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儿,有那么多山门愿意接纳你,为什么愿意来到沉剑山?”
终日一袭白裙的年轻女子,微微低头看着那个瘦瘦弱弱,眼眸却有无限光芒的男孩。
他扬起了率真的脸庞,笑出一口白牙。
“因为师父您在沉剑山啊。”
她愣了一下。
“因为...我么?”
“当然!我觉得啊,那些长老和山主虽然都在笑吧,可是我都不喜欢。反而是师父您在一边不说话...我就觉得有非来不可的必要。”
女子听了这句话都觉得啼笑皆非。
只是她是真的不擅长笑。
“你要知道,我不是那些长老中实力最顶尖的,也绝对不是最会教弟子的,你在我这里...我可能没有办法细心的教导你,我有我的修行。哪怕是这样,以后你会不怪我?会不为了这个决定后悔?”
男孩爽朗的笑着。
那灿烂的眼神仿佛是对这个复杂世界的挑战。
“为什么会后悔?我觉得师父你很厉害啊,而且我以前听村子里的老人说过一句话:狗喜欢叫,因为它们本身就不厉害,是为了吓唬人。那些真正的猛兽捕猎之前都是不会发出声响的。”
“而且啊,师父没有时间教我,我会乖乖的,老老实实的等,等师父有时间了,不忙了再问师父。这样就没事了吧?修行就算慢一点也没有关系的,那样就能跟师父待的更久啊。”
年轻女子的白裙在那片山坡上微微的飘动,随着飞絮的方向。
她的每根发丝都在阳光下微微闪耀着。
而她清晰的记得,当时自己的心,就如同这草长莺飞,仿佛首次被触动。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
“可是当你修为长进,成为更厉害的剑修之后,你还是需要自己去外面闯荡的,还是需要去开拓自己的见识,去不断的见更多的人和事。在哪里都是这样。”
那个男孩似乎苦恼的思考了一下。
然后他用力的摇摇头。
“没关系的师父,不管以后我去再远的地方,要去做多么困难的事情,我都会回到您的身边,和你一起,陪你一起待在沉剑山的!”
“焰儿,你想成为怎样的剑修呢?”
“我啊...飞天遁地,无所不能。要做最潇洒,最厉害,最锄强扶弱的那种剑修!”
“好,为师等着那一天。”
后来啊,林胭无数次的看到这个少年,都会想起那天的山坡。
那个率真的男孩。
也永远不会预料到,有一天他会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冷静甚至冷酷的说。
“没有关系。”
人的记忆是会骗人的吧?
是会将一些本来寻常的事情粉饰得无比美好的骗子。
可是...
“师父...没关系,就算这件东西再是难寻,弟子也会为你找到。”
“...焰儿,算了吧。太过虚无缥缈,也太过危险。不要为了我冒险,你现在也是独当一面的剑修了,你该为了你自己着想了。”
身材修长笔挺,就如同一座可靠巍峨的山峰的男子俊朗而漂亮。
他轻轻的握了握女子的手。
没有任何为难的灿烂的笑着,一如多年前那个山坡上的男孩。
“师父的事情就是焰儿的事情,对焰儿而言,为你做再多的事情也是值得。”
“...为什么?”
她的眼波柔软,就像是踩上去会软绵绵陷进去的雪原。
他的笑容开始显得有些腼腆,可是他的眼神却像是温柔到让人沉溺的湖泊。
“因为对焰儿而言,你不只是师尊。”
她没有问下一句话,她只是任由对方的手轻轻的将自己的手握着。
在那大雪纷飞之下,没有点燃任何柴火。
可是暖的却像是一个暖春。
后来啊...
“师父,我找到了...我拿到了,您快用...一定能祝您破境渡劫。”
“可是焰儿,你没事吗?你的伤...”
“没事的师父,我没事,休息两天就好。”
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虚弱的笑着,笑的仍然像是一个孩子。
她的双臂颤动了一下,却终是没有抱住那个满身伤痕的男子。
她拿上了东西,声线颤动。
“谢谢你,焰儿。”
“不用谢,弟子说过了...你的事情就是焰儿的事情。”
她的眼眶发酸,几近决堤。
那个盛夏,在自己心底发了一场洪水。
可是再后来啊...
“师父...原来这就是你的决定啊。”
“...对不起焰儿。”
那个山坡上,他站在那里,明明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却脆弱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野草。
他笑了笑,再也没有那个男孩的率真,只有苦涩。
女子眼神似乎有些不忍,她却选择偏过视线,轻声说。
“登天长阶是每个修士的终生理想,现在它就在我的眼前,我不能错过。你...也是剑修,也到了这种地步,你应该能理解我。”
“所以代价哪怕是斩断我们之间所有因果?”
他夹带的笑声仿佛是在嘲讽什么。
她明白,再明白不过,只是从未挑明。
那层看似薄薄的窗户纸,其实一直完好无损,坚不可摧。
“师父走的就是这样的道路...从一开始你就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抱歉?你没有一点点不舍的话,为什么要对我抱歉?”
