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这世界里罕见的,稀少的东西。自从第四次世界大战以来,它就开始变得少见,如同沙漏中流浪的黄沙,一点一滴消逝殆尽。
早晨,当李涵仍在乎乎大睡时,芙洛拉已经醒了。她端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注视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象,正百无聊赖地发呆。太阳久违地摘下了灰色的面纱,灿烂的目光扫视大地,留了些微微的暖意。如果不是道路上朝圣者们的累累尸骸,这场面会更美丽,如今再回头望向那些在困苦中被腐蚀的惟余干瘪的躯壳,便只有悲哀可言。芙洛拉不知该怎样评价,为了信仰而死究竟是愚昧,还是崇高?即便如此,在经过他们时,她还是双手合十,为他们做了祈祷。
“愿你们找到灵魂的避风港。”她如是说。
奥莱西亚此时端着早餐走了过来,其中盛着面包、培根与煎蛋,是一顿不错的早饭。
“往昔已逝,就让他们走吧。他们的牺牲至少能提醒我什么,这便是最大的价值。”
“呼……对于我们的新同伴,”芙洛拉撇了眼卧室,眼底不自觉地泛出担忧来,“你觉得他具备面对接下来无数可怖图景的意志力吗?”
“想象你一开始来到这儿时的表现,在面对未知的危险时,我们都会有所恐惧,我也一样。所以,放宽心些吧,如果他没撒谎的话,他同你一般接受了那样的非人折磨,那些东西既吓不到你,也吓不到他。”
“我想也是。那你觉得他来自于原先地球的哪儿?”
“以名字与身体特征而论,大概是东亚人。这意味着我得准备额外的,风格不同的餐食,对我而言是会麻烦些。”
“那……去吧,我再歇一会儿。”
当李涵再醒来时,疲惫令他沉睡到了晌午才不堪重负地破碎。芙洛拉坐在椅子上,悬空的小腿悠闲地晃荡着,两眼却闭着,不去看这世界。
他刚想呼唤芙洛拉,便听见身后一道声音冷漠地传来,冷得如同寒风,让他在本该温暖的室内也身子颤抖。
“睡得还满意吗?”奥莱西亚问。
李涵微抬了头,直视着那对蓝色的幽深眼眸,内心不由自主地泛起恐惧。她就像那座城市里的人,面容完整,内心腐朽,只给人彻骨的绝望,无数个思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快速地考虑了几种可能性,内心的不安愈发强烈,那份动摇扎了根,只让他冷汗直流。没有多少生物会如同面前的那般恶毒、精于算计,又那样惹人恐惧,是啊,没什么可以做到,而他恰好认识那么一位。
“你和我一样!”李涵惊叫道,“你也是那座城市来的!”
“你会吵醒那孩子的,而且,我并不知道你一直念叨的城市是什么存在。如果你想的话,自然可以指给我们看,这样突兀的表现未免过于大惊小怪了。”
“这可不是什么特别的表现……你知道有多么危险,对吧?”
“你有些神经紧张了,”奥莱西亚平静地陈述道,“我建议你可以先吃些饭,然后再尝试平复内心,最后向我们仔细说明。我为你准备了符合你家乡风格的饭食,请别浪费。”
李涵偏头,视线转向餐桌去,半信半疑的目光里瞧见那碗桌上盛放的牛肉面。饶是有些戒备,在奥莱西亚尖锐的目光触及下,他也不得不吃。不过结果出乎预料,那面大约是没有毒的,味道也微妙地适合。
“如果我想杀你的话,那我早就动手了。我和那孩子各自独立,我们彼此自由。我没有需要过问她的意见的必要,你知道吗?”
“是的……”
为了转移话题,李涵转头向窗外看去,在视线中出现那抹棕绿色的建筑碎屑时,那颗脆弱的心不自觉地吊了起来。
“我们快到城市的外围了。”他小声提醒奥莱西亚道,语气有些谨慎,更有些藏不住的紧张。
“你的心跳正在加快,你变得有些紧张,为什么?”
“被人从这儿赶出去,再厚着脸皮回到这儿,我当然会觉得紧张了。”
奥莱西亚叫醒了正处在噩梦中的芙洛拉,为她擦去了额角的汗水。
“该启程了,女孩。”
“我们到了……?”
“那座传说中的,城市的外围,是的,它到了。”
芙洛拉站起身来,目光带着高兴地看向李涵。
“晚上睡得还好吧?”
“倒是没什么问题,床铺很软,空气很暖和。”他挠着头说,“不过,在进入这座城市前,为了确保你们的人身安全,我有些话要对你们强调,好么?”
