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老管家忽然正色道。
“没问你!我问的是……”商人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向文朗赔笑道,“伟大的领主……文朗伯爵。”
“抵押贷款?”文朗挑了挑眼眉。
“没错!把宅子里一些用不上的古董、珠宝抵押给我们,然后我们会为您提供足够的粮食……之后您只要把粮食的价格和一些手续费交还我们,我们会将物品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商人搓着手,又从身上的牛皮挎包里取出了另外一叠合同,放在桌上,“当然,宅子本身也可以抵押……”
文朗瞥了一眼老管家的方向,又抬眼看向他:“要是之后我还不起,会怎么样?”
“那这些东西就永远归我们了。”商人微笑道,“我们会把它们拍卖,届时如果您还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您也可以……”
“好吧。”文朗把手伸向合同,“我看看你……”
“伯爵。”管家忽然开口道,“劝您不要这么做。”
“那你来付粮食的钱吗?”文朗把合同摔在了桌上,瞪着老管家,“我不可能让你们跟着我饿死在这儿吧?”
老管家沉默了。
他只能看着文朗翻看着那些货物清单,听着商人解释上面的条目。
老领主喜欢的花瓶、古书,那些请匠人做的桌椅茶具……在被以相当低廉的价格抛售。
他心如刀绞。
……
“那么,改天我再派人来搬运货物,在那之前还请您保管好。”商人站在会客厅的门口微微点头,“保重,文朗伯爵大人。”
签下了十几份抵押合同,商人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那些物品,每个都各有各的来头,饱含着老领主的回忆……其中也不乏国王和其他王族赏赐给老领主的奖赏,被文朗简单签了几个字,就易了主。
管家心里五味杂陈。
“希望这三千斤粮食能撑到明年春天。”文朗依然坐在沙发上,看着紧闭的会客室大门,“说不定还能分给领民一些……”
“我不觉得变卖老领主的财产换取粮食是什么合理的行为。”老管家低声道。
“合理?在合理之前,”文朗站起身,两步走到老管家面前,抬头看着他,“我要先活下去,懂吗?”
“……您应该用别的办法……”
“少在那儿一问三不知、又像个局外人一样对我指手画脚。”文朗死死盯着老管家的双眼,“老领主已经走了!他抛弃你们走了!现在他的东西都归我了……”
“啪!”
突如其来的一巴掌,让文朗跌跌撞撞地摔向沙发。
他死死抓住沙发的靠背,才没有摔倒在地——尽管现在这个沙发也被抵押出去了。
“你……你打我!?”文朗捂着脸,瞪大了眼,“我……我尽心尽力想办法让宅子的大伙活下去,你现在还动手打我?”
“如果您觉得所有事情都会像您所期待的那样发展,那您就大错特错了!”管家依然站在原地,脸上已然是一副肃穆的模样,压抑着怒火以尊敬的上限音量低吼道,“我们从来没要求您来养活我们,更不要说变卖老领主的财产……”
“你们一个两个的为什么都抱着那种观念不放啊?”文朗拍了拍身上的衣服,两步走到老管家面前,“物品就是物品,它们难道比生命还要重要?饿死了的话不就全都没了?”
“老领主没有抛弃我们。”管家低声道,声音有些嘶哑,“他只是去了开拓地。”
“但他不会回来了。”文朗瞪着他。
“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父亲就死在开拓地。”文朗转过身去,走向会客室唯一一只没有被抵押出去的沙发,一屁股坐在上面,“他的营地在一夜之间被数万魔兽袭击,尸体至今都没找到。”
“唔。”
“所以你们的老领主就算再强,能比得过哪传说中的百夫长——诺尔伯侯爵吗?”文朗扭头看向他,“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在开拓地建起了镇子,你觉得他还会放弃那里回到这儿吗?”
“也许……”
“别理想主义了。”文朗站起身,再度走向管家面前,薅起了他的管家制服,“他只留下了你们,而不是他的血亲——这点你还没明白吗?”
“……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老管家握住文朗的手腕,迫使他松开自己,随后直起腰,走向会客室的落地窗。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我不想再听你说关于老领主的事了。”文朗低声道,“你嘴里的他,无论有多伟大、多能干,对我现在没有任何帮助——如果你这样还要拿我和他对比的话,那我把你也卖掉好了。”
“王国内禁止进行奴隶贩卖。”管家头也不回地回应道。
文朗脸上一副无趣的表情:“那我就把你卖去矮人国。”
“我这个年纪的奴隶,矮人国也没人要吧。”
“至少你在烦人的这方面挺擅长的。”文朗冷笑一声,“说起来,早上是不是有个女仆被关进紧闭室了?”
“您要放她出来吗?”
