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星星，喜欢得不得了。”
仙华和普莱特，站在送货的侧门，看着四名德米巨人职员，转动巨大的绞盘，将大门缓缓打开。
另外一名职员，先前拿走了普莱特的铁堡号钥匙，现在正开着普莱特的铁堡号，缓缓穿过大门。
车子在前面走着，两人在后面跟着。
“我母亲告诉我了星空的美妙之处。与白天的天空不同，埋藏在耀眼的日光之下的，是那无数瑰宝……”仙华把手伸向天空，“与这大地完全不同的世界，就漂浮在那里。安维尔，你喜欢星星吗？”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也对——比起星空，还是陨铁更能吸引你，对吧？”
“老实说，我都不抱什么希望了……陨铁那东西真的存在吗？”
“是存在的哦。”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
两人沿着温泉街侧面的运货通道——用了比卵石路更结实的沥青路，有不少货车轮胎的痕迹印在上面——，并排着走向仓库的方向。
职员驾驶着普莱特的铁堡号，停在了那漆黑的大片仓库区的前面。四名巨人职员站在旁边。
职员下了车，把钥匙交还给普莱特，就离开了仓库区——驾驶员是一名矮人，宽大而厚的手掌印证着他的种族。
仙华指挥着四名巨人，将望远镜筒的每个部分从车上卸下、搬进那座看上去有些不太一样的仓库。
“来啊！安维尔！”仙华在仓库门口挥了挥手，“还等什么？”
“你说你见过陨铁？”普莱特走上前去，“那那块陨铁到底……啊……”
那座仓库外围只有一层薄薄的铁皮遮蔽着。
仓库里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
书，大量的书，成堆的书。
各种书籍和参考资料码了满满一墙，铁架子上、设计桌上、地上还有木箱子里，全都是书。
图纸，大量的图纸，成堆的图纸。
每张图纸好像都有自己的编号，仅凭一个部分，普莱特根本看不出那是用来干嘛的。
不过，位于仓库正中央的一张铁板上，用磁铁钉吸住的一张有些年头的图纸上，画着的东西让他眼前一亮。
那是一座像是水井的基座，侧面有一定的斜角。水井正中央不是吊桶转轴，而是一颗正八面体的水晶。除此之外，水井还标注了深度，但具体数字处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普莱特曾在一些故事书里见过这东西。
“抱歉，这里很乱吧。”
仙华跨过散落一地的图纸和草稿，走到普莱特身边，看着他望着那张图纸出神。
“……是月亮祭坛吗？”普莱特开口道。
“是哦。”仙华点了下头，“传说中从月亮上汲取魔力，覆盖在地球上的古代设施。”
“这是你自己画的？你打算仿造一座？”
仙华却忽然露出了苦涩的表情：“如果能做到的话。”
“这东西可是传说之中的东西，现在除了遍布魔物的遗迹以外，连现在最专业的研究者都……”
“我妈妈就是因为被流放到魔力不足的地方、衰竭而死的。”
普莱特愣住了。
他望着仙华的脸——那脸上仿佛从未出现过的表情，在背对着四名巨人使出吃奶的劲儿拼装着巨大望远镜的时候，出现在了她脸上。
被时间磨灭的悲伤、无数次挣扎着爬起却分不清上下、无数次渴求获得救赎却被无情的现实狠狠殴打在地、镶嵌在深渊一般的泥巴里。
“……我请你制作那东西的目的，是想要确认一些事情。”仙华望向月亮祭坛的图纸。
“什么？”
“安维尔，你觉得魔力真的是从月亮上来的吗？”
她的悲伤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于世界的质疑、抓住真相的尾巴尖……以及某种普莱特从未感受过的热情，通过她的表情展现得淋漓尽致。
“……你是想说，传说的事是假的？”普莱特眉头微皱，“可这……”
“跟我来。”
仙华忽然朝仓库的另一侧走去了。
那里摆着许多木箱，木箱之间也仅能通过身材很瘦小的仙华。
仙华钻进木箱堆，翻找了很久，才最终举着一只巨大的木箱走了出来。
“哦哟……”
“小心！”
仙华险些把木箱丢向地面，多亏了普莱特一把就接住了那只木箱。
木箱很重，里面摆着很多……金属器械和玻璃镜片。
“这是……”
“我母亲的遗物——各式各样的望远镜。”
普莱特把箱子摆在地上，拿着一只某种动物的皮革制作的望远镜，望过去，整个世界的颜色仿佛都翻了过来。
看了没几秒，普莱特就头晕目眩了。
“那是用宝石龙鳞做的望远镜，在黑暗的地方观察事物更清晰。”仙华拿出了两只望远镜，“这个是留影望远镜，可以留下相片来供之后观察……你看过那张我和老妈合影的照片吗？”
“喔。”普莱特点点头，“用这个照的？”
“嗯，不过制作胶卷用的镁板和影印液花了十几枚金币，被她骂了以后就再也没用过——留影魔法比它好用多了。”她把另一只望远镜递给普莱特，“这是虚空石做的望远镜，可以用来探测蕴含魔力的东西……喂！你不要看我啊！”
