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泊莉什被眼前的光亮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一只手遮住双眼,坐了起来。
发觉自己置身于一片白百合花田中。
微风吹来了淡淡的白百合香气。
“我不是……死了么?”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依然是那双手,只不过,常年握持铁剑产生的厚茧已不知去向。
现在的双手宛如新生儿一样细嫩。
正惊讶于自己的变化时,一阵风吹来,纯白色的连衣裙飘入眼帘。
连衣裙?
“啊,果然是死了。”泊莉什忽然松了一口气一般,提起连衣裙,苦笑着,“我活着的时候怎么可能会穿这种东西呢……”
放下裙摆,环顾四周。
一望无际的白百合花田。
远处,一座白色大理石的亭子映入眼帘。
她认出来了,那是国王后花园里的那座凉亭。
她暂住王都的时候,国王经常在那里开办下午茶茶会,所以印象很深。
只不过,一个不熟悉的身影,现在正坐在那里。
“嗯,你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
“你的思维深处。”
那是……魔龙瓦尔布里。化作亚人的形态,坐在那里喝着茶。
双眼已经瞎了,此时正紧闭着。
桌上有两只白瓷杯,还有一只东方茶壶。好像和国王的那款一样。
泊莉什坐在桌前,瓦尔布里侧面。
“所以,我现在是死了,对吧。”她双手摆在桌上。
瓦尔布里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放下自己的茶杯,然后提起茶壶,向泊莉什的茶杯里倒入红茶。
加了过多的奶油和糖的茶,看上去已经和茶完全不沾边了。
但的确是泊莉什喜欢的茶饮。
“……谢谢。”泊莉什看着茶杯,又看向瓦尔布里,“我现在……”
“嘘,如果我要是你的话,我会尽可能享受意识深处的着一丝宁静。”瓦尔布里再次举起自己的茶杯,“……你的身体在高浓度魔素的冲击下崩溃,变成了其他世界的东西。”
“哈,我就知道。”
泊莉什却没有很失望的样子,举起茶杯豪迈地一饮而尽,任由甜过头和浓过头的奶茶涌入喉咙,然后猛然站起身,转身两步走到了凉亭的边缘,看向百合花田。
瓦尔布里看着她,一言不发,默默提起茶壶,向她的茶杯中再次倒满奶茶。
意识的世界里,奶茶永远也不会倒光,也不会变凉。
“那么,这里是哪儿?”泊莉什背对着瓦尔布里,“天堂吗?”
“没有那种东西。”瓦尔布里摇了摇头,“这里是你的意识最深处……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大概是梦境吧。”
“我死了,却在做梦。”泊莉什忽然笑了,转身看向瓦尔布里,“你是认真的吗?学者?”
“我不是什么学者,”瓦尔布里已经开始向自己的杯子中倒进不知道第多少杯奶茶了,“学者被你杀死了。”
“杀死……啊?”泊莉什眉头微皱,思考了一会儿,“啊,我想起来了……等等,要是魔龙已经死了的话,那你是谁?”
“意志,或者说,瓦尔布里死前,通过封印术将自己的一部分意志和你的意识封印在了一起。”瓦尔布里站起身,“我就是那股意志的实体。”
“意志……”泊莉什上下打量了瓦尔布里几眼,“也就是说,你是他的……复制品。”
“他没有太长时间来准备,所以我只继承了很少的一部分思想。”瓦尔布里把手爪摆在胸前,低声道,“他只把一些关键信息留给了我。”
“关键信息?”
“他想让你知道的事。”
微风拂过百合花田。
盛开的百合花如同浪花一般波光粼粼。
“他说我是……封印的祭品。”泊莉什三两步走到桌边,盯着瓦尔布里,“魔龙到底想要干什么?封印月亮祭坛吗?”
“上古时期的人类,一共在这个星球的各地打下了四十一座月亮祭坛。”瓦尔布里缓缓道,“魔龙成功封印了最后一个祭坛,也是最难封印的那个——用你的身体作为祭品,释放了封印魔法。”
“他为什么要封印祭坛?”泊莉什瞥了一眼桌上的奶茶,再度盯向瓦尔布里,“月亮祭坛是地上所有魔素和魔力的来源,他难道想让这世界上的一切生物都失去魔力吗?”
