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分，又到了大雁南归的时候，也到了徐太妃父母的祭日。
“皇上，我们去看一看我的爹娘……好吗？”
看着南飞的雁群，徐雯轻轻的对着长空说着，但是她的身旁早就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那个人，只剩下空落落而又冰冷的宫灯。
“主子，天已入秋，气渐凉了，我们还是早些关了窗，省的着凉了。”
一旁的顾嬷嬷，是跟随徐雯二十三年的老人，自然是知道自家的主子此时此刻在想谁。
先皇轰然驾崩自然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可是斯人如流水，已去不可回。
活着的人只有活好了自己才算是对得起逝去的人。
“顾嬷嬷，你去取我的锦帕来，还有几笔就绣完了，我应当是放在外头了，前几日，皇后过来殿里看过……”
她口中的皇后自然不是那个殉了情的皇后，而是她的儿媳妇徐氏。
先皇去世，后宫中人殉情的殉情，殉葬的殉葬，只有她一个贵妃独独活了下来。
虽然是斗赢了，却也不免落得个冷清的下场。
古来秋日多悲怀，如有故人心更哀。
等到顾嬷嬷欢喜的拿着绣到一半的团花绣帕过来的时候，徐雯已经把自己挂在了梁上，他的双脚笔直的竖立着，随着风吹过的痕迹晃晃悠悠的。
恰如她跌宕起伏的一生，孤苦飘零，到死也无所依靠。
“娘娘！太妃娘娘！”
顾嬷嬷紧紧的抱着晃动的双腿往上抬，她是不会相信自己的娘娘就这么死了的，这可是她看着长大的娘娘啊！
等到白领取下来的时候，徐雯整个身子都垂软的倒在地上，顾嬷嬷也连带着摔倒了。
此时此刻，她夜夜盼着的徐皇后。才得了空，依照惯例来她寝宫之中看她。
“太妃娘娘，今日我跟小厨房学了点心，点心已经做好了，给您送过来，您……”
徐皇后看着刚从横梁之上被抬下来的徐太妃的尸体，当场呆愣在原地。
盘中的糕点随之滚落在地上，零零散散的分布了一地，洒落在徐太妃僵直垂下的手旁，仿佛是想要她随手能够拿着吃下肚中。
徐皇后无法接受眼前这个在后宫之中横行了一世的女人。竟然就这么直挺挺的走了。
等到宫中的奴婢慌慌张张的进来，将人收拾好，抬上床的时候，她似乎才是回过神来，摇晃着脚步往床边看去。
“太妃娘娘，你不是说你要教我怎么在后宫立足吗？”
“太妃娘娘，你不是说你最喜欢我宫里那只小花猫吗？我这就叫人把它抱过来好不好？”
“太妃娘娘，你不是说你这辈子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完成吗……”
说到此刻，未语泪先流，饶是徐皇后这个样的后宫之主。也无法接受事实，颤颤巍巍的说完，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徐皇后是徐太妃一手带大的，她原本只是蒙古八旗贵女中最末的那一支，也没有想过要进宫做什么皇妃。
若不是恰巧赶在大选的时候过了及笄之年，恐怕她到现在还是无忧无虑的奔驰在大草原上。
可是谁让他是徐太妃的直系呢？
徐太妃明明知道她心有所属，并且已经私定了终身，可是偏偏硬是拆散了一对鸳鸯，哪怕是用手段将她所爱的人杀了，也要把她送到宫中来，当这个后宫之主。
当初知道她一心一意爱着的捷达死的时候，她就已经跟着一起死了，嫁给皇帝的只不过是一个躯壳罢了，她和她这个年纪轻轻就做了太妃的直系长姐。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老死不相往来。
但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在这些年的斗争之中，她又发现只有这一个长姐，能够一心一意的护着她，不叫那肮脏的后宫手段伤了她。
