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各位来宾,尊敬的国王陛下、各位大臣,一同参加这场勇者的送行仪式……”
由单朵就价值上百金币的琉璃玫瑰拼成的花篮,整齐地码在那只有贵族中的贵族才能造访的茶会场地……王宫的后花园两侧,静静地盛开着。
仪仗队紧张地沉默着,鼓手与旗手面面相觑,他们额头上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尽管他们已经准备了这首曲子近两个月,但人人都知道,小小的瑕疵意味着什么。
站在用初级扩音魔法演讲的演讲者身边的,是那胡子花白、头顶戴着王冠,身披一条雪白长袍的老国王……深邃而洞察万物的视线在来宾身上扫视,随时准备找出那些对这场仪式感到厌烦的贵族。
说到底,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吃着俸禄却毫无作为的贵族的死活。在魔龙被退治、大片焦土需要人来开垦探索的当下,这些闲下来的人才是真正毫无价值的人。他会让这些人的贵族族谱就此终结。
当然,处理无能贵族一部分是出于国王的职责,而另一部分,也是更大的一部分,是他要让这烦闷的心情找个发泄的地方……
至于什么烦闷的事?这世上恐怕没什么比国宝级人物泊莉什·希莱尔的死更让一国之君烦闷的。
想到她出发前的最后的笑颜,心里就更难受了。
“她是我们的希望之光,是我们无数……国王陛下?您干嘛去……”
“继续背你的稿子吧。”国王摆了摆手,转身走向后花园露台的栏杆。
“可是……”
国王完全不顾演讲者的窘态,径直走向露台。
站在露台边缘,后花园里一望无际的花海……
那轻盈矫健的身姿,仿佛还和昨日一样出现在那儿、和小公主希比一同欢笑。
那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小公主在王后的带领下,去往遥远的边陲,让从魔族统治下解放的肥沃的土地物归原主……也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想到这,国王又叹了口气。
“……陛下。”
穿着一袭黑纱礼服走上前来的,是曾经泊莉什的同伴之一,圣女哈洛尔·希弗里斯·莱特。
她将金色的长发盘起在头顶,用黑色纱巾包住,余下的纱巾遮住面部和肩部,此时正端着两支酒杯,身体微晃着,走上前来。
“……我不喝。”国王低声回应道。
“我喝两支。”
在国王有些惊诧的表情下,哈洛尔真的一口气喝完了两支酒杯中所有深红色的葡萄酒,然后用丝质的手套擦了擦嘴角。
按理来说,她所信仰的希弗里斯教的教义根本不允许她这么做……教义规定信徒不得饮酒,否则会被判为信仰不纯……
而她,只是脸颊微微泛起红润,抓住那雪白的大理石栏杆,探出半个身子去。
“你看到了吗!?死正经的勇者!!”她朝后花园的方向大喊道,“我、喝酒了哦!唔呃!?”
“在这种时候你瞎叫唤什么!”
给她的头顶来了一记重拳的,是刚刚的司仪,同样也是泊莉什曾经的同伴,重剑战士拉格特·布利尔。只不过他转行不做冒险者了,现在在一家孤儿院工作。
曾经一顿能吃整整一桶面包的大块头,短短几个月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只有他脸上怎么化妆都抹不掉的伤疤证明着他的过去,和一名只是个子很高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区别。
“哈啊,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说教。”哈洛尔转过身,用已经变得笨拙的动作,推开拉格特的手,“我现在是……自由信仰者。”
“我还想问你这几个月到底在干什么。”拉格特整理着手套,“本来去教会打听你的下落,谁知道你这圣女已经好几个月没去做祷告了……”
“哼哈。”哈洛尔笑了笑,然后突然把空了的酒杯往拉格特怀里一塞,“你不也是一样?原来的你……比现在宽三倍吧。”
“那是!……算了,晚上开拓团的大伙要一起聚一聚,你要来吗?”
“有酒吗?”
“……你把你的信仰完全不当回事了啊。”
“泊莉什不在了,信仰……还有什么意义吗?”
她抓着栏杆,望向天空。
一片湛蓝中点缀着云彩,遮蔽住了秋日的阳光。
这场为泊莉什举办的送别会,说到底,只是一场向世人宣告她已经不在了的作秀。
伴随着仪仗队的吹奏接近尾声,那些假惺惺痛哭着的贵族,也差不多该离开那空空如也的白玉棺材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那是一只空棺材。他们可能连保护了他们愚蠢的地盘的勇者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国王转过身,看向后花园的凉亭——仪式举办的地方。
拉格特已经走上前去驱赶贵族们了,接下来,是将棺材抬到希弗里斯大教堂,在那里由唱诗班做祷告,算是最后的道别。
然后,棺材会被摆进郊外的勇者圣堂——最近才刚刚完工的,属于泊莉什一个人的安眠之所。
负责这件事的骑士们已经来到了棺材两侧,他们将抬着这具空棺材,徒步走向距离这里大约五公里远的希弗里斯大教堂。
当然,贵族也要一路跟着,一路哭着。通往那里的道路已经被封锁,但两侧的建筑的窗户里依然会探出不少居民的脑袋看热闹。
“……圣女不跟着去么?”国王看着渐行渐远的人群,瞥了一眼旁边靠着栏杆的哈洛尔,冷笑一声,“你这酒肉教徒。”
“去不去都无所谓吧,反正那也是具空棺材。”哈洛尔晃着手里的酒杯,里面装着鲜红的葡萄酒,“有什么意义呢?净让人勾起不好的回忆……她也一定不是想让人们这么做才成为勇者的……贵族也就只能做做这种事——做给他们自己看的罢了。”
“他们祖祖辈辈都没出过城门,没有佣人,第二天就会饿死在卧室里。”国王戏谑一般地捋了捋胡子,“刚才我可是看到了不少人选呢。”
“什么人选?”
“开拓荒地的人选。”
哈洛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摘下黑色头巾,金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开来,披在背后。
她的脸上依然红润。后花园的告别仪式已经结束,有几个佣人来打扫被贵族们丢得到处都是的点心的油纸包。
风吹拂着她的发稍,她望着远处的天空出神。
“她……会看着这一切吗?”她忽然开口道。
国王挑了挑眉:“你是圣女,你问我?”
“圣女也会有迷茫的时候嘛。”她朝国王笑了笑,然后又看向前方的天空,“如果她在看着的话就好了。”
“怎么,你也想让她看看那帮抱着空棺材痛哭的小丑吗?”
“她绝对会笑出声的吧。”
“何止——她会笑到躺在地上。”国王终于忍不住笑,两根手指指向一旁,就好像泊莉什就在那儿,“上次我把大臣讲的一个笑话告诉她,她在王座前把红毯卷到了身上……”
哈洛尔一拍手,也想起了什么似的:“整个大厅都回荡着她的笑声,连王后陛下都被吸引出来看了,我还记得她说……‘哪里来的鬼蝠’……”
“哈哈哈哈……”国王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了,吹得他的白胡子都和下巴呈五十度角了。
但笑声没有持续太久。
远处,从城堡后门走出来的,有不少大臣,手里拿着一摞又一摞的文件,寻找着国王。
但看到国王与摘下面纱的圣女在一起,他们也都停住了脚步,在恰好能看到但听不到的距离上等候着。交头接耳,焦头烂额。
“……她的眼里从来没有黑暗。”国王擦了擦眼泪,看着那些琉璃花篮被仆从一个个搬走,“就好像……她只是站在那儿,黑暗就会自己褪去一样。”
“所以我才希望她看着这个世界啊。”哈洛尔朝天伸出一只手,透过指缝,望向湛蓝的天空,“她所守护的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