他质问着,像是一个孩子质问大人,为什么要抛弃他。
诸多画面出现在她的脑海,她的眼眶前所未有的脆弱,她没有预想到的那些复杂情绪几乎要摧毁她的坚定。
可是她忍住了一切。
她拔出剑来对向他。
他们之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可是他们都清楚,那是一条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红线。
代表他们的一切,代表另外一种选择,代表一个可能幸福,但一定不是长生久视的故事。
“焰儿,我明白,我都明白。你也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认为是我对你的背叛,是辜负...都好。都没有关系,但是...我已经想好了,所以对不起焰儿...我们到此为止。”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的鼻子已经反酸,她的眼眶已经染红。
因为她看到了男子眼里那渐渐消散的光泽。
他在那里,仿佛要破碎。
他最后颤抖嘴唇,苍白无力的一句话是。
“师父,我比起您所谓的天阶,也是可以抛弃的么。”
许多年从未脆弱过的她,终于眼眶决堤了一次。
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挣扎。
眼泪肆虐她的双眼,在她清冷的脸上纵横。
可是边哭边摇头。
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焰儿...为师要登上那天阶,只能如此,只能如此啊...”
她知道再拖下去,自己会变得软弱,她就永远失去这个可能。
所以她仍然是挥剑。
明明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好像让数十年的故事变成了碎片。
他们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却都感觉到了...牵连两人的什么清晰破裂的声音。
散在空中,消失,再也不见。
林胭已经有些分不清了。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站在那个山坡上的男孩是真的。
而那个如野草一般破碎的男子难道不是此时此刻眼前的他吗!
心中的那些痛苦,那些挣扎,一想起就会翻搅不宁的心绪是假的吗?
是虚假的梦的话,自己为什么会因为那些梦里的,还没有真实出现的画面产生后悔酸涩的情绪?
自己为什么会难过成这个样子?
她想要说服自己,那只是修行对自己的考验,那是绝对不会出现的虚假梦境。
可是现在...一切仿佛都在重合。
模糊的梦变得清晰。
破碎的脸在他的脸上重合。
她更愿意相信面前这个许清焰是假的。
因为哪怕在梦里,在那些画面里,即使被自己那样辜负的他,到最后都不愿意说出一句重话,都不愿意真的和自己割舍关系。
面前这个淡漠疏离到了极致的他...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师父请说。”
“你还是许清焰么,你还是...我的焰儿吗?”
她死死的盯住他的面孔。
不想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抬起头,没有任何破绽的看着自己,露出笑容。
她不会忘记这个笑容。
是那个男孩在山坡上,那个率真的笑容。
似乎从没有变改过。
但是他却这样笑着对自己说。
“师父,放心吧,我没有被夺舍。”
“可是为什么...”
“弟子啊,只是长大了,明白了很多道理。所以以后不会太麻烦师父,不会像以前那样依赖师父你了。我的路我自己来走就好了。”
那似真似假的梦里,是她斩断了姻缘红线。
而现在,他用自己熟悉的笑容,斩断了自己心里的某根弦。
她的双手猝然握紧,强烈的预感告诉自己,心里有什么正在逐渐剥离。
对自己盲目依赖,盲目信任,不顾一切对自己好的那个男孩,那个男子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看着他的眼,从他眼里看到仿佛要破碎的自己。
“你...什么意思?许清焰...你知不知道你说这种话,我可以认为你是希望我将你逐出山门?!”
情绪开始不受控制。
她希望对方会害怕,希望他可以因为自己的态度而改变。
变成自己熟悉的那个男孩,那个依赖着自己,相信自己,总是率真微笑面对自己的许清焰。
可是他只是轻声告诉自己。
“这件事情不麻烦师父。”
“什么?”
“宗门大考之后,弟子会考虑自己的去处,无论是失败,还是通过。”
握紧的拳头瞬间松开。
她的眼眸无法控制的睁大。
她的心底在不断的空,流逝温暖,然后被滔天的酸涩填满。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由自主的感觉到,那些似真似假从未发生过的画面,仿佛真的出现过。而现在这一切...仿佛是自己应该得到的因果报应。
那不是假的吗?明明从未发生过。
那是真的么?不然为什么自己的心好像被开了千疮百孔,满是破洞...
她不知道对方是经过怎样的考虑说出这句话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对方的房间离开,回到自己的宅邸,然后呆坐在熟悉的床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没有睡,所以没有再做梦。
但是她的心比做那样的梦还要难受,是沉在了谷底怎样也无法打捞起来的沉石。
枯竭。
破碎。
考虑他自己的去处...他要离开沉剑山,要离开自己?
哪怕是通过了大考?
可是他能去哪儿?去哪儿!
雪羽山吗?
还是自己更没有想过的地方?
林胭看着再一次落下的夕阳,她已经分不清。
自己究竟是因为最近缠绕自己的那些梦魇,那个不敢相信的故事,那些破碎的片段而在后悔,试图偿还。
还是说...自己根本不能接受往日那么依赖自己,那么信任自己的许清焰会对自己说他要走他自己的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巨大落差。
她的痛苦,是想挽回却不能伸出的手。
还是想要后悔想要道歉,却无法开的口。
“师父您在吗?”
外头传来声音,小心谨慎,可是她瞬间就能判断出来,不是许清焰而是白璎珞。
是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弟子。
她此时却没有办法有一点开心的情绪,她显得木然。
“有事?”
“呃...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我听说清焰...许师弟跟宗主立誓,如果不能通过宗门大考就要彻底离开十八剑宗是真的吗?”
“他的事情你问我干什么。”
“诶...师父您...”
“他的事情你问他就好了,别来问我!”
“...好的师父。”
脚步声逐渐远去。
而房间内,握紧的拳头无力的松开。
夕阳照射的那张绝美清冷的面庞。
出现了清晰而晶莹的一道湿痕。
这残阳多美。
她就有多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