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为了英雄,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的同伴已经死去了。或者说,我从来没有同伴。二十年来,我从未放下过剑,我认为自己不会输,就算输也会爬起来继续战斗下去。我就是这样活到今天的。
但如今我却胆怯了。母亲印在我额头上的纹章,随着她的死去也一样消散了。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战败,而且再也不会爬起来。我内心无比不安,但还是颤巍巍地握着剑柄不放。
我是英雄,这个世界上仅存的英雄,我唯有独自一人,喝着烈酒,嚼着草根,将这场只有自己的战争继续下去。
我向躲在坚壳里的绿鬼挥剑,向腐烂发臭的黑鬼挥剑,向乱蹦乱跳的黄鬼挥剑,向遍布大地的青鬼挥剑、向盘踞在天空中的赤鬼挥剑。
我向母亲和神明起誓,为了胜利,我将献上我的一切。但这是骗人的。这是我儿时第一次举起剑时说的话,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狂妄。我穷困潦倒,却又嗜酒如命,如今也只是为了安抚自己而假惺惺地握着剑,也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把剑锋对准自己的喉咙而握着剑而已。
绿鬼们用自己垒成万丈高的牢笼,黑鬼们用他们搬弄是非的嘴在我耳边唱歌,黄鬼们用翩跹的群裾迷起尘烟,青鬼们用肮脏的手抓住我的脚腕,赤鬼们用永燃的火焚烧向前的路。
我唯有苦笑。
唯有消极避世,因为这就是英雄;唯有以酒消愁,然后倒头就睡,因为这就是英雄。
几天前,也可能是几个月前,我躲在酒馆喝酒时,几个妖怪走过来,把我团团围住。“当心我砍你哦!”我醉醺醺地嘟哝道,但实际上连剑都拿不稳了。他们见我的样子,立马乐开了怀,告诉我英雄早就是落伍品,我现在干不了任何事。他们笑嘻嘻地把酒倒在我的头上。“住手、住手。”但是没人听我的。他们还敞开衣服,把长满黑毛的肚皮贴在我的剑上,“砍呀!砍呀”地喊个不停。
那时候我真想举起剑挥下去,朝自己的脑袋挥下去。但我是办不到。因为我的剑早就腐朽、折损、生锈了。就算我把头往上面撞也只会晕倒而已,连一丝伤口后划不开。我跟着他们的笑声赔了两声笑,然后逃也似的回家了。我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我烧了水,吃着速食面,已经不想哭了,可这时候眼泪却不自觉地流出来,我甚至还没感受到悲哀就已经泪如泉涌了,泪顺着脸颊滴落到碗里。
“这二十年来……我比任何人都更坚定地秉持正义……怎么最后什么都没改变、什么都改变不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最终连自己都厌恶自己了,可是我依旧在说,在向冷寂的空气哭诉个不停。
我倒在床上,哭泣着入睡了。
我愈加渴望一死了之了。
过了两天,某个博物馆的一位员工突然找上我。他先是对我乱七八糟说了很多话,内容有关博物馆的责任、历史的伟大、文物的贵重……都是很无趣的话,而且七拐八歪把我都搞糊涂了。但是难得有人找我,我依旧很开心。
但是最后,他突然让我把自己的剑捐给博物馆。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和那些妖怪一样,也是来戏弄我的。
“明明是人,却做着妖怪才会做的事情,你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我破口大骂。
“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英雄了。”
“没有哪个时代不需要英雄!”
“我们会给补偿金的。”
“想都别想!”
“简直和老头子一样……”那人幽幽地低声抱怨,但马上摆回一副笑脸,“请您去博物馆看看,这趟旅行的开销我们会承担的。”
我才不会去!——话到嘴边,我又想起来两天前发生的事,只觉得自己根本是个懦夫,没资格把这句话说出口。也许是二十年来的英雄征途带给我的倔强吧。我不想去,那我反而要去见识见识。这种心理下,我答应了他。
第二天早上,那个员工又来了。
我穿了盔甲,带上剑,坐进他的轿车里。
在中途汽车突然爆胎了,他告诉我里博物馆不远了,要领我走过去,说着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瓶差劲的酒,以此为补偿也让我在寒冬里取取暖。
我看出来他在戏弄我,但我还是笑着说谢谢,接过了酒,装疯卖傻地边走边喝。穿了一身上世纪的盔甲,在路上摇头晃脑地喝酒,路上的人绝对以为碰上神经病了吧。
连那个一脸严肃,颇正经的员工都被逗笑了。
“你干脆别当英雄了,去马戏团怎样?”
“那也得马戏团看得上我呀哈哈哈哈!”
我哈哈大笑,边喝酒边摆夸张的鬼脸让酒从嘴角流出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声音——
“英雄!”
我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男孩跪在路边,用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兴奋地望着我。
我走近过去,耍起了酒疯。
“喂!小屁孩,说什么呢?英雄两个字也是你配喊的?”
说着,我朝他踹了一脚。
他艰难地从地面爬起来,没有一丝愤怒或是痛苦,依旧睁着那双大眼睛朝我喊:“英雄!我喜欢你,英雄!”
这时一个落魄的女人跑过来,抱住孩子。她显然是看到我揣他了,愤怒但又不敢表露出来,硬生生假装出笑脸对我说:“大人,孩子不懂事,我给您道歉了。”
我一瞬间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也看到了所有苦难者们的影子。
我收起酒劲,恭恭敬敬地蹲下来,问这个孩子为什么跪在路边。
“孩子么,唉……”
她光是听我问起这个问题就哭了起来,泣不成声。
那个孩子的喜悦也消失了,握紧拳头朝我的盔甲上打来。
“你不是英雄!英雄不会弄哭妈妈的!”
“你的腿怎么了?”
“你管不着!”
我笑了笑。
“小子,我告诉你,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英雄了。”
“没有哪个时代不需要英雄!”
他更加愤怒了,但女人拦住了他的拳头。她已经抹干了眼泪,但表情仍无比凄苦。
“孩子不懂事,对不起……来快和叔叔说对不起。”
男孩没有说话,一直用充满怒火的眼神看着我。他的脸上灰扑扑的,布满皲裂的细纹。头发里全是细小的石头,穿的衣服根本只是破布片,在冬天的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刚刚打向我的盔甲的手上全是冻疮的同时在手掌上生了厚厚的茧。这时候我发现了,他之所以跪着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双腿。本该鼓起的裤脚管,扎了两个结。突如其来地,一种近乎肃然起敬的情感,像难以描述的波澜震撼了我的整个身心。我收起笑容,像看另一个人似的定睛望向男孩。那是我遗忘已久的自己。
突然,一直掩在乌云后的太阳露了出来,穿过我的头顶,映在男孩的脸上。他的眼睛像被阳光点燃了一般,金光灿灿,眼底烧着生生不息的火苗。太阳转瞬间又被乌云遮下。然而他眼中的火苗却没有熄灭,始终坚毅地燃烧着。
我咧开嘴愉快地笑了,从未如此开心。
他警惕地看着我解下挂在腰间的剑,但待我把剑塞到他手里时又露出疑惑的神色。
“喂,小子,你听着。” 我按了按他的小脑袋,“我的确不是英雄,但这把剑是货真价实的,是英雄的剑。我现在把它给你,你拿着。你会成为英雄的,我敢保证。”
“你干什么呢!疯了吗?”
博物馆员工惊叫着冲过来,想要阻止我。
“滚开!”
我把他推了出去,他跌倒在地上,脸上满是不解的愤恨。
“英雄……?”
男孩犹疑地说。
“我正准备当一个英雄呢!”
我也像个孩子似的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