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初秋的寒风顺着窗口,刮进了普莱特的衣领。
他坐在铁堡号的驾驶座上,跟在前方教会车队的后面。
车队用了两匹马,拉着一只棺材,其他人穿着白袍,骑着马,还有四名冒险者在四周护卫。
马蹄在地上踢踏的声音此起彼伏。
早上,薇齐送来了关于普莱特和拉凯芝两名冒险者的违规处罚通知,他们被禁止冒险者活动两个月,即刻执行。
现在拉凯芝就坐在铁堡号的货仓里,但似乎并没怎么不高兴。
“你的同伴呢?”
“嗯?他们啊,他们还会继续参加作战。”拉凯芝回应道,“虽然队长被处罚了,我们队伍可是有明确的等级划分的——说不定他们已经选出下一个代理队长了。”
“抱歉把你拖下水。”
“嗯?没事没事——比起那个,”拉凯芝忽然走到驾驶舱后面的窗口旁,“我和我的同伴们分完了赏金,每人拿到了不到二十枚金币,足够我们随便找个地方享受大半年了!”
普莱特笑了笑。
是啊,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拿到赏金,难道不应该享受一番么?
只是,普莱特已经失去了可以一同享受的同伴了。
“啊啊,是啊。”普莱特微笑着回应道,看着面前的棺材,“这家伙一定也是想让我……”
“你们关系很好啊。”拉凯芝靠在半开的门扇上,“虽然在我看来你们两个只是酒友而已。”
“不如说我跟他的关系其实还挺烂的。”普莱特苦笑道,“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想从我这儿赚走更多的钱。”
“嗯,不过那些眼泪不是骗人的,对吧。”
“……给我忘了。”
“好——”拉凯芝耸了耸肩,“不过,我想问一下,普莱特大叔……你打算怎么用那笔赏金呢?”
“嗯?啊……”普莱特思考了一会儿,“果然还是用在德米吧。”
“用好友的遗产去喝酒!?”
“什么啊?”普莱特表情拧到了一起,“谁跟你说我去德米只有喝酒了?”
“那德米还有什……啊,大叔。”拉凯芝忽然把手放在普莱特的肩上,“和亚人姑娘鱼水**就更恶劣了。”
“你这人满脑子都是那种事吧?”
“难道不是么?”
“怎么可能。”
普莱特握住方向盘,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叹了出来。
“是要去完成一份本来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委托。”普莱特低声道,“去送一件东西给德米的某个人。”
“委托?德米还有需要武器的人吗?”
“武器?不不不,这次……是别的东西。”普莱特摆了摆手,“总之,要完成这次的委托,需要一大笔钱……你呢?找个地方躺着吗?”
“先让我享受享受吧——”拉凯芝伸了个懒腰,“你不知道汉维他有多重!而且那条隧道里的味道现在还在我鼻孔里散不掉……”
“那家伙连着装备有将近四百磅。”
“啊?那么重?”
“矮人的肌肉密度可是很大的!”
前面能看到兰尼奥顿紧闭的大门了。
车队的领队,驱马前往送达文书,而后城门缓缓打开。
护卫的冒险者就此返回了——他们的马匹在普莱特的铁堡号旁经过的时候,都向普莱特挥了挥他们手里的武器。
都是普莱特修整过的。
他们踏上返回战场的道路后,城门也正好完全打开了。
教会的车队缓缓驶过城门,进入了兰尼奥顿。
兰尼奥顿的教会是很早之前修建的,因为当时兰尼奥顿作为前哨站,那里也成为了类似战地医院的地方。
后来,战线被推远,这里的教会就没有那么忙了,而后才重新修建了一番。样式也仿照了王都的希弗里斯教的教堂——之前只是带着教徽的白石灰房子——,尽管二楼依然是居住了很多病人的病房。
教会的车队在门前解散,披着十字战袍的马匹被牵到教会后面的马厩,棺材被几名教会牧师抬下去,走向教会大门。
普莱特也把铁堡号停到了距离教会门前不远处的街边,一处不会妨碍行人和来往车辆的地方,和拉凯芝一同下了车,锁好了门。
棺材已经被抬进去了。利特耶动用自己的关系,把今天原本用于其他仪式的场地强行霸占了过来。
于是,门口就站了几名贩卖花束的老修女。
“拿一朵吧……哦?普莱特大叔?”
