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礼了。”
雕琢着松纹的屏风“吱啦”作响。
两人走进茶室,却早已有另外三人等候了。
“去吧,叫老板上菜。”
坐在主座上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松垮的郸袍,袖子很长,从桌上拿起白色的东洋酒壶,向酒盅倒入透明的酒。
后来的两人坐在侧面,左面的摘下兜帽,轻轻一弹指,支援魔法的效果消失,展示出了他本来的面容。
右半边脸被侵蚀纹遮盖而干枯,深陷的眼窝,瘦削的颧骨和鼻梁,外国人的样貌。
“小小薄礼,不成敬意。”亦舒从身上摸出一个双手大小的纸盒,上面是红白的果树花纹,挪动身体,摆在主座旁边的榻榻米上,“凡塔·比尔豪施殿下。”
“冗杂的礼节就不必了。”凡塔端起酒杯,凑在嘴边抿了一口,“你就是大魔导师,亦舒·安普罗。”
“诚惶诚恐。”亦舒只一拱手,坐回原位,“我只是一介草民,却得上天恩赐,幸以加入开拓的队伍……”
“你们消灭了魔龙。”凡塔放下杯子,将平桌上摆着的一只卷轴拾起,上面写着今晚的菜单,“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你却没有留在王国接受奖赏,反而跑到了我国,为什么?”
“……在下有些难以启齿的事,恕请不能明说。”
“你说就是了,这里没有外人。”
这间茶室是霍拉摩尔外使街上最大的一家,再有钱的人,没有预约也无法拜访。
带有“松间月”招牌的茶室,有一座庭院,完全仿照了南洋洲花旗国的传统装潢,植有丛松、毛竹,还有一座假山,山上有股股清泉,沿着山涧流下,涌入半山湖中。
茶室一侧是完全敞开的,除了廊下的月光,便是庭院,熄灭室内的灯光,就能一边欣赏月景,一边品茶或饮酒。
室内的地面铺了一层榻榻米,根据客人数量安放了几张桌子,都是能放下一人碗筷、餐食的矮桌,柔软的坐垫可以跪坐可以盘坐。
庭院外,三面的屏风分别画有梅花、松林与竹叶,有着榻榻米下的暖炉,即使是在寒冷的冬日也完全感受不到一丝凉意。
“学者渴求知识的积蕴,如飞蛾渴望火苗,鱼儿之于水。”亦舒端起桌上的酒瓶,向杯中倒酒,带有少许桂花香气的酒水在杯中如琼液般透亮,“即便魔龙被消灭,在下身为学者,也有需要探求的事物。”
“所以说,”凡塔举起杯,“你到底在探求什么?王国都给不了你的,难道矮人国就能……”
“凡塔殿下。”
亦舒伸出手,摘下了他随从的兜帽,随后,解开了系在她脖领的扣环。
拉普拉斯的猫妖眼直勾勾地盯着桌面上刚刚摆上来的烧秋鱼,狼人的手臂与蜥蜴爪有些不安地颤动着,狮鹫足相扣在一起。
凡塔瞪大了眼,手中的酒杯摔落在地。
“这……这是!”
“还请放心,她现在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下。”亦舒望向一脸慌乱的凡塔,“而我,宣誓向矮人王效忠——而您又是他最看好的继承人,我们会全心全力协助您成为新的矮人王。”
“啊……”
凡塔重新坐回原位,但却依然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上下打量着拉普拉斯。
“我以为你是我的代理人。”凡塔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乱了的外套,重新在垫子上坐好。
“那有些过于显眼,而且,我并不擅长参与王储选拔那种单打独斗。”亦舒将袍子重新披在拉普拉斯身上,指了指桌上的烧秋鱼,用她能听懂的语言说道,“先吃吧。”
“可是主人……”
“这是我做出来的奇美拉。”亦舒再度望向凡塔,“使用了几名奴隶和一头狮鹫的尸体作为素材。”
看到亦舒不再理会她,拉普拉斯只好伸出尖锐而坚硬的蜥蜴爪,抓起整条烧秋鱼,然后塞进嘴里。
入口的一瞬间,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也就是说,”凡塔皱着眉头,看向亦舒,“她就是你的研究成果?”
亦舒停顿片刻,随即点点头:“嗯,一部分。”
“这样的话……老爹他知不知道,她会成为我的代理人……”
“这您不必担心,”凡塔微笑着回应道,“矮人王陛下亲自试炼了她,她在比拼中险胜,才决定成为凡塔殿下的代理人。”
“她?”凡塔瞪大了眼,“赢过了我老爹?那个……肌肉猛男?”
“因为她长有哈比的羽翼,有一定的空中优势才取得了胜利,恐怕完全没有办法和矮人王殿下正面对抗。”亦舒端起酒杯,在嘴边抿了一口,浓浓的酒香与淡淡的桂花香一瞬间充斥了嘴巴和鼻腔,“她更擅长如闪电般迅捷地打倒对手。”
“嗯……”凡塔摸了摸下巴,细绒毛般金色的胡子从他宽大的手掌的缝隙中探了出来,“那就无需担心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当上矮人王以后,你会继续做我的家臣吗?”