“我小时候可没少因为不遵守餐桌礼仪被关禁闭室。”文朗从沙发上站起身,走上前来,看着会客室外面院子里平整的雪地,“既然我来了这里,那就要定新的规矩,吃饭不能吧唧嘴。”
他看向管家的脸。
那比他大了至少两轮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岁月的沧桑。
山区民众的脸,比王都的平原看上去要更尖锐一点,尤其是他高耸的鼻梁,以及下面掺着些许花白的胡子……
若不是他那一身笔挺的管家服,他和一名迈入养老年纪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
文朗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之后我会想办法把那些东西赎回来的。”文朗忽然把手放在老管家背上,“在这之前,我们要先活下去。”
“……您说得对。”
老管家用指背蹭了蹭自己尖尖的鼻梁,转过身来,看向文朗。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您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低声道,“既然老领主给您寄了信,说明他一定知道了您接替他工作的事情——或许您的‘丰功伟业’一时半会儿还传不到他耳朵里,但至少他承认了您,作为这块领地的新主人。”
“所以我才需要你们的帮助。”文朗看着窗外,低声道,“这下你知道了吧?任凭我一个人做决定的话,就会招来这样的后果。”
老管家愣住了。
自从四个月前文朗来到这里,包括管家在内的所有家眷,都对这王都来的空降贵族不抱什么期待。
但秉承着王都贵族制度的桎梏,老管家对文朗的所作所为,比如修建雕像和请贵族参加宴会一类的事充耳不闻。
这些在这块领地上前所未有的事,或许是这名贵族无法忍受被派遣至边疆,抑或许是这些事在王都司空见惯……老管家没有对这些事做出任何评价和建议。
于是事情伴随着各种暗中发生的事越来越糟。
可悲的是,他一直任凭这名年轻人独自在黑暗中前行,直到他卖掉了哪些属于老领主的珍贵的东西,他才真正看向了这名贵族。
这或许就是他真正的意图吧。
身高不及他的胸膛,虽然已26岁,但脸上仍有那些孩童才有的稚嫩。
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脸上还有被寒风吹拂而冻得粗糙的痕迹。
对啊。
是自己先入为主地期待着这个年轻人,又擅自对他表现得失望。
“真是过分。”
“嗯?什么?”
“不,不是您。”老管家严肃地摇了摇头,望着文朗,“您可知道那名粮商,是臭名昭著的灰色奴隶贩子?”
“嗯?”文朗愣了一下,“奴隶贩子?”
“我为我之前的无理和自大表示抱歉。”老管家忽然微微欠身,“伯爵大人向我询问情况的时候我并没有……”
“别说那个了,你说奴隶贩子是什么情况?”文朗甩了一下手,盯着老管家,“王国境内竟然还有奴隶贩子吗?”
“他被称为灰色奴隶贩子,是因为他会用各种看似合法但实则相当过分的手段,迫使一个家庭不得不沦为奴隶或妓女的商人。”老管家低声道,“前领主曾把他赶出了领地,而现在,或许是您上任的消息传到了他耳朵里,现在他又回来了。”
“唔。”文朗眉头微皱,“也就是说,他会拿走我们的财产,然后……一分钱都不给?”
“恐怕送来的粮食的质量都会很差吧。”
“啧。”
文朗忽然在会议厅里来回踱步。
然后,他站住了脚,看向老管家。
“现在你能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了吗?”
“如果您说这名灰色商人,那恐怕是没有的,因为您亲自签订了合同。”老管家回应道,“而粮食不足的问题,我想我可以向临镇或者稍远一些的地方,向老领主的旧交好们求援,至少在这个冬天我们不会饿肚子。”
“我不是说那个,我们的口粮怎么都好。”文朗两步走上来,“这个镇子上还剩三十九户,百余名居民,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们熬过这个冬天?”
“唔。”老管家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您真的会按照我的建议去做的话。”
“你终于肯说了才对。”
文朗忽然拉起老管家的袖子,把他拉向会议桌旁边。
他把老管家按在刚刚自己坐的主座上,自己一屁股坐在那马上就要卖掉的长条沙发上,翘起二郎腿。
“……失礼了。”老管家双手不知道放在哪儿,只能垂在两腿中间,“老领主的离开,带动了一大批支撑本地生活供给的人们随他而去,现在的镇上,生活用品完全要靠旅行商人从邻镇或者其他地方运输。”
“这我知道,但为什么那些贵族也跑掉了呢?因为怕我向他们征收税金吗?”
“那是一部分的原因,我觉得最关键的地方在于——”老管家看向文朗,“您的所作所为,让本就不信任您的领民更加不信任您。您知道自己的风评现在有多差了吗?”
文朗冷笑一声:“连小孩都知道我不是个东西。”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重新赢得领民的信任。”管家看着他,“至少,您不要再赶走前来乞讨的孩子们了。”
“那是他们……”文朗好像提到了什么不想提到的事,“……为什么每天晚上都来乞讨啊?”
“没有食物自然要去乞讨。”老管家盯着桌面,“来的都是孩子——那些大人们应该觉得,您就算再过分,也不会把孩子都赶走。”
“我们还剩多少食物?”