“哦，抱歉。”
仙华第一时间捂住了身体，尽管她身上穿着很厚重的羊绒外套，但那些衣服是没有魔力的。
不过普莱特好像并不对她的裸体感什么兴趣，他只是在看着望远镜的各个角度，试图弄明白它的结构和工作原理。
“虚空石并不是吸收了魔力，而是将魔力转化为了其他的东西，一种人或者亚人的眼睛完全看不到的光线。”
“这我倒是略有耳闻……”
“那种光线会被魔力所吸收，魔力越强，吸收的量也就越大，也就是说……你在看什么？”
“我们身边蕴含魔力的东西竟然有这么多啊。”普莱特在仓库里用虚空石望远镜看着各种事物，“……铁架子有魔力，而纸张却没有魔力？”
“越是从地下挖出来的东西，蕴含的魔力也就越多。跟我来。”
“嗯？”
外面已是傍晚，太阳逐渐西斜，东面的天空被星辰遍布的夜空逐渐取代。
寒风吹过，普莱特裹紧了发光的牛皮外套，打了个冷颤。
“快看太阳，用望远镜。”仙华拉了拉普莱特的袖子。
普莱特举起望远镜，对准西沉的太阳。
在太阳橘红色的外表下，是一颗大致是球体的黑色，几乎和太阳一样大，就像日食一样。同时，它好像在逐渐溶解，如同在热锅上逐渐融化的黄油，向四周散发着淡淡的黑色物质。
普莱特眉头皱了起来。
“这种望远镜看到的只有魔力，会呈现出黑色的形态。”
“也就是说……太阳中心是一团巨大的魔力？”
“你再看一下其他的星星。”
“唔。”
普莱特再次将望远镜对准了天空。
那原本密密麻麻的星空，此时只剩下了寥寥无几的光点。
普莱特更加疑惑了。
“消失的那些，都是魔星。”
“魔星？”
“蕴含魔力的星星，会渐渐把它诞生时就具有的魔力释放出来。”仙华望着天空，“随后，魔力被蕴含金属的小颗粒所捕获，比如我们脚下的大地。”
“也就是说，这片大地上的魔力……来自于太阳？那月亮祭坛……”
“你再去看一眼月亮。”
普莱特满脸困惑，再度举起望远镜，对准了夜空中、满月之夜的月亮。
然而，在望远镜中，月亮却依然是那副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普莱特猛地看向仙华，而仙华依然站在那里，眼中泛着淡淡的光芒——是远处仓库中亮起的光芒，照向了她的眼眸。
“月亮……反而毫无魔力？”
“有一点，因为它也会吸收太阳的魔力，但用这种小望远镜根本看不出来。”仙华回应道。
“啊，所以……是月亮祭坛把月亮上的魔力吸光了吗？”
“有点接近，但不对。”仙华摇了摇头，尖尖的耳朵甩来甩去，“你可以再想想。”
普莱特皱起了眉头，沉思许久。
“啊，这种事情我还是不太……”
“‘月亮上的人修建了月亮祭坛，吸收月亮蕴含的魔力，并使魔力遍布这片大地。’”她缓缓道，“你觉得，传说里的‘月亮’指的什么？”
“……不是月亮本身吗？”
“太阳是一颗魔星，会向四周释放魔力，而空气中的魔力放任不管的话，它会被地面吸收，最终深埋于地下。”仙华缓缓道，“太阳释放的魔力本来就少得可怜，甚至还只在白天出现。”
“那也就是说……”
“远古的夜晚，地面上恐怕一丝魔力都没有。”仙华看向普莱特，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所以，故事里的月亮，其实指的是夜晚的大地——月亮出现时的大地。”
“你的意思是，所谓的‘月亮’祭坛，其实是某种……从这片大地的深处汲取魔力的装置？”
“大抵是这样。”仙华点点头，“而且……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月亮祭坛所汲取出的并不是魔力，而是魔素。”
“魔素？旧世界的人们不怕魔素？”
“魔素对任何生命体来说几乎都是有剧毒的——这或许就是旧世界人类消失的原因。”仙华缓缓道，“旧世界的人们，贪婪地从地下汲取出魔素，招致了自身的灭亡，而其影响至今还未消除——大地上随处可见布满魔素的魔界，以及魔兽肆虐的地方……”
“仙华！拼装好了！”一名巨人职员走出仓库，朝这边喊道。
“好！我这就过去！”仙华忽然拉起普莱特的手，微笑着看向他，“来吧，安维尔，真相就在眼前了。”
……
大望远镜的四条支架，此时正通过两只交叉的大铁架子倒悬在了天花板上。
镜头正对着地面，观察镜附近的位置上，搭起了一座脚手架。
仙华松开普莱特的手，爬了上去。普莱特紧随其后。
“呼啊，这家伙还真是大——”仙华叉着腰，在脚手架上大口喘着气，笑着看向普莱特，“你拼的时候肯定费了不少力气吧？”
“差不多……所以你要观察什么？”普莱特看着倒悬的望远镜——他以为这是要面朝星空的。
“来。”
仙华伸出手来，普莱特将那只望远镜交了出去。
仙华接过望远镜，在大望远镜的观察镜上，一处普莱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预留的螺纹处，将透视望远镜头部的套筒摘了下来，露出了完全一致的螺纹。
她将透视望远镜和大望远镜组装在了一起。