“嗯,说吧。”
“唉……事情还得从我几个月前来到这儿说起。当时我也被丢到这座城市的外围来,并且机缘巧合地认识了一些人。但我没想到他们居然是如此的用心险恶……他们欺骗了我,还试图吃掉我。真是可恶。”
“唔,你应该把你想表达的主题说得更明确的。”
“我的意思是,别相信这儿的其他人,别太相信他们,他们都很危险,与我们原本生活的地界根本不一样。”
“还有吗?或者说你想表达的仅有这些?”
“剩下的就等到我们正式进入城里再说吧,毕竟我们是否能度过第一道关还尤未可知。”
“第一道关?”
“所谓的高墙阻隔了外部的威胁,但也阻碍了其他人进入它的有效途径。任何试图进入城市的人都将被严格把关,被筛选至合适,确保他们对城市不会造成任何伤害,确保他们的思想永远忠诚且痴愚、盲目。如果想进入城市的话,你们就必须摸清它的高墙审核标准,并且装成那副模样。”
“我就当你在变相承认你的智商水平较低了。”
“我当时不了解他们,疏忽了太多,也埋下了日后的祸患。”
“嗯……”芙洛拉摸着下巴沉思,“我们就不能直接去那里检查吗?还得这么费事?”
“我们没有试错的机会,一次进不去,也就再别想进去了。而且,我不太确定你那位神秘的朋友……”
李涵说着,瞟了眼站在桌子另一端倾听他们对话的奥莱西亚,没再说下去。
“她是有些特殊……”
“另一个建议是,你们该把这辆车藏起来,徒步进入城市,还得把自己打扮得灰头土脸,不然会引起他们怀疑的。”
“为什么?驾驶交通工具也成为了判定智商的标准?我换成自行车可以吗?”
“我没在开玩笑。你瞧,这儿的人都是难民,他们大多风尘仆仆,面黄肌瘦的。你们走过去,恰好与他们形成了那么强烈的对比,把关的那些个蠢人自然会认为你们是揣着敌意来破坏这座城市的。不仅不会放你们通行,大概还会对你们发动袭击。”
“确实够蠢的……”芙洛拉无奈的目光投向奥莱西亚,“你怎么看?”
“照他说的做吧,我们是需要更多的谨慎。”
芙洛拉点头,拽着李涵下了车,走到不远处灰尘遍地的土路上。最后下车的是奥莱西亚,她将车开往另一个方向,骤然没了影。
四周皆是泥巴捏成的土屋,房顶盖着深色的瓦片。芙洛拉粗略判断,以21世纪的标准而言也是相当罕见的一番景象。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有几个擦他们而过,也只是攥紧袖子,低着头匆匆离开了。她很想抓住他们问个究竟的,但每当自己的手试着搭在他们的肩上时,那些人总是以更快的速度又离开,消失在道路尽头挂起的扬尘。
“在原地等她吧。顺便,再为我说些有关城市外围的事情,好么?”见调查无果,芙洛拉只好求助于一旁端着手调整状态的李涵。
“具体一些的范围有吗?有关这破地方能说的事情可太多了。”
“社会风貌?经济情况?或者是其中的文化与衍生的社会结构?治安情况?”
“你问的还真多,好吧,我挨个来回答。”李涵数着芙洛拉脱口而出的那些问题,开始回想起过去的场景,那些繁多的,漫长时间似乎凝结成眨眼一瞬的繁复舞台,“接着刚才所言,这儿的人都是难民,不管他们曾经是什么人,活成了何种模样,如今为了活下去,也就只能摒弃所有,去一无所有地生存,去试着去‘活着’。他们生活中原有的那些东西在这个时代里都被抛弃了……真可悲,取而代之的是被他们认定为符合城内人标准的生活习惯,它占据了他们的生活,迫使他们的一切都按照那个毫无生机的仪表盘转动。所谓养两只鸡就是违反规则,这简直超出了我对一般社会的构想,我也想不通它究竟为何而存在。”
“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一定很压抑恐怖。”
“同样因为这刻意模仿城内人的,死板的作风,人们的生活也因而变得糟糕——缺乏物资,所需的一切事物都捉襟见肘——他们反倒认为这是好的,是符合意志和标准的,是主义化的。所谓受苦,毫无意义。它存在的必要就是为了折腾人。”
“也为了限制人。”
芙洛拉停顿了一会儿,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
“呵……看来他们还挺精明的,这难道不是变相的形式主义与压迫吗?”
李涵的记忆被勾回到了自己的曾经,他想说些什么,但言语黯然失色了,也许某些东西总是在重复。
是啊,周而复始,试图回到过去时,必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