“魔力……轻则可以改变世界、创造奇迹,重则可以毁灭这个星球。”瓦尔布里回应道,“旧世界的人类已经向我们证明了这点。”
“如果只是封印月亮祭坛的话,并不能从根源解决这个问题吧?”泊莉什双手摊开,眉头微皱,“既然旧世界的人类能够建造月亮祭坛,那现在的人们一样也可以……他们迟早会重新建造这种东西的。”
“你说的对,但是……”
瓦尔布里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空空的眼眶。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黏附在头骨内的、干瘪的肉体组织。
“按照你的说法,消灭人类才是正确的道路,不是么?”
“唔。”泊莉什抿紧嘴唇,“你这是强词夺理……明明有魔物那种比人类更……”
泊莉什突然想到了什么。
神情忽然变得肃穆了起来。
“魔物……是魔龙创造的……对吧?”
“封印到第三十三座祭坛的时候,魔龙感到了力不从心。”瓦尔布里似乎很满意于泊莉什自己得出了这个结论,“所以,魔龙利用魔素和生物的肉体,创造了世界上的魔物。”
“什……也就是他最开始是打算消灭人类的吗?”
“是人类和亚人——具体原因不能告诉你,但能告诉你的是,他挖掘第三十三座祭坛的时候,发现了什么事情,才做出这种决定的。”瓦尔布里抚摸着下巴,脸上一副饶有兴味的表情,“九座祭坛,成了世界上最后的魔素来源,而这是魔族与人类,还有亚人战争的开端。”
“这是距今……几百年前的……”
“瓦尔布里是学者——从不参与争端。”瓦尔布里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些,“但他掌握了创造魔物的技术,所有的魔物几乎都是为了杀死人类和亚人而诞生的。”
泊莉什完全明白这个道理——在魔界游历的十三年里,她见到过的所有强大的魔物,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态,如果不是和人类战斗,只会保持最基本的生理活动,而且几乎从不繁衍。
但是由于魔物的寿命都出奇的长,除非有人讨伐它们,不然永远会蛰伏在那里、危害一方。
更有甚者,她还发现强大的魔物之间几乎不会出现争斗,哪怕它们出现在其他魔物的领地内,对方也只是会无视它,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她一度以为那是魔龙要求这些精英不要内斗、折损战力。
原来是因为它们根本不是用来互相争斗而诞生的。互相之间根本无法激起战斗的意志。
“……这是对人类失望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出如此变态的行为啊。”泊莉什咬着手指。
“变……咳嗯。”瓦尔布里咳嗽了一声,“瓦尔布里的确对人类感到失望了,所以他就做了这么多魔物,清洗人类。”
“……那他后来为什么要封印祭坛?”
“因为那个人的出现。”
瓦尔布里一屁股坐回原来的座位上,端起杯子,学着泊莉什的样子一饮而尽,然而他那龙头两边有缝隙,漏出来不少。
泊莉什差点没绷住。
“既然你喜欢卖关子,那我就陪你卖,反正我已经死了,时间有的是。”泊莉什也坐在座位上,双手摆在桌面,“那是什么人?”
“希弗里斯。”
“……谁?”困惑的表情瞬间爬满了泊莉什的脸,“哈洛尔?哈洛尔·希弗里斯·莱……”
“不,不是她,”瓦尔布里连忙摆手,“是传说中的那名……啊,我不知道你们人类怎么看待她的。”
“你不会想说的是……希弗里斯女神吧?”
“你们把她奉为女神了吗?……嗯,她的确应有此殊荣。”瓦尔布里摸着下巴,“只不过,她可不是什么女神,是实打实存在的人。”
“啊……”泊莉什有些脑子快转不过来的样子,眉头拧在一起,“她做什么了吗?往魔龙的下巴上来了一拳?”
“那倒不至于……”瓦尔布里苦笑一声,然后神情变得有些……怀念,“她或许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吧。勇者,你得到了力量以后,你会做什么?”
“我叫泊莉什。”
“嗯,泊莉什。”瓦尔布里点点头,又面朝她,“你得到了力量……或者说,超越常人的天分以后,你会做什么?”
“嗯?我会做什么?”泊莉什挑了挑眼眉,好像听到了什么玩笑话一样,“消灭魔物啊?我从八岁开始就一头扎进魔界了,你以为呢?”