“来这边……喔哟！”
仙华险些摔下脚手架。
普莱特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
“……谢谢。”仙华惊慌未定的神情在脸上闪了一刹那，呼了口气，扶着固定大望远镜的铁架，“……好了，看看吧，安维尔。”
普莱特把眼睛凑到新装的镜头上。
无数攀枝错根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不是什么树根，而是……正如仙华所说的，蕴含魔力的东西。在视野里，它们呈现出淡淡的黑色纹路，并且缓慢地、没有规则地流动着。
镜头是垂直往下的，也就是说，他现在看到的景象，都是埋藏在这大地深处的东西。
那些蕴含魔力的矿脉……随着聚焦点的越发遥远而更加繁杂。
控制焦距和倍率的旋钮就在侧面，控制方向的两个转盘就在另外一侧。因为是亲手做的，它的结构图现在还刻在普莱特的脑海里，他没有用眼睛看就摸到了它们。
交错缠绕的魔力间，普莱特看到了几条直直的、又细又长的黑线，它的颜色之深堪比魔素——虽然普莱特也不知道魔素是什么样的，但他就是有那种感觉——，而它附近的魔力又变得非常稀薄……
地底的最深处，一颗巨大的黑色球体就在那里，周围三十多根黑线连接着它……
这才不是什么望远镜。
这是一台能透过地面、观察魔力脉路的显微镜。
“呼啊。”普莱特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仙华，额头上布满汗珠，“这还真是……”
“怎么样？看得很清楚吧？”仙华微笑着看着他，“这片大地的伤痕。”
“伤痕？你是指……”普莱特看着那大地显微镜，“我看到了很多黑线——那些黑线连接着一个巨大的黑球，那就是……月亮祭坛的所在地，对吧？”
“是哦。”她微笑着回应道，“但我可不是要找那些古董——我是要自己做一台。”
“唔？”普莱特眉头微皱，瞥了旁边地面上大铁板设计图一眼，“月亮祭坛么？”
“不会将大地抽干，也不会让谁因此死去的月亮祭坛。”仙华看着大地显微镜，就仿佛她还没看过，就已经知道了里面是何景象一般，“这座望远镜……只是这个计划的开始。”
她望着大地显微镜，眼神中透露出无限的对未来的无知与遐想。
普莱特看着她。
不知怎的，他内心忽然传出一阵隔阂感——就仿佛农民看到被信徒团团围绕的教皇。
但此时，围绕住她的不是什么愚蠢的信徒，而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流淌过来的，某种知识和智慧的涓涓细流，在这名半精灵混血的身边汇聚成的一片湖泊。
而自己就像沙漠一般，干涩，轻瘪，使人喉咙干痒。
“啊，说起来。”她盯着显微镜的同时，忽然开口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在这个满月之前来找我吗？”
普莱特眉头微皱。
确实，不管是她刚刚说的一切，还是这座望远镜观察的东西，好像都和月亮没什么关系。
或许她说满月，也像传说中的“月亮”一样，指的也不是“满月”这个东西……
“老妈要在明天之前拆掉这座仓库了。”
“……什么？”
“她觉得我这些事情都是在不务正业。”仙华叹了口气，眼睛离开望远镜，看向普莱特，脸上流淌着悲伤与无奈，“今天是她让我决定的最后一天……”
“仙华！你给我下来！”
老板娘的声音，忽然从脚下传来。
仙华听到老板娘的声音，身体猛地一颤，双眼中只有恐慌。
她僵硬地转过身，身体颤抖着，缓缓爬下脚手架。
“啊……妈妈……晚……晚上好。”
“好你个大头鬼！葬礼都结束了，你还窝在这地方……还整了这么大个垃圾出来，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别把我花了六天时间的心血说成垃圾啊——你这垃圾老太婆。”
普莱特小心越过地上散落的图纸和草稿，一步跨在老板娘和仙华之间，把仙华挡在身后。
老板娘只能抬起头看着这一米九的大块头。
“……也就是你了，敢这么跟我口出狂言。”老板娘一脸厌恶地上下打量了普莱特几眼，“这玩意，是你做的？”
“是我拜托他做的！”
在普莱特说出什么之前，仙华忽然一步从普莱特身后迈了出来，站在他身旁。
“对……对不起……妈妈……”仙华的声音小得像蚊子，“我其实……早就……”
“好了，不用解释了。”老板娘忽然冷笑一声，“我早就知道了——你偷偷见他好几次的事。”
“诶？”
“看来你的情报网被老太婆下了毒啊。”普莱特有些尴尬地将目光偏向一侧。
“下毒？德米的姑娘都是我带大的！不用我问，她们会自己和我说。”老板娘撇撇嘴，看向仙华，“话又说回来了，你就为这种事……”
“才不是‘这种事’……”仙华双手紧握羊毛外套的下摆，大颗大颗的眼泪摔在脚边的图纸上，“你不明白……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