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丛生的藤蔓与夺目的玫瑰，在那不被森林青睐的后方，有希望缓缓生长着。一抹红光，一席蓝影，一捧绿意，璀璨与清冷怪异地辉映着，称托出一副奇特的，常人思维所理解不了的景象。大脑构建不出对那后头惹人沉思的，却斑驳而难以连续假设的场景，只得发散着痛苦，沉默地祈祷。
“看起来那儿就是森林的尽头了，我们一路上也没遇见什么东西。唔，比想象里还安静，简直死寂到了极点。”
芙洛拉总觉得某些不详的预感浮现在心头上，小鬼怪似的盘旋缠绕着她的思绪，扰乱着她仅有的那些清明。捏了捏手指，她深呼吸着，胸口平缓地起伏，视线则直指前方那呼之欲出的场面。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把它当作你的幸运吧，别往心里去了。”奥莱西亚安慰道，瞳孔仍旧是转也不转，似乎显得些许的期待。
“谁知道呢？毕竟灾难偶尔也会一场接一场地到来。”
说着，剧烈的振动在话毕的那一刻传来，掀起了准备不足的芙洛拉的双腿，径直把她掀翻在地，头摔得红肿，身体则出了块青紫的淤伤。
“嘶……我就知道。”
她没有注意到原本封闭的藤蔓已然被拆得四分五裂，枯萎着的姿态流淌着，甩落在地，那一段又一段使他们的车颠簸了几分钟，很快又消失了。
再起身时，一束阳光瘫到她的眼皮上来，刺得眼睛都难以睁开。温热的暖意递到她的大脑中去，让心脏不自觉跳得快些了。
睁开眼，凝视着世界，芙洛拉看见了远方沉重的灰色山脉与地面里蜿蜒的绿色横流，嗅到了它们泛滥的，作为垃圾和不引人瞩目的有毒废弃之物的腥臭味道，也领会了天边深邃的，墨绿色盘旋着的，由奇特形体蠕动拼凑的云。相较于那之前，这俨然已是另一方世界了，只是不知这次将要通往何方。
“呃……好恶心的味道。”
芙洛拉捏着鼻子，表情浮现出厌恶与嫌弃的神色。
“垃圾掩埋场。这些化学物质沉积与发酵数百年的模样是很难以接受。”
“掩埋场？”趴在窗沿上，芙洛拉望着不远处那被侵蚀了大半的，只余下头部与躯干的人形机械，顿时心生疑惑。
车继续前进着，这一路什么垃圾也看过了，也看惯了，更是看厌了。它们自然无法当前的条件来回首与利用，只是作为那污秽的风景线，矗立在萧瑟的水坑和平原上。
芙洛拉并不确认，在如此地狱般的景象里，是否还有人在这儿生活。不过打心底地说，她仍旧怀着期许与殷切，渴望去见不同面孔的人，自他们的口口相传中得到更多有关这世界的讯息，以及品味其中的不同辛酸眼泪。
叹了口气，再定睛看，她骤然发现那形似于人的阴影弯下腰来，徘徊在低矮的漆黑丘陵上，摸索着什么，亦或者只是寻求孤独世界中零碎的慰藉。
一颗小树生根发芽，但没有苹果轰然落地。那颗枯瘦的树大约是长不出什么的，更别提在如此末日里开花了。所谓的绝望不仅是针对人类，更荼毒着世间还活着的一切物种，周而复始，历久不衰。
“奥莱西亚，我去看看那边怎么回事。好吗？”
戴上防毒面具，套好其余的保护措施，深吸一口气，接着攥紧武器。虽然芙洛拉不觉得自己此时的状态是蓄势待发而准备充分的，但好奇心总需要得到满足，她总是如此。
“嗯，我会看着你的。”
走下车，芙洛拉立刻意识到，她的半截小腿陷在了青绿色的浊水与泥浆里。与其说是坑洼的平原，不如说它更像是蠕动着，随时可能将其他人所吞噬的沼泽，稍有不慎便会丧命其中，化作腐朽的骨骼，要么滋养大地，要么被分解成渣，被蜉蝣生物吞吃。她不知道这其中埋葬了多少生命，但时有时无的，源自潜意识分裂而来的怪异的抓挠感和前进时若有若无的阻力给了人巨大的心理压力——也许水下真的有什么存在于世，也许那底下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她不敢低头看那滩潭漆黑的水，那宛如深渊般可以反射出她自己的面容的水，在把目光放入其中时，不怀好意的憎恶同时也凝视着自己。