修女认出了普莱特,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为普莱特在兰尼奥顿的知名度,和德米的老板娘不相上下。
普莱特接过老修女递来的苍蓝玫瑰,微微点头致意,在手心给了她两枚银币。
拉凯芝也是如此,不过,他只给了一枚银币,而目光一直聚焦在普莱特身上的老修女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个。
“走吧。”普莱特拿着花束,走向教会的礼堂。
宾客已经到齐了,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出现在了这里,除了利特耶有公事在身。
在不远处被很多商人围簇的,是兰尼奥顿的城主,一个年纪很大的、脸庞冷峻的男人。他曾是兰尼奥顿的驻守军司令,在任期间立下了汗马功劳,退役后这座城镇就赏赐给了他。
普莱特很少见过他,因为普莱特往往穿行在市井之间,和这名几乎只出现在公共场合的人物几乎没有什么交集。
不过看他的气质,颇有几分像利特耶的养父,霍尔·雷蒙克斯。全身上下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留下来的痕迹。
“今日,我们相聚于此,是为送行我们最伟大的工匠,汉维·高杉……”
教堂的主教开始了祷告,那是一名相当年轻的主教,普莱特同样也没怎么见过他。
围绕着放置在教堂中心、棺材周围的人们,大多都是想要看看这次到底是谁死了。因为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是没听说过汉维·高杉这个名字的商人或者贵族,只是相应利特耶的号召才来到这里的。
然后,他在人群之中,看到了那顶红色的帽子。
“……大叔?”
“我去那边一下。”
普莱特在人群外绕行过去,站到那红帽子的身后,拍了她的肩膀一下。
“喔!”她吓了一跳,叫声引得周围人向她投去了片刻目光。
“嘘——你怎么来了?”普莱特连忙弯腰,小声在安西身旁说道。
“是普莱特大叔啊。”安西拍着胸口,“今天……本来是另外一个人的葬礼,但被推迟了。我特意过来看看是谁插了队。”
普莱特眉头微皱,挠了挠头:“利特耶那家伙……”
“所以,汉维大叔他……过世了?”
“嗯,昨天……”普莱特低声回应道,“和哥布林杀手搏斗的时候中了剧毒。”
“唔。”安西的神情忽然低沉了下去,“要是……有牧师在的话,一定……”
“所以,是谁去世了,又悲惨地被汉维插了队?”普莱特望向远处的主教兼司仪,好像他的台词还要再念一会儿。
“唔,是……佩尔·瓦尔特兰。”她低声回应道,“她中了诅咒而死——所以遗体不能公开处理,现在还停放在圣水槽里。”
“佩尔……”普莱特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你的朋友吗?”
“是夕丽卡的朋友……现在她还在旅馆发脾气。”她握着牧师杖,眼神看向一旁的地面,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哦,对了,大叔,夕丽卡她……已经会使用那把魔导火枪了。”
“哦?那还真是……”喜悦的神情在普莱特脸上闪过一刹那,看到安西的表情,轻轻咳嗽了一声,“她自学的么?还是……”
“是佩尔教给她的……大约三天她就学会了。”安西回应道,“不过她……在那之后就过世了,那诅咒……根本无法治愈。”
“唔。”普莱特抿住嘴唇,沉默良久,“……节哀。”
“要是早点发现……或者一直跟在她身边就好了。”安西看向远处的人群——她的个子还不足以让她一眼望到主教的位置——,“这样的话,至少还……”
“你还有同伴,所以不用为此事自责。”
拉凯芝似乎追着普莱特的步伐,走到了二人身旁。
“诶?”
“至少……办好你能做到的事就可以了。”拉凯芝双手叉腰,一脸“受不了你”的表情看着两人,“还有大叔也是,你们为什么要把不属于自己的过错强行牵扯到自己身上呢?”
