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洛拉又睡了很久，睡得她有些忘乎所以。她险些忘记自己究竟是谁，险些忘记自己的前进目标，险些忘记自己原本的世界，好像一阵风刮来时，自己仅有的东西也随它而去似的。但她很快又沉静了下来，慢慢地捡回了那些东西。
第一块区域随着他们回收帕佩蒂尔被核弹炸的破碎的尸体落幕了，在能被感知到的夜晚里，奥莱西亚做了很多菜，芙洛拉第一次在她眼底看见解脱之色——超越时间的，只为了如此景象的欢愉。
房车中那个包含着百米空间的次元冰箱里有很多东西，琳琅满目，数不胜数，芙洛拉花了不少时间才从其中辨认出相当的，她能理解的物体——未来的复合药物与医疗器械、植物蛋白构成的合成肉、原始的动物肉、饮料和酒水。芙洛拉仍旧不太明白，作为一个变成机器的人类，奥莱西亚为何要囤积如此之多的食物，当谈及这个问题时，后者却只是说，“总会有人需要这些的”。于是，这个话题又总是以微笑与缄默结束。
夹起一块牛肉，芙洛拉不紧不慢地咀嚼着，她脑中正在思考着有关如何修复帕佩蒂尔的问题：根据奥莱西亚的调查反馈，这具机体经历了相当长时间的宇宙辐射洗礼，且数百年来只进行了有限次数的维护，腐蚀与磨损毫不留情地伤害了它，更别提那次战斗对它造成的冲击了。骨架扭曲，结构零件烧垮，思维模块崩溃，即便如此，它依旧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完好，被修复的可能性是几乎绝对的，也不得不使人惊诧于其背后蕴含的科技水平。
这是个惹人乐观的开始，却不是惹人乐观的结束。先前他们翻遍了房车的上上下下，但能找到的符合奥莱西亚提出的加工精度与强度的材料几乎不存在，不如说构成这些奇异造物的部分和大众所用的，甚至那些运用于航天、军事等多方面前沿领域的特种材料都完全不同——超凡造物，超凡材料学，超凡的制造难度，大概可以被如此形容。
“所以……”芙洛拉吞下那块软烂的牛肉，回味了些许汤汁的气息，接着道，“我们要怎样修复帕佩蒂尔的那具身体？如果世界上绝大部分材料都不满足需求的话，我们又该从哪儿获取它的备用零件，抑或是找到它的生产车间呢？”
“就以我了解的构造体生产流程看，任何一种方式都是希望渺茫的——极端的高度保密，领先当前几乎所有材料的加工精度和那些只有特定厂家提供的复杂机械，以及其中全然未知的先进技术……老实说，即便是专业人士初步接触它们的体内结构便会头疼不已，能勉强熟练地去修复这些结构与其中软件系统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虽然我没有打击你士气的意味，但我还是要强调，就我的计算引擎推断出的结果，我们能达成这一目的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看来你们也不是所有事都方便至极。”
“在某些事情更是如此，科技的进步的确拉大了人的操作难度与上手门槛。”
芙洛拉揉着太阳穴，似乎所有路都被眼前的困难堵死了，他们更不知要前往何方。思及此处，疼痛便隐隐敲打心脏，激起一阵又一阵灵魂的涟漪。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可如今又毫无办法。越焦急，那灵光便越走越远，直到彻底的坏心情淹没了所有吃饭的胃口，直到那股毫无来由的恐惧又一次地盘踞在脚边。
抿了杯牛奶，她索性不再考虑这惹人烦心的破烂，转头向窗外的景色望去。再一恍惚，彼时的窗已然是一片泛起浓郁雾气的森林，树木高大却显得瘦削残忍，深处的枝条勾勒出一张网的形状，每片树叶都呢喃着，誓要吞噬所有不幸触及天界彼岸的可怜之人。枯萎而散发出深黑的，那些凋败到以至于不幸坠落摇篮的叶子们则在潮湿的土地上扭动着身体，种下恶毒的种子们，延续着自我的仇恨。于是，如果有来年的话，那些树木又会变得更高，更为狰狞可怖，也许它们迟早会活过来，接着去主动捕捉路过的行人。