啪嗒啪嗒……
她擦了擦，那是自己的汗水，被厚重的防护服闷得浑身是汗，正一点一滴地下坠，崩落，搅乱了沼泽的和谐与自得。
脚步加快了些，直奔那影子的方向，丝毫也不敢停留。回头，向下看会带来什么呢？她不知道，但专注于自己的目标才是好事……大概。
走近了看，芙洛拉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形黑影不是人类。不，应该说人类会长久地待在这样的环境下才显得不可能。歪曲的脸庞涂抹着艳丽的颜色，隔远了看十分扎眼，无怪乎她会认错，似乎它就是为了吸引其他人而专门设立的陷阱，只是不知其主人身在何方，又是否已然迷失。
抄起包里的伸缩手杖，她戳了戳这家伙，又向下攀附着，搅混了底下本就混浊的污水。老实说，在弄清这一事实的瞬间，总不免有些失望，迄今为止发生的事情都过于平凡了，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危险，以及罕见。不只是她，似乎奥莱西亚也觉得很奇异，屡次变化的表情作为另一种证明倒显得和蔼可亲。
微风拂过，身后那不详的预兆更为强烈了，像是真的有东西在背后摇摆着，而不是她心底所衍生的荒诞幻觉。回头吧，看看在这处信标之外的景象。
“为什么这个世界的人总是喜欢摸到其他人背后，而且总是悄无声息呢……”
芙洛拉端起枪来，再转身的一瞬对上了另一把黑洞的枪口。她的余光向下瞟了眼，看见了那金属铸成的银色双腿，和上方嘎吱作响的液压器件。
“你是谁？为什么接近我的神坛？”
那声音嘶哑，怪异，被劣质电子装置拉得模糊不清而低沉，像是耳畔有事物啪啪作响着，又像是电流撬开头盖骨后发生的惊怖场面。
“什么神坛，这不是个人形铁块吗？还是说你认为在不会开花的菩提树下朝拜会很有趣？”
接着摄像头的钢铁触肢游到她身边来，猩红的光扫在脸上，让皮肤不自觉地开始发痒。虽然被枪口挡住了视线，但芙洛拉仍能猜到自己面前出现的存在究竟是怎样的一类怪物。金属和机械替代了人体，她只希望冰冷的程序所填充的理性没有埋没对方所有的人性，否则这次争斗里，吃痛的一定会是她。
摄像头离开了，惹人不适到心慌恶心的声音又一次地突兀响起：
“你不是选民……旅行者，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呢……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你又是谁？”
“回答我的问题！”那个声音骤然变得暴怒，登时吓了芙洛拉一跳，“这里是朝圣之路！放尊重点。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回答你的。”
“好了，我答就是了。我是芙洛拉，因为迷路才流落至此。该你了。”
“测谎仪……正常。”
那杆枪被放下了，呈现在芙洛拉面前的脸，不，不如说倒更像是模仿某种无面的抽象生物的一部分，而不是作为寻常动物的面部存在。原有的面部如今已经被抽搐与回旋的繁复结构取代，甚至令人无法分辨其中到底原有的那一部分储存着这家伙仅剩的，还是人的血肉。
“你到底是什么生物……”盯着那张惹人恐惧的脸，芙洛拉喃喃自语道。
“我是人类，从前是，以后也依然是。我也是一位信徒，为了追寻先贤们诉说并付诸的，超脱血肉的神圣道路而前进，渴求着抵达完美的，毫无缺陷而绝对公正的美丽天国。”
“好吧……是个很特别的理由呢……我无法理解。但，你能解释远处那座山是怎么回事吗？它看上去不像寻常的山，也不像单纯的垃圾堆。”