“你是这样开导人的?”普莱特一把按住拉凯芝的脑袋,“小年轻一边玩去。”
“他说得没错,普莱特大叔。”安西忽然说道,“佩尔前辈她……中的是一种就连无上圣光都无法解除的诅咒——深渊狼的噬痕,就算我在场,可能只能让因此死去的人多一个而已。”
“安西……”
“所以,在能够成为我能办到的事之前,不应该让它成为绊住我的阴影。”安西忽然向普莱特微笑道,“大叔也是这样。”
“开导能不能起效果还是看人的嘛。”拉凯芝把普莱特的手从他头上挪开——这又大又重的手掌像铁打的一样——,看向安西,“你叫什么名字?安西……”
“安西·鲁奇。”安西伸出手来,“冒险团‘红隼’所属的牧师。”
“拉凯芝·奥尔奇德。”他也伸出手来,但停顿了一下,“呃……目前是被禁止冒险活动的C级冒险者。”
“文迪看到估计要吐出来了。”普莱特捏着额头。
远处的主教似乎已经完成了又臭又长的祷告,然后将一瓶圣水洒在了那白色棺材上。
旁边几名牧师走上前去,挪开了棺材板。
参加葬礼的人们,拿着手中的花,走上前去,将花束投在那名工匠的身上。
苍蓝玫瑰,一种蕴含魔力的玫瑰,花语是祝福生者——留于此岸的人。
不过最重要的是,它可以作为魔法火焰的燃料,用来净化逝者的遗体,而不会产生令人反胃的油脂和蛋白燃烧的味道。
“兄弟,一路走好。”
普莱特比其他人在棺材前多驻足了半刻,才将花朵投入那只有脸还没被盖住的汉维的身上。
在他身后的拉凯芝,还有安西将花朵投入后,先前的几名牧师走上前来,将棺材板重新盖好。
“希弗里斯在上!愿圣火照亮他的往生、祝福留于此岸的人!”
主教举起双手,手中的牧师杖冒出金色的光芒。
高大的魔法火焰从棺材中燃起,没有任何温度,如同一束光柱直冲云霄。
那只是光魔法的效果——真正的火焰还在棺材里缓缓燃烧着。用不了多久,汉维的躯体就会变成一团没有任何灵魂的灰烬。
普莱特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约定无法再履行,那就不应再让下一个约定重蹈覆辙。
登上铁堡号,开动发动机,向着汉维的叮当铺驶去。
……
“喂!老板娘!开门!”
普莱特大声拍响德米的大门。
德米一如既往的上午不开门。
“我们上午……哦,是普莱特大叔啊。”看门的冒险者换了另外一个人,“有什么事吗?”
“把老板娘喊出来。”普莱特透过小窗看着他,“有急事要找。”
“老板娘……”冒险者望向身后忙碌的大厅,“好像还在睡觉。”
“她睡个毛!给我喊起来,就说普莱特带钱来了!”
“这……这不好吧……”
“几天不见,你小子怎么变得这么嚣张了?”
推开冒险者,出现在窗口前的,是老板娘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
“开门,我把你要的东西拿过来了。”普莱特盯着她。
“哦?”老板娘挑了挑眼眉,“你们几个,过来,把大门打开。”
德米的大门缓缓打开,老板娘穿着睡衣和拖鞋,头上的卷发棒还没摘下来,双手抱胸站在那里。
“你拿来了什么?”老板娘绕过普莱特看向他的身后,铁堡号就停在正门口,“你的车?”
“给你这个,老财奴。”
普莱特从背后掏出一只大钱袋,丢向老板娘。
老板娘险些没接住,打开袋口,瞪大了眼,又看向普莱特。
“你……你哪来的这么多……”
“是这个。”普莱特从腰间取出已经打开、兑换的冒险者协会的契约书,“汉维用命换来的报酬,分给了我。”
“汉维……那个铁匠?”
“请仙华出来。”普莱特三两步登上阶梯,站在老板娘面前,“请、仙华、出来!”