不过就如今情况而言，距离这世界的癌症扩散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还很早，那些树木也没有彻底遮蔽阳光的温暖，反而漏了少许阳光来，恰巧与炽烈的热意中和，成为一股秋天的凉爽，和风漫步着，簌簌地刮着。
“景色在变化。”
芙洛拉幽幽自语着，为自己倒了杯咖啡，享受起咖啡因带来的清醒。苦涩的味道告诉她有关现实的一草一木，由被打开的窗户进入车内的凉意则提醒她关于当前宇宙的怪异景象和无尽危险，哪怕不再害怕，她依旧会下意识地抖抖身子。
“秋天落下了，人也再无少年。”
奥莱西亚的声音冷淡而迷人，如同一块抵着喉咙的温润的玉。她的眼眸又泛起关于旧日的沉思来，且丝毫不介意讲述这个世界过去的故事。
“我还记得很久以前见到秋天时的景象，我还会捧着掉落的叶，试图将它们安置回自己出生时的住所。那时的我还不明白很多事，既不懂得逝去的时间将永不归来，也不懂得逝去的人、物永不回家。”
“你后悔了？”
“我们都有后悔的瞬间，也都有事情值得去后悔……这个被我永远铭记的秋天也是，它成了我永恒的遗憾。它带来了一场离别，也在今后的日子教会了我有关死亡的含义。那时的我比你还小得多，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淘气而不谙世事。那时的我还没有如今的身份，只是怀着残缺之身，在平凡的家庭里作为我爷爷的孩子。我们会在秋天里数着凋谢的蝴蝶，捡起一捧捧树叶，把它们拾回高大的树上，在旁人错愕的眼神里仰望那些惹人惊异的造物，哈哈大小直到直不起腰。”
“这听起来是个美好的开局。”芙洛拉咀嚼着面包，她读到了奥莱西亚的悲伤，只想用口中散开的甜味弥补自己。
“那年的秋天，爷爷同样牵起我的手，和我玩着这些游戏。我听他说，他在年少时曾不知疲惫地寻求生命的意义，也做过了无数荒唐之事，渴望奇迹骤然的来临。如今再没了那些青春与朝气，所以，他想作为一片落叶归于根系，和我这株新生的枝芽仰望朝阳。说着说着呀，我坐在他的腰上，一如往昔，只是高度矮了些，再不复从前了。他在那不久后便离开了我，留下一张字条，说他只是和落叶一般回到了少年时代，等成年后便会再找到我，与我继续度过那些时光。”
“接受死亡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吧？”
“比想象里更困难，更煎熬。往后的每个秋天里，我都会不知疲倦地等待他，等待他的到来，等待着我们的承诺。直至我满面沧桑，皱纹四起，又到一年秋天时，我看着纷纷落下的叶子，终于艰涩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嘴里却满是苦涩的反胃。”
“呵，我忘却不掉我家人的理由倒是和你不一样。”
“仇恨也是驱动意志的力量，独立在爱与希望之外，我倒也能理解。”
“我只是不太能理解，天下为什么有不爱自己亲生孩子，还将她看作耻辱的父母。”
芙洛拉的语气藏着愤怒，眼神里满是落寞，那份渴望仍旧埋没不掉。
“在我们的时代里，”奥莱西亚顿了顿，继续说道，“就连血缘羁绊都能被篡改，这种事情已然失去任何意义，只留下由自我意识诞生出的爱永远存在。”
“你的意思是……”芙洛拉挤出一丝酸涩的笑来，笑得难看，低沉的语气里夹杂了些不可置信的意味，“我的父母其实可能本就憎恨我，只是出于机会限制被迫生下了我？”
“不排除这个可能。毕竟我只是粗略地调查过你的身体情况，但涉及到细节相关的事物却无从考究。”
“这群畜生，为什么不去死。”