“希弗里斯不是,她没有用她的力量伤害任何人,以及任何生物。”瓦尔布里耸了耸肩,“你们人类有没有试过,对魔物使用支援魔法?”
“……为什么要对魔物使用?”泊莉什眉头紧锁,“支援魔法的使用要求本来就很严苛,哈洛尔有的时候还会故意给我少放几种,让我吃过不少苦头……”
“支援魔法从一开始就不是只能对人类使用的魔法,因为它是希弗里斯创造的。”瓦尔布里缓缓道,“支援魔法,最开始的名字被称为‘祝福’。”
“……这倒是有听说过。”泊莉什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所以呢?这和魔龙从毁灭世界转变为封印月亮祭坛有什么关联吗?”
瓦尔布里并没有任何回应。
他只是,头一直朝着某个角度沉默着。
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魔龙的复制先生?”泊莉什站起身,在瓦尔布里面前晃了晃手,“你还活着吗?”
“嗯?”瓦尔布里朝向她,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眼眶,“我是瞎子。”
“哦,嗯。”泊莉什回到原座位坐好,“所以魔龙……”
“简单来说,瓦尔布里和希弗里斯出于某些原因,曾经共事过一段时间,现在人类间流传的支援魔法,其实是希弗里斯主导、瓦尔布里和希弗里斯共同创造的。”瓦尔布里忽然开口道。
“共……魔龙创造了支援魔法?”泊莉什不敢置信地站起身来,“你耍我呢吧?”
“还记得福音书吗?”瓦尔布里看向泊莉什,“你觉得那是什么?”
“嗯……啊……”泊莉什挠了挠头,把哪怕在意识中也很难保持整洁的栗色长发挠得更乱了,“希弗里斯教的圣经?”
“其实那是一本魔法书,记载着瓦尔布里和希弗里斯创造的支援魔法中的……一部分。”瓦尔布里忽然有些无奈地干笑了两声,“所以人类啊……”
“一部分?”
“准确来说是经过修改的、只对人类起作用的那部分。”瓦尔布里抬头,朝向泊莉什,“它的原本,是瓦尔布里和希弗里斯的魔法研究笔记,里面记载着几乎绝对全面的、对支援魔法的详细说明,和对无论是魔物还是人类都起效的支援魔法。”
“你怎么知……等等。”泊莉什的眉头再度皱了起来,“你就是……瓦尔布里。”
“没错,是我。”瓦尔布里展开双臂,摆出一副亮相的样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所以你见过希弗里斯,然后,”泊莉什皱着眉头,捏着下巴,“你和她一起编撰了……福音书……的原本?”
“这也是瓦尔布里从决定消灭人类变为决定封印剩下的月亮祭坛的原因。”瓦尔布里说道,“她……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弱者。”
“那不就是人类……”
“在你的面前,哥布林是强者还是弱者?”
瓦尔布里忽然站起身,两步走到了泊莉什面前。
“随便一挥剑就能杀死一大片的哥布林,还有离开水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死掉的史莱姆,”瓦尔布里用手指戳着泊莉什的胸口,戳得她连连后退,“这样的生物,在你面前究竟是强大还是弱小?”
“唔。”泊莉什依然一脸困惑,“你这是强词夺理……”
“这就是你和她的差距。”瓦尔布里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希弗里斯一直到死,都贯彻着……强者应该保护弱者,而不应欺凌弱者的思想——也便是祝福魔法的核心思想。”
“可是,现在完全……”
“而人类,夺走了她和我的研究成果,杀死了她,然后将研究笔记里对人类有用的部分,粉饰以虚构的希弗里斯神的崇拜,包装成现在的福音书。”瓦尔布里的声音充斥着怒气,“杀死她,然后崇拜她,这就是人类。”
“我觉得你有些太偏激了……”
“所以,我放弃了。”
瓦尔布里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因怒火而变得挺拔的身体,现在又变得老态龙钟。
他转过身,走向自己的座位,坐下去,用粗糙的手爪摩擦着自己的脸庞。
“……我放弃为她正名,以及,让福音书的真相大白于世的愿望。”瓦尔布里捂着脸,低声说道,“因为,这与她的愿望相悖。”
“她……”
“你知道她在我怀里死于厄咒魔法之前说了什么吗?”瓦尔布里猛地一拍桌,茶壶和茶杯一齐跳了一下,他又睁开空洞的双眼看着泊莉什,“她说,原谅人类——他们刚刚重获新生。”
“我的妈耶……”泊莉什的脸也有些扭曲了,“她……真是圣母。”
“在她面前世间万物都是婴儿!”瓦尔布里又盯了泊莉什一会儿,才再度合上了他那恐怖的空眼眶,“所以……我不会追究人类的责任,而是继续先前的工作——封印月亮祭坛。”
“……这个结论是你用几秒钟得出的?”
