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预约吗?没有?”
“我不是看病,呃……你知道‘维尔拉提娅’的病房在几楼吗?”
“维尔拉提娅?我们没有叫这个名字的病人。下一位。”
霍拉摩尔中心医院,同样还是本地唯一一座去宗教化的“希弗里斯教教堂”,就修建在老街的边缘,靠近通往东部地下路网的道路附近。
这里不仅接收当地的病患,还要接收许多从其他地方转运过来的病人,整座等候室几乎人满为患,缠着绷带、夹板、血流如注的矮人或者其他种族的人们一直等候着。
比他们情况更加严重的要从侧面的紧急通道去往急诊室,在普莱特排队等候的时候,有四名病患被推了进去。
还没有一名被推出来。
“来这边。”
在普莱特离开导诊台时,正碰见一名矮人向他投去严肃的目光。他身穿一件口袋很多的编制布外套,胡子编成了三股麻花,搭在胸口,背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厚度几乎和他本人相当。
普莱特认出了这个人,前几天在旅馆碰过面,似乎是一名本地的邮递员。
“跟我来,别多问。”
那名矮人转过身,朝大门方向侧面的通往楼上的阶梯走去,普莱特跟上前去,两人爬了大约四层楼,终于到达一处挂在外墙上的、用于搬运货物的无护栏电梯。
外面就是霍拉摩尔的老街街道,繁华,臃肿,孽生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矮人邮递员熟练地在红绿色相间的控制板上按了几下,齿轮的转动声传来,电梯缓缓上升。
“那个……这是要去哪?”普莱特见矮人一言不发,便开口问道。
“维尔工作的地方。你是第一次来这里么?”
“维尔……她在这里工作?”
“家族有一整层楼用来看护和治疗家人,只有这一座电梯能前往那里。”矮人邮递员看向他,“你找过姥爷了吗?”
“嗯?还没有,她之前托我……”普莱特眉头微皱,“……老爷子跟她在一块吗?”
“姥爷出远门了。”矮人摇摇头,“去找医生。”
电梯停在了一处外墙盖着一块棕色的布的位置上,矮人邮递员掀开那层布,露出里面高只有一米多点的墙洞,往旁边站了一步。
“你先进吧,长身人。”
普莱特点了下头,然后弯下腰,小心跨过电梯和墙壁之间的空隙,钻进墙洞。
邮递员紧跟其后,后面是一座用破衣柜还是什么东西搭成的大门。
邮递员敲了敲“门”,门上的拉板拉开,露出一双眼睛。
“普莱特来了,顺便,我有几封信要送。”
“进来吧。”
衣柜门被打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沾满了血迹的床单,挂在一辆可以推的晾晒架车上,由一名只剩下一只眼的老女矮人推到一间更小的房间。
正前方是一条长约五十米的走廊,高度显然不是为普莱特这大高个设计的,他不得不猫着腰,才能避开挂在头顶的灯具。
然后传来了前方挂着“处置室”牌子的房间里发出的惨叫声。
“咕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别叫唤了!”
普莱特从那房间经过时,瞥了一眼里面的东西,是一名矮人,一条腿正被一名穿着白褂的矮人处置着……他的那条腿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啃食了,腐烂的肉和黄色的组织液正顺着腿毛淌在垫子上。
“别看了,那家伙是猎人。”
“嗯?”
听到熟悉的声音,普莱特扭头向前看去。
维尔拉提娅,穿着一身很瘦的白袍,腰间是白色束带,戴着一副眼镜站在走廊的中间。
她没有拿她那支大牧师杖,取而代之的是一根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制式桃木牧师杖,通价十四银币一支的那种。
普莱特刚想开口,却突然被矮人邮递员拦住了。他从上衣的某个口袋里掏出了几封信,用草绳捆在了一起,递给维尔拉提娅。
她打开那些信封,看着上面的收件人,然后抽出了其中一张。
“这个人死了。”
她继续看着那些信封上的文字,过完一遍之后,把那一封寄给死人的信还给了邮递员。
“这周没有要寄出的东西?”邮递员接过那封信,“真是少见。”
“这周寄信的事交给了别人,没有别的事的话你可以先走了。”维尔拉提娅平淡地说完,然后抬头看向普莱特,“你又是来干嘛的?”
“呃……那个……”普莱特眉头微皱,“你认识我不?”
“啊,既然你会问出这句话,”维尔拉提娅叹了口气,捏着额头,“那件事,你知道了对吧。”
“我是知道了,可是……”
“记忆消失不代表工作消失,更何况我只是失去了一周的记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摆了摆手,然后双手抱胸,“所以呢?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的牧师杖。”普莱特低声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委托我打造牧师杖的事,刚好在那一周的记忆里。”
维尔拉提娅的表情变得有些苦涩,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听说类似的事情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她叉起腰,有些不悦地抬头看向普莱特,“你说我委托你打造了牧师杖?我怎么能确信这是真的而不是你为了骗什么佣金而编撰出来的故事?”