亦舒报以微笑的回应,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现在的矮人王,已经断掉了除了最基本的食物供给外所有的资金支援,还派了一大堆护卫守在他的门口防止他逃走,这都是他通过「认知阻碍魔法」打探到的。
当然,这点简单的手段对亦舒来说完全不是什么威胁,钱的话,他自己还有一点积蓄,而且,只要他想,他可以用永不熄灭的火焰笼罩整个王城。
但他无处可去。为了实现那个愿望,他还不得不在矮人王手下蜗居一段时间。
“我现在身为人臣,必须服从矮人王的指示。”亦舒放下酒杯,望着那一汪清酒,“矮人王陛下的意思是,即使我辅佐您当上了矮人王,也必须让他安享晚年。”
“这就是老爹的想法?”凡塔看着榻榻米上的某个点,眉头微皱,“……如果别人当上了矮人王,他可能会被驱逐,或者流放。”
“恐怕正是如此,他诏您回国的原因……也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现任矮人王和国民,准确来说是各大家族关系都不是很好。
因为现任矮人王是如亦舒般名不见经传的、不来自任何家族就成为矮人王的纯粹的强者,武力可见一斑。他即使在上任后,也不从属或归顺任意家族,却也没找过任何家族的麻烦,秉持完全中立的原则,使得各大家族最开始视他如无物。
但自他上任后,顺势开启了代理人选拔的模式,又凭借两次重金聘请强大冒险者为代理人为自己赢得连任,各大家族才意识到他对权力的贪婪,心生不满。
终于,在他第二次连任选拔获胜结束后,各大家族开始发力。他们首先向冒险者协会施压,迫使冒险协会宣布冒险者严禁参加矮人国的王储选拔代理,又在暗中培养自己家族的代理人,分别拿下了最近十年里的九个名额。
这也是这一年的王储选拔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为之关注的原因——高手云集、明争暗斗,长达三十年的无为统治终将画上句号,新的矮人王将花落谁家?他的施政将如何改变这个世界?
而退位下来的矮人王,如果新矮人王不是自己的亲人,恐怕会遭到流放甚至处刑的待遇吧。
“我可不是为了继承这种地方的家产,才回来这里的。”凡塔有些发愁的样子,一只手肘抵在桌子上,看着侍从将山海炖煮端上桌,喃喃道,“落后又贫穷,遍地都是黑社会,没有关系寸步难行的地方……谁会愿意待啊。”
“如果您对这里感到不满,那就试着去改变它。既然您会这么想,那也一定会有人和您的想法一样。”亦舒正在帮着拉普拉斯使用勺子舀起山海炖煮——她实在是有点应付不来而可怜巴巴地望着亦舒。
“倒是我那个弟弟说得轻巧……”
“马莫·沙德沃兹殿下么?”
“你见过他?”
“还没有。”
“那就对了,他从小就不愿意出门,卧室的门。”凡塔又端起酒杯,看着上面的花纹,“直到我十四岁、出国的前两个月,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弟弟。”
“参加者们没有义务公开自己的代理人,为避免被提前袭击或者收买……”亦舒低声道,“所以我们还没向任何人告知您的代理人的真实身份。”
“用一只怪物作为代理‘人’,实属有些滑稽。”凡塔耸耸肩,“不过既然是老爹给我准备的,不用我自己动手,那我就只能接受了。”
“诚然。”
“好了,”凡塔长呼一口气,看向侍卫,“叫老板把剩下的菜也端出来吧,我们尽早结束晚宴,我还想快点回去打听打听其他对手的情报。”
“明白。”侍从点了下头,然后起身离开房间。
“那么,亦舒阁下,”凡塔举起桌上的酒杯,“敬我们的相逢与未来。”
“敬我们的相逢与未来。”亦舒也同样举起酒杯。
两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凡塔抄起筷子,熟练地夹起一块烧秋鱼,塞入口中。
亦舒不太擅长使用筷子,便稍微用了一点点魔法作为辅助。
旁边的拉普拉斯还在和那一盆山海炖煮较劲,蜥蜴爪根本让她喝不进去几口,看到亦舒的操作,她也恍然大悟,然后用了一点点魔力,将山海炖煮固定在勺子上,然后塞入嘴里。
她向亦舒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眼中仿佛有了光。
烧秋鱼,一种形如月牙的河鱼,只用了酱油和盐简单调味、熏烧而成,因为是在初冬产卵季前捕捞,烧秋鱼的肉质尤为肥美,恰到好处的脂肪与稍加炙烤就能变得酥脆可口的鱼骨,构成了这无论在哪里都能勾人胃口的时令菜品。
山海炖煮,一如其名,用到了数十种来自山中的干物和海中的干物,以山泉水浸泡一整天而复水后,再加以炖煮,食材的鲜香被完全激发出来,甚至远超新鲜食材包含的美味,冲击着食客的味蕾,每一口汤都在舌头上构建出完全不同的全新体验,如有魔力般抓住食客的食欲,待到回过神来之时,硕大的汤碗已经见底,而下一道菜又端了出来。
主食提供的是来自王国的劉金稻米,产自被称为“黑金梯田”的地区,颗粒饱满,色泽如油光闪烁,每一粒都弹力十足,在牙齿间爆开稻米的软糯与清香,即使白嘴吃能吃下四五碗,能让厌食的人都重拾进食的快乐。
“……主人。”
桌上的食物还没扫尽,拉普拉斯却忽然停下了动作,居然将手放在了亦舒的手臂上。
“怎么了?”