“那就是我的考验。前人翻过了它，于是踏足神圣的天国，如今我也将翻过它，与百年前的先贤一道共食圣餐。”
“也许吧……嗯。”
临走前，芙洛拉又看了这个全身大半都接受机械改造的狂信徒的躯体。他定然不够完美，丛生的锈渍是否能支撑他度过艰险也犹未可知。芙洛拉尊重所有信仰，但倘若她来评判这一行为的话，只会得出所谓“不自量力”的结果。大概这就是人与神的区别，人会畏缩、退却，神则不会。
她返回了房车上，恰巧撞见放下望远镜的奥莱西亚，此时正微笑着对自己。
“你笑什么？”芙洛拉撇撇嘴，显然不能理解。
“你处理得很好，你很冷静，那一下要是换我恐怕这时只会有一个人还在活动了。”
“我应该把你带下来的，我认为那家伙身上的零件没准能为我们所用。”
“我不这么认为。”
隔着三米多远的距离，奥莱西亚拉来一扇投影画面展示给芙洛拉看。那上方呈现出一篇有关产品宣传的文稿，其中讲述着与机械替代人体相关的事宜，当然也有消费。
“义体化改造事实上在我生活的年代里相当普遍，请别为它地存在感到惊讶——事实上，只要钱给得到位，不论何种形态都能被模块化的电子产品捏造而出，甚至于用户要求的不存在丝毫偏差。我不认为我们有杀了他去打这个赌的必要，再说，手染不必要的鲜血对你而言也不好。嗯……孩子总是需要清白的，不论你迷失的过去究竟如何。”
“好吧……那我继续说了。那家伙对我说，他是某个不知名信仰的追寻者，想要走过所谓的朝圣之路来抵达‘完美的天国’。”
“在绝望时，人们总会寄托希望于神明和信仰，这不稀奇。”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前进吧。”
晚间，芙洛拉蹲坐在帕佩蒂尔那具还残留着熔化痕迹的身体旁发呆。观察破裂的外壳下复杂而慎密的零件，她注意到某些微不可查的事物轻盈地流动着，好像重新激活了这荒废已久的身体，带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全新的生命形式。
顺着流动的生命痕迹，她用等离子切割器缓缓撕开那些不堪重负的骨骼肌腱，找到了构造体们的心脏——它潜藏着他们的能量之源，被称为虚无反应堆的事物。以及另一样令人不安的，搜遍记忆和认知，乃至使用电子数据库的学识也无从得知的怪异核心。
漆黑的表面在下一个瞬间又泛起众多的，引人遐想而格外瞩目的色彩来，缓缓蠕动，闪烁着。芙洛拉想不到它该是什么形状，也理解不出它原本身归何处，留给印象的唯独彻骨的寒意，和仿佛看透了什么似的超脱。
新世界的门扉，解放思想的钥匙，它的地位本当如此，却为何要局限在如此狭小的躯壳之内？
想着，芙洛拉似乎要伸出手来，解放那不可名状的可憎造物。随即，奥莱西亚的惊呼适时地传来，将芙洛拉从这怪异的阴影里拉出。
“这是什么玩意……”芙洛拉的语气只剩下惊恐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我又迷失自我了……真可怕。”
“混沌核心，我们通常都会这么命名它。以人类的思维既不可理喻也不可解释，超越我们理论科学所能认知的范畴……是很怪异。针对它背后领域的研究在很久前便因为这场波及世界的灾难中断了，不过，仅存的应用造物，也就是这种核心被安置在了我们这样的构造体身上。”
“这个世界还有多少我认识不到的黑箱科技……”
“比你想得还多。”
芙洛拉揉着眉，只露出惨淡的一笑。
“至少今天我还能学到更多侧面去见证这个世界的产物与场景，虽然结果不好，但总比没有好。”
“活到老，学到老。”
在离开前，奥莱西亚安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