可是她好不容易明白了长姐的苦心，终于开始原谅长姐的时候，为什么长姐就不愿意多活几年呢？
她不是一直说想要抱个侄子吗？
她不是说要等到自己做太后那天才会去死吗？
“你又骗了我！”
徐皇后清醒过来的时候，徐太妃已经变成一块牌匾立在了皇室的庙堂之内。
她几乎是一步一磕头的来到了这个庙堂，这里是皇室的庙堂，如非是徐太妃和徐皇后这样珍贵的人物，恐怕这一辈子也不可能进入这里。
那些卑微的洒扫宫人。也只敢在夜里偷偷摸摸的进入这里，摸着黑把所有的活干完，他们白天是连门口都站不得的。
能陪伴皇后进入庙堂的，只有嫔妃级别以上的四宫之主和朝廷封赐的一品诰命夫人，现如今还活着的只有一个年迈的徐夫人，这是在徐皇后父母死后，她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按照辈分，她应当是徐皇后的祖母，可是徐皇后作为一国之母在先也就没了辈分之别，两人见面行的是平礼。
“你们都别跟着我，让我一个人跟长姐说说话。”
徐皇后强撑着素日里来的威严，摇晃着身子，往殿中踏去。
众人因为她的一句话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个人敢跟上来的。
“徐太妃，眼下无人，就容许我对你不敬吧！”
徐皇后一开口，珍珠大小的眼泪便顺着脸颊而下，显然是蓄了很久，直到见到长姐的灵位才敢落下。
她朝着满堂的牌位跪下磕头，然后站起又跪，再跪再磕，行完礼之后，她颤颤巍巍的将供奉着蔬果香灰的灵牌，从台上拿了下来，紧紧的抱进怀里。
“你说过你是洁儿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了，让我什么事情都得顺着你，帮着你，可是我还没有替你做什么事呢，你怎么舍得离开？我还没有让你赔我的捷达呢！你怎么敢离开！徐雯！徐雯！徐雯！你好狠的心啊！”
许是情到深处难自已，一向端庄大方的徐皇后竟然对着自己直系姐姐当朝徐太后的牌位，又哭又闹。
殿外头的人当然是看在眼里，但是这些个个的都是人精，早就已经见惯了场面，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所以连看的样子都没有摆出来。
徐皇后跪在殿里哭了一上午，到了午时，皇帝过来，没在宫里看见徐皇后，问起宫人才知道早上发生的事情。
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个天子换天地。
前朝的太妃，死了便死了，又不是生了皇帝，养了皇帝的太皇太后死了，又何必要重视起来通报呢？
“你们大胆！徐太妃轰然离世，朕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去领板子，打到朕将皇后带回来为止！”
皇帝还没坐到凳子，听到消息立刻飞奔向太庙，一路上全然没了皇家的礼仪步伐。
他一心只想找到他的皇后。
虽然徐皇后不是他最爱的那个皇后，但是这些年的朝夕相处下来，他已经无法离开徐皇后。
若是此时徐皇后出了什么问题，哪怕是少了根头发，恐怕今天瞒报的那些宫人九族难保了。
太庙外面，一帮朝廷命妇和徐家老太太都站在门口焦急的打转转，就在方才，所有人都听到殿内传来一声动静，但是因为皇后有令在先，所以根本无人敢去查看。
“皇上来了！圣上来了，皇后娘娘应当是会收敛一些，知道一些仪态了！”
一个命妇眼尖的看见一身明晃晃的衣服。像是一阵黄色的风一样，朝着这边席卷而来，在宫中敢穿明黄色衣服的只有皇上，此时的她比见了自家夫君还兴奋。
皇上来了，皇后就有仪态了，她们也就不必再畏畏缩缩的，不敢进去阻拦了。
若是太庙被砸了，恐怕在场的人都会因为要封口而出点什么岔子，她可不想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皇后娘娘，皇上来了，你要不出来见一见吧！”