“……周围好像有什么东西。”她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但又似乎在茫然地看着周围,“我能出去看看么?”
“没有那个必要。”亦舒放下碗筷,从怀中掏出白玉象牙魔杖,捏在满是侵蚀纹的右手中,“探查魔……咕唔。”
“怎么了?主人?”
“……啧。”片刻间的头痛令亦舒眉头紧锁,他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凡塔,后者似乎还在全心全意地干饭,便对拉普拉斯低声道,“有什么东西强行打断了我的魔法。”
“主人的魔法会被打断吗?”
“一般不能——或许是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段,总之你先呆在这里,保护王子殿下。”亦舒站起身,看向凡塔,“凡塔殿下,在下暂且离席一段时间。”
“嗯,去吧,别回来太晚。”凡塔没什么在意的样子,从汤碗里夹出一块复水鲍鱼,“后面还有好多菜呢。”
“失礼了。”
亦舒握着法杖,走出房间。
松间月是一家只有一间客室的预约制餐厅,客室除了茶室外,还有三间卧室、一间温泉桑拿屋、一间棋牌室还有一间歌舞台,准备餐品的位置就在不远处的长屋,用带顶的连廊连在一起,此时正有侍从端着菜品沿着走廊走向茶室。
亦舒在进入茶室之前,就在房间的外层施加了一层很厚的防御魔法,至少能抵挡数次爆炸的袭击,又在走廊和天花板内布置了不少经过就会被触发的探查魔法,连廊和中厅也毫不例外。
而此时,它们却完全没有被激发。
「探查魔法」是一种如平静的水一般,只要有什么东西经过,就会掀起涟漪、不可逆地破坏法阵而留下痕迹的魔法。亦舒编撰的探查魔法还是附加了会及时向他传递触发与否的情报的类型。
当然,他没有收到过任何一丝来自法阵的消息。
亦舒走到他在连廊中布置探查魔法的地方,弯下腰去,抚摸着地面上的探查魔法的痕迹。
它没有被触发。或者说,因为某些原因它不会再被触发了,但依然保持着原来未被激发的状态。
想达到这种“保留着原本形态却无法再被触发”的状态,只有一种方法,就是吸干法阵周围的魔力,使法阵平滑地停止运行。
忽然,他摸到了一些像沙子的东西。
虚空石。
“原来如此。”
亦舒站起身,手里搓着那些会几乎无限吸入魔力的天然矿物,然后望向庭院。
随后他激活了魔瞳魔法——可以用肉眼看清魔力流动的魔法,他便看到了在这座宅子中,无数他曾布下探查魔法的地方,都形成了一片黑色的“魔力真空”。
同时,在不远的院墙外,他还注意到了几个不自然的魔力淤积点。
就在他想释放探查魔法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剧烈的疼痛再度打断了他的想法。
很显然,有什么诅咒一样的东西被安装在了这宅子的附近——只要使用探查魔法,就会被头疼所袭击,连止痛魔法都无法阻挡的、直击灵魂的痛苦。
“凡塔殿下。”
亦舒再度拉开房间的门,走进茶室。
现在正由一名侍从为凡塔上菜。
看到亦舒回来,凡塔向他招了招手。
“快来尝尝,这道鱼跃豆腐……”
“「非礼勿视」、「感知阻隔」、「感知互联」、「遮光术」……”亦舒一口气释放了一大堆魔法。
顿时间,茶室变得一片黑暗。
凡塔想说些什么,却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完全发不出声音。
但他却能摸到碗筷,自己还坐在柔软的垫子上,这是他唯一能知道的……
「请您少安毋躁,我发现有间谍混进来,您只要待在这里就不会受到伤害。」
「哦……哦。」
对话在脑海中进行,凡塔的反应也很冷静,作出回应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亦舒却完全没有放松下来。
他摸向仍坐在原地的拉普拉斯,一路顺着她的身体摸向她的额头,然后释放了魔法。
「感觉互联。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能,主人,发生什么事了?」
「我布置在外面的探查魔法陷阱被很巧妙地拆除了,对方应该是个很厉害的间谍,还在店铺周围安放了如同诅咒般的物体……我们可能在不经意间泄露了许多情报,目前尚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和位置。」
「主人需要我去做什么?」
「这间屋子有我设置的防御魔法,但也不能保证不会被同样的方法解除,但感觉遮蔽的结界绝对会让他们慌乱一会儿,现在我解除你的遮蔽,你马上去找出这间屋子里不是工作人员的存在。」
「明白了。要杀死他们吗?」
「遭到抵抗的话就杀死。」
「明白。」
「……解除。」
世界重新展现在她的眼前。
拉普拉斯的狩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