什么？”
他们对峙着，虽然身形瘦弱的芙洛拉看上去毫无威慑，可又有谁明白她血淋淋的，不可挽回，不可饶恕的过去呢？
“你其实应该知道我的，联盟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没错，下达你所见到的那些惨绝人寰命令的就是我，而收集这些——哪怕你只存在于另一方宇宙，在来到这儿后，也成为了我的义务和责任，至少没什么事物应该离开我们的掌控，没什么应该有。”
帕佩蒂尔微笑着，没有被芙洛拉冰冷的钢筋所带来的威胁触动，只是拍着掌，眼神落寞地望向膨胀，收缩，又抽搐着，骤然变化的诡异太阳。
“监视思想，窥视其他人的过去会让你感到愉悦吗……你这怪物。”
“芙洛拉小姐，这只是我的本职工作而已，没什么变化。”
“一切都结束了，看看地球吧！”
帕佩蒂尔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她恍惚着，像是在回味，又像是在思酌，但她脑海里复杂的想法却无从得知。许久才偏了偏头，向视线转到另一个方向。
“结束了。哈。”
苦楚，凄惨？背对着太阳的光芒，芙洛拉只觉得帕佩蒂尔的大半张脸都埋没在黑暗里，其中的神采早已迷失。
“如果一切都结束的话？为什么她还会出现在我的眼前？为什么我的指令还能正常接收？为什么这场战争从未结束？为什么它再没有任何一个人下终止符？”
这些话与其是用来质询其他人的，不如说更像用来拷打自己。久违地，帕佩蒂尔又望向地球，得到的结果截然相同。咔擦咔擦……怪异的响声又传来了，轮到芙洛拉去观察时，她注意到帕佩蒂尔的脸庞变得模糊不清，好像一张图片被放大了无数遍，只剩下扭曲的像素与破碎的图案，又或者是那张蠕动的脸超过了大脑的认知阈值，所以被它操纵着眼部的神经系统主动地屏蔽了其中的大量信息？
芙洛拉拿不准主意，但她还是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来。
“一切都结束了，无可争议。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无法挽回的事情就是无法挽回，不会因为如今对它的认知对它的本质有半分改变……结局就是结局。战争结束了，回家吧，或者把希望给更有价值的人。”
帕佩蒂尔瞥了她一眼，没作声，却一跃而下，在她目光里，在地面上摔了个粉碎。远处的太阳迸溅出一道道火花，溅射出的耀斑形成了冲击波，挂着月亮的表面，撕扯着那些猩红的光，撞开那些漂流着，永远无法归乡的残骸，也使芙洛拉又一次陷入了昏迷——疲惫？伤痛？都不是，唯独耳畔的话语依旧如故，提醒着她过去不可忘却与不可饶恕之事。
“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见面。”
再出现时，是她捧着自己好友的尸体，脸模糊得看不出形状，怔怔地，既没有泣不成声，也不存在所谓的哀伤至极。只有沉默，平静的心跳，指间麻木的痛觉，以及细胞混淆，失去记忆和自我的喃喃低语，到最后失去了任何力气，由着灵魂中点点星光渐渐黯淡下去。
她很确信，这是她自己的记忆。只是她依旧不明白许多事情……老实说，仅凭这一点，她就很想留下帕佩蒂尔，哪怕对方此前冒犯了自己，哪怕戳中了自己最痛的那块软肉，可那些话的确实在地存在着，它们带来的感觉深入骨髓，永远都掩盖、藏匿不了，哪怕失去记忆后也那么清晰。
回首过来，她所理解的自己似乎依旧是不完整的，自我依然是残缺的，不堪重负的，如同被牵起的破布玩偶。但，那也不再重要了，至少她会想着去面对它们，迟早有一天它们总会被找回的。
因为那些记忆就是属于她的，好像一滴水脱离大海，时隔多年，它终会浮上云层，抑或溶入江河，最后再返回它存在诞生的安息之所去。
是啊，一滴水脱离大海，她何尝不是脱离社会，脱离原本宇宙的孩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