老板娘被普莱特的声音震住了,看看手里的袋子,又看看他。
“急不死你。”她甩下一句话,转身进屋,“跟我来。”
普莱特回头看了铁堡号一眼,好像完全堵住了德米的前门。
不过无所谓,反正他们上午也不开张。
……
“你在这儿等会,我去喊她。”
老板娘在大厅里随便找了一个屏风雅间,让普莱特先进去坐了。
然后她离开,去了什么地方。
没过多久,雅间的屏风再次被打开。
尖而细长的耳朵,淡金色的长发,如雪般白皙的肌肤,亮绿色的瞳孔……
仙华,没有使用精灵魔法掩盖自己外形的仙华,站在了普莱特的面前。
“初次见面……”她朝普莱特深深鞠躬,脸上挂着笑容,“我是仙华……吉普特丽耶·哈斯洛维·库格巴基玛·克里陀罗·仙华。”
“这就是你想见的仙华了。”老板娘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一手拎着钱袋,把目光从普莱特身上挪回仙华身上,“别忘了你下午还有一场葬礼要参加。”
“知道了,妈妈。”
“那你们就先自己聊会儿吧,我再去补个觉。”老板娘挥着胳膊,传来了喀吧喀吧的响声,“哎哟……真是老了……”
待到老板娘离开包间,仙华望着普莱特的脸,忽然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怎么了嘛,一见面就摆出这么一副……失望的模样?”她笑着走上前来,背着手弯下腰来,“你是叫普莱特,对吧?”
“你妈早就走远了,不用再这样了。”普莱特摆了摆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就在外面的车上。”
“……嗯。”她挠了挠头,似乎有些苦恼的样子,“是我……有什么地方……惹你不开心了吗?”
“你?不,我只是在完成我的约定而已。”普莱特冷笑一声,“所以,你要那大望远镜有什么用吗?”
“安维尔。”
普莱特愣住了。
他挑了挑眼眉——很久没有人叫他这个名字了,或者说,几乎所有人都叫他普莱特的时候,有人真正说出了他的名字,反而令他感觉更别扭。
“我是认真的。看着我。”
“你咕喔?”
仙华忽然双手捧住普莱特的脸,望着他的双眼。
距离是如此之近——普莱特甚至能感受到仙华呼出的气息,吹拂着他脸上的绒毛和胡子。
“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她仔细观察着普莱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我只有你在城里活动的情报,我不知道你从前天离开城市之后发生了什么……”
“呜……呃……”普莱特的表情,从毫无波动,变得波澜起伏了起来。
“告诉我。”她的声音很坚定,额头几乎要和普莱特贴到一起,“如果是我的过错,我会道歉——”
“不,不是你的过错。”普莱特的嘴角微微抽动,试图躲开她的眼神,却无处可躲,“是……是汉维……汉维他……他为了……”
“这是?”
仙华注意到普莱特腰间掉出的纸卷,就摆在雅间的沙发上。
她放开了普莱特的脸,把纸卷捡起,看着上面的文字,又看向普莱特。
“七十五枚金币……”仙华望向他,“你是拿到了这笔钱,才凑齐了一百枚金币吗?”
“嗯。”普莱特低下头去,双手捂住了脸,“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我利用了汉维对我的兄弟情……”
仙华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坐在普莱特身边,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她的手臂很轻,也很软,在普莱特那钢铁一般的肩膀上,宛如羽毛一般。
“听着,安维尔。”仙华低声道,“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走不出来的话,我的精灵魔法可以暂时修改你的记忆……”
“别开玩笑了!!”普莱特突然朝仙华怒吼道,“你让我忘记……”
普莱特看到了仙华的脸,惊恐,慌乱,不知所措。被莫名其妙地发火,大概就是这种表情吧。
普莱特猛地用袖子擦着脸,却无论怎样也擦不尽脸上如瀑布般的泪水。
“抱歉。”他的声音沙哑着,逐渐低沉下去。
“没事……我早就被老妈吼惯了。”仙华的手一直放在他肩上,侧倾下去,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过……我很感激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安维尔。”
“那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来,安维尔。”
仙华忽然站起身,朝普莱特伸出了手。
“我差不多也该告诉你一些我的事情了吧?”她朝普莱特微笑道,“顺便去把那台……你做了整整六天的望远镜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