“撑到下个月应该没问题,您想做什么?”
“不要撑到下个月了,”文朗站起身,看着窗外,“留下足够撑到那贩子运来粮食的量,其他的全都送给镇民。”
“……依我看,您这样做应该起不到什么效果。”老管家回应道,“现在的问题在于,镇子上缺乏持续的粮食供应,商会和工房接连关闭,使得居民只能闲在家中挨饿。”
“你是说,治标不治本吧。”
“没错。”
“但他们已经饿了太久了。”文朗走到窗边,望向领主邸外的街道,“要他们以这个状态去找工作,怎么可能。”
“您的意思是……”
“你去动用一切你能动用的关系,找点商人过来,我会把我剩下的钱,大约还有四十枚金币,都交给你来处理,去买尽可能多的粮食。”文朗扭头看向他,“你的话,肯定能辨认出哪些人是骗子,哪些人是良心商人。”
“……然后分发给领民吗?”
“不,你说过那样治标不治本。”文朗再度看向街道,山坡下,一排排的工房闲置着,“不工作的人就没有饭吃。”
“……我们没有能为他们提供的工作。”
“逃走的商人,他们的财产被收缴,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吧。”文朗扭过头来,微笑着看着管家,“如果有人发信抗议,就让他们自己回来管理,不然都属于领主的个人财产。”
“您的意思是……收缴工房,然后让领民去参与生产,按照劳动量分发食物作为报酬吗?”老管家抚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那些手工艺品什么的,能卖出去就卖出去,卖不出去就放在仓库里,总之不能让他们只靠领救济粮生活下去。”文朗双手抱胸,“如果可以的话,还能聘一些矿工或者卫兵,去附近的山林里打猎。”
“矿工和卫兵?”老管家瞪大了眼,“那些看守关口和挖掘矿物的人您也要……”
“卫兵本来就属于王国的财产,按照爵位顺序也应当听命于我。”文朗低声道,“矿工的话,就告诉他们如果不听我的,就把矿山卖给矮人换钱。”
“这……”
“毕竟我可不是个东西啊。”文朗忽然咧嘴一笑,展开双臂,“我是会把老领主的宝贝都卖掉的家伙,你觉得那些矿工听到这些话,还会和我对着干吗?”
“您……您想了这么多吗?”老管家眉头紧锁,“我以为您只是为了自己的口粮……”
“不要以为我是蠢人,我只是没有门路。”文朗耸耸肩,没什么好气地看向一侧,“为了拓宽关系网才请那些商人和贵族吃饭,反倒把他们吓跑;而我能找到的关系大多都在王都,这么远的距离下他们肯定也帮不上什么忙……”
“修建雕像也是?”老管家看向领主邸的院子里摆着的,那一比一等身大小的大理石雕像,上面落了一层雪。
“啊,那个是我的个人兴趣。”
……
过了几天,农商联合会的商人带着三辆马车的粮食回到这里时,发现这里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首先,原本关闭了的工房重新开张,没有人的集市,现在也重新开了起来。贩卖手工艺品和矿石样本纪念品的商铺,重新摆满了商品,只不过里面的商贩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些人。
价格似乎都很便宜,几乎像按着成本价定价的一样。
比起那个,原本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领主邸,现在门前也被人们踩出了一条小路。一直挂着锁的大门现在也正常开着,商人的车队驶进,只见到一大堆古董和家具摆在院子里。
“文朗伯爵!”
商人下了车,朝宅邸喊道。
原本那个管家很快就会出来接应,这次似乎并没什么人来。
等了很久,商人重新登上车,按了车的扩音魔法喇叭好久,宅邸的大门才缓缓打开。
小个子的文朗伯爵走了出来。
“依照约定,”商人走上前去,“我们为您带来了两千七百斤粮食。”
“不是三千斤吗?”文朗微笑着看着他,这几天过去,文朗的脸似乎有些瘦削,但还算有精神。
“是这样,合同上写的是‘磅’,磅和斤的换算单位……”
“啊,行了,不用解释了。”文朗忽然没什么耐心地挥了挥手,指向院子里的家具和古董,“依照约定,这些归你了。”
“嗯……关于这个,货物的运输费用应该由您来承担……”
“要多少?”文朗从腰间掏出钱包。
“从这里运往货舱的话,需要两枚金币……”
“给你。”
文朗非常爽快地掏钱,这让商人非常满意,但他并没有完全这么想——他总觉得这人身上有些不对劲。
“……的确是两枚。”商人点点头,“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慢着。”文朗忽然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吗?”
“外边街道上的工艺品,有感兴趣的东西就买点吧。”文朗朝山下的商铺街抬了抬下巴,“都是领民亲手做的。”
“嗯……”商人心里有些犯嘀咕,“既然是伯爵大人推荐的商品……那我就稍微买一点吧。”
“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