芙洛拉下意识地说了这句话，骤然，她意识到自己在很久前也提过相同的话，并且说到做到。回想起双手沾染的鲜血，对方碎裂的腿骨，缓缓在地板拖行的，悠长的痕迹，还有小鹿似的呼号鸣叫，她的内心总有些畸形的快感在形成，仿佛做到这一点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正如同她当年的欢呼雀跃一般。
她急促地呼吸着，努力遏制自己癫狂的作态。待到恢复清明时，墙壁上的挂钟已行走了十多下，正滴滴答答地提醒着她残酷的事实。
奥莱西亚抬了抬眉毛，芙洛拉异样的行为尽收她眼底，她此刻只能假设芙洛拉怪异的心跳加速与呼吸频率加快是被回忆刺激后的应激反应。
“哪怕时隔多年，你仍旧是无法忘怀啊……倒也是，童年的创伤总需要那个不堪的自己用一生来治愈。”
“呵……”芙洛拉喘着气，“我们都会在劝诫别人时说得轻巧，而在对自己时久久无法忘怀。说到底，过去就不是那么简单能忘却的东西，就像幼年塞进苹果的针，随着时间，它们只会深陷在长大的苹果中，令其不堪重负。”
“我没想到你还对艺术感兴趣。”
“小时候没读过书，稍微长大些便对一切怀有求知若渴的好奇，这是一种弥补的态度。”
奥莱西亚耸耸肩，“学习是好事，人的一辈子都是个学习的过程，对我们来说也是。学会如何生活，学会如何看待与面对世界，以及学会释怀呵走向未来。”
不知怎得，芙洛拉有些期待这个世界黯然的星光与流转浮动的星河了，那是个古老的承诺，成为了她后来辗转反侧，却仍旧坚持的信念。虽然不是为了她自己，却是为了其他人看的，那人已经不在了。周身是黑暗，而光芒则由他们共同见证。
“奥莱西亚？我们的下一站会有星空与大海吗？”
“也许什么都不会有。”凝视着土壤中出现的那些杂物，奥莱西亚沉静的表情又浮现出一丝凝重。
“因为？”
“看见那块金属片，我就知道这片森林是什么回事了……基因污染剂，我见过的最恶毒的东西。我知道你的疑虑，但还是得说，如果我们在这儿驻足，树木也许真的会吞噬我们，一口一口地吃掉驱赶，就像是动物们会干的那样。它的出现代表我们开始接近过去被战争摧毁的居民区了——四战时，为了尽可能消灭敌国的有生力量，他们选择对居民区泼洒基因污染剂来彻底扭曲那些仅有的，还活着的人们……这片树林怕是他们的其一化成的，而我们的前方也将出现更多的，相似的怪物。”
翻找着，奥莱西亚从车内掏出防毒面具递给芙洛拉。一款来自未来的防毒面具，不需要滤嘴，却是用了另一种方式使人呼吸。
“戴上它，接下来要行进的区域中很可能存在具备致死性的有毒气体。以及，切记，即便在你认为安全的室内也不要脱掉它，我们无法真正知晓潜藏在室内的危险，还是稳妥些为好。”
凝视着染血的防毒面具，芙洛拉也不难猜出其中历经变迁时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她沉默地点了点头，将面具收到自己随身携带的防水包里，那其中那个还夹着十多种其它工具与几把武器，足够她应对大部分自己能处理的情况了。
“战争的罪恶滋生恶魔……”芙洛拉又嘀咕道，“我以前只明白人类心灵上的堕落，到了这时候，就连肉体本身都可以被恶念带来的诅咒侵蚀，玷污，化作怪物了。”
“世事总是如此难料，你们的古人也从未想过我们真的会接触另一个领域，接触我们短浅认知里无法理解的不可名状之处，也就是他们称呼的，那所谓神的栖身之所。”
“你没烧糊涂吧？怎么在说神的事情了？”
“不，这只是把现代科学研究与古老的民俗传说相结合的对比产物。”
“嗯……我不能理解……”
一时无言，他们好像又找不到话题了，于是任由风继续流淌，车继续前进，自己则做好准备驶向幽邃的远方。
未来啊，你又身在何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