“封印月亮祭坛,既是对人类的保护,”瓦尔布里的表情趋于平静,只是对着桌上的某点出神,“也是对人类的惩戒。”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说话?还是在地下憋得太久忘记怎么和人交流了?”泊莉什忽然有些恼火了,站起身来,“还有你封印就封印,干嘛把我给弄死啊?”
“魔力不再产生,千百年后,世界上的魔物终将消失。”瓦尔布里的回应依然很平静,“与他们一同消失的,亚人,还有人类基于魔力制造的一切。这样他们才真正意义上的算作重获新生。”
“所以受伤的只有我是吗?”
“你?不不不。”瓦尔布里抬起头,面朝泊莉什,却忽然笑了,摆了摆手,“我可从没说你死了,我只是说,你的身体变成了其他世界的东西。”
“那不还是死了?”
“肉体的死亡不代表灵魂的消散,泊莉什。”
瓦尔布里忽然站起身,缓缓走到大理石凉亭的边缘,面朝一望无际的白百合花田。
风吹过他的身旁,泊莉什这才注意到,这家伙好像穿着王国大学学校的博士服。黑色高级丝绸制作的那种。
“希弗里斯是真正意义上的有才能之人。”瓦尔布里的嘴角微微上扬,“超越了我的才能——她创造的魔法,我也只能作为她的辅佐,用我那庞大而无处安放的魔素量当她的实验员罢了。”
“……所以现在支援魔法要那么多人咏唱才能使用是你们俩搞的鬼咯?”
“嘿嘿。”
“没夸你。”
“总之,”瓦尔布里转过身,面朝泊莉什,“我恪守了与她的约定,直到死去,也没有杀死任何一个人类。”
“你不把我当人类了吗……”
“你并没有死,只是你的身体不复存在了。”瓦尔布里似乎有些无奈的苦笑着,“所以,只要准备一具新的容器来承载你的意识,就不算杀死你了,对吧?”
“容器?你想把我……”泊莉什抄起桌上的茶壶,“装进这个壶里?”
“如果你愿意的话。”瓦尔布里耸耸肩。
“我才不要,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事难道是我能决定的吗?”泊莉什把茶壶重新摆在桌上,“所以我变成什么东西了?”
“你已经默认自己不是人类了吗?”
“总不能让我从婴儿重新活一遍吧?”
“那对婴儿很不友好吧?婴儿也是人类。”
“这倒是……难道是不死族?”
“你不会觉得恶心吗?”
“当然恶心啊!”
“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
瓦尔布里忽然扭过头去,看向远处的天空。
空中有一些云彩,但固定在那里,几乎没有移动过。
泊莉什的意识深处,纯洁得宛如一片白百合花海。
“我的时间不多,所以选了一件距离最近的东西——我的身边都是虚空石,很显然不适合作为容器。”瓦尔布里缓缓道,“所以,你变成了那把你带来的剑,那把看上去就很廉价的剑。”
“什……”泊莉什瞪大了眼,“你暗算我!”
“嗯?为什么说我暗算你?”
“剑……它根本不会动吧?没胳膊没腿的,还被你捏得粉碎……”
“放心吧,总有办法的。”瓦尔布里脸上是一抹轻松的微笑,“我剩下的时间和身体,都会变成魔素,作为瓦尔布里——最后的人类学者留给你的礼物。”
“等等……”
“永别了,人类勇者——泊莉什·希莱尔。”
突然,周围被黑暗吞噬。
只有凉亭和瓦尔布里没有被黑暗笼罩,但渐渐的,黑暗的范围越来越小。
惊慌之中,泊莉什抓住茶几,然而那茶几的下方突然变成了虚空——泊莉什带着那只茶几,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至少……告诉我的……同伴……”
黑暗没有任何回应。黑暗只会回应以更黑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