那个年轻的命妇身上穿着二品诰命夫人的衣裳，她本来是陪着姐姐过来吊唁太妃的，原本也是不该站在廊前的，只是姐姐说皇后娘娘好像有点失了理智，看着有些许让人害怕，才将她唤上来，两姐妹互相支撑着有点胆量罢了。
但是这个二品诰命夫人的话，现在的徐皇后根本听不进去，且不说隔着殿门，光是徐皇后现在闹出来的动静，就已经无法再听任何人言语了。
“传朕旨意，把太庙门打开！”
“皇上，可是皇后……”
“朕是天子，皇后是朕的皇后，你们不敢忤逆她，敢违背我的旨意不成？”
宫人颤颤巍巍地将门打开，随后跪在一旁等候差遣。
“皇后！美洁！徐美洁！你冷静一点！”
尚未看到徐皇后，但是皇帝显得很紧张，因为他听到的动静对他来说太过震撼，就好像是活生生要把太庙掀过来一般。
等走到内殿的时候，只看见徐皇后的外衣铺散在地上，而一旁是只穿着一件亵衣亵裤，披头散发，擦去妆容，取下满头珠钗的徐皇后。
此时的她在跳着一支独有的舞，在进行着他们家族的送别仪式。
跟在皇帝身后的随侍太监？颤颤巍巍的，准备上前喊皇后，被皇帝摁住示意他不要出声。
皇后已经将她姐姐的牌位偷偷的放起来进行他们家族特有的送别仪式了，就不必再声张到让每个人都知道。
此时的徐皇后披头散发，嘴中用他们家族的语言，咿咿呀呀的唱着别人听不懂的歌谣，脚步时而轻快，时而沉稳，面上却是悲伤的情形。
突然一个转身之间，她将脚扭倒了，同时也看见了静默看着她跳家族的送别舞的皇帝，她微微一笑，没有搭理皇帝，继续完成了未完成的送别舞。
阿姐，你在天上和捷达好好的相聚吧，顺便替我跟姐大说，让他不要为难你。
你没有完成的事情，我一定会代表我们家族帮你做到的，我一定会守住后位，替你还有我们整个徐氏做凤仪天下的母后！
阿姐，安心的去吧。
在心里默默的告别，嘴上却只能唱一些别人听不懂的隐晦词汇，这就是作为深宫女人的悲哀。
如果太喜行怒于色，那么她作为皇后的威严和仪态，就会受到诟病。
她只能端着，平日里时刻的教导自己不能学那些嫔妃，为了争宠不择手段，为了皇帝多看自己一眼，打的头破血流。
这一场舞跳了两个时辰，皇帝就在她身后站了两个时辰，一边观赏着她的舞姿，一边替她感到心痛。
等到舞跳完了，曲子也唱完了，喜欢后整顿了自己的妆容，随后将地上的外褂举起，原地转了三个圈，作为最后的结束。
“徐太妃！一路走好！”
一滴泪顺着舞蹈的停止而滑落，这是她可以替徐太妃光明正大落下的最后一滴眼泪。
毕竟徐太妃是前朝人，若不是他当年苦苦哀求皇帝不要斩了徐太妃，皇帝完全可以以殉葬的名义，将年仅三十二岁的太妃一并葬入皇陵。
所以，徐太妃一直说多余的十年是她求来的，所以要为她好，帮她铺路。
出嫁的女子，尤其是嫁入皇室的女子，嫁到了皇帝的后宫中，变身是皇帝的人，死是黄帝太庙中的一块碑，或者是太庙门口的一捧土，再也无法与母家有任何的联系和瓜葛。
今天皇帝能够默许徐皇后做自己母家的祭祀仪式，已经是对她莫大的恩宠，所以徐皇后不便再向他提起任何其他的事宜。
“徐太妃是自戕而死，本应该拖入乱葬岗，臣妾明白，是皇上之前的旨意叫他们不敢随随便便的葬了徐太妃，臣妾对此感激不尽，多谢皇上，能够保留我长姐的最后体面！”
徐皇后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两个头，皇帝看着心疼不已，急忙将她扶了起来，忙叫太医将人带回去好好的整治，查看了一番。
这一查竟然真的查出来一个事情。
“恭喜皇后，贺喜皇后，皇后有喜了！”
太一这番话在场的人都听了个明白，站在皇后这一边的人自然是满心欢喜，可是不站在皇后这边的人脸上，虽然是笑，却笑得怎么也不真诚。
这小小的宫殿之中，有无数的气场在交织着，随时可能剑拔弩张。
而因为太医这一声的宣布，一场无形的硝烟瞬间燃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