“佣金?我没打算要佣金,我只是来告诉你,牧师杖已经打造好了。”
普莱特有些困难地取下背上的背包,拿出了里面一副金属质的手套。
那是只有一只的手套,指尖的部位镶嵌了几块封装了水晶碎片的人造琥珀,手背上还有一些白色条带,里面封装了山脊兽的神经束。
整只手套用秘银与纯银冷锻合的链环编成,在古旧的魔导灯具照耀下闪着光芒。
“这就是我为你打造的牧师杖。”普莱特把手套递上去,“它的名字是……”
“你是不是在耍我?”
“什么?不……你先戴上,”普莱特眉头微皱,“一些固定的地方可能还要修改,但……”
“你真是我见过最卑劣的欺诈师了。”维尔拉提娅夺过普莱特递过去的手套,盯着他的双眼,“牧师杖和手套的区别,我还是能分清的。”
“所以说你先戴上……”
“维尔!”
从后面那“处置室”忽然冲出来的一名矮人,满头大汗,飞奔着跑到维尔拉提娅面前。
“怎么了?”
“十四号病人他……突然恶化……我们控制不住……”
维尔拉提娅瞥了普莱特一眼,飞速从他身边经过,冲向处置室。
在处置室的床板上,脸庞变成绀紫色的猎人正用全力捂着自己的喉咙,双目圆瞪,一条腿上被什么东西啃食形成的疮面已清理得差不多,但不知怎的,他依然十分痛苦的样子。
维尔拉提娅立住左手的牧师杖,快速咏唱了「探查眼」的支援魔法,眼睛迅速在病人身上扫视了一遍,然后把目光投向他的心脏处。
“是鱼卵。”她的面色忽然凝重起来,“半牙鱼的卵顺着股静脉进了他的心脏……没时间了,快点咏唱……”
她愣了一下,忽然瞪向门外。
普莱特正猫着身子看向屋内。
“大块头!”维尔拉提娅大声吼道,“哪根手指的施束单元最精确?”
“啊,食指。”
“行了。”旁边的护士完成了咏唱,“除栓术的术前咏唱已经……”
“希弗里斯在上!”
维尔拉提娅的左眼冒着「探查眼」的天蓝色光芒,一只手套上手套,咏唱着一系列支援魔法——「精度提升」、「魔力落点感知」、「魔力波特化」、「固化」、「供氧」……
咏唱只花了不到七秒,她望向手中的手套,这异形的“牧师杖”,她完全不知道怎么使用。
但在家族摸爬滚打带来的直觉告诉她,应该把它当作牧师杖……一个用魔力连成一体的,储魔元件、魔导元件和激发头,就在这只手套上。
那么只要完成咏唱,然后向其中灌注魔力,再用那巨大牧师杖同样的使用方法接近施术点位……
果然有了!「魔力落点感知」带来的红色标点就出现在「探查眼」的视野之中,而那团由四枚鱼卵就将下肢静脉堵得死死的血栓,就在红色标点的附近。
“希弗里斯在上……”
她快速完成了咏唱,那团异物造成的血栓在「加速代谢」和「排异」支援魔法的作用下迅速消解,充满氧气的血流重新流遍全身,已经休克的猎人绀紫色的脸也逐渐恢复红润。
又用一些支援魔法确认身体没有其他异状之后,维尔拉提娅呼了口气,抄起一旁的记事板,看向旁边满脸焦急而不知所措的白褂矮人。
“患者主诉被半牙鱼啃食,这种鱼会在钻进钻出人身体后留下几乎不会被察觉到的微小鱼卵,”维尔拉提娅看着记事板,时不时抬头看向三人,“清创用到的「加速代谢」会让鱼卵迅速孵化,吸收患者的营养并变大,最后变成血栓堵在心脏瓣膜附近,明白吗?让他先睡一会,你们三个今天晚上把抢救纪要写完放我桌子上。”
听完训话的三人面面相觑,然后朝维尔拉提娅微微鞠躬,然后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又有两名患者从其他房间被推了进来。
普莱特还在看着处置室的场景时,维尔拉提娅已经站到了他脚边,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你站在这儿很挡路。”她忽然拽起普莱特的领子,把他拉到一旁的走廊墙边,抬头看着他,“还真是有够大胆的设计。”
“哈。”普莱特的嘴角微微上扬,靠着墙壁蹲坐下来,微微抬头看这维尔拉提娅,“毕竟看你每天拖着那么大的牧师杖走来走去很累,这下不用再……”
“但你的这杆……不,这只牧师杖有一个致命的缺陷。”维尔看着戴在右手上的手套,“它不能用来打人。”
“它能。”
“你认真的?”
“它真能。”普莱特伸出手指,指着手套背面的那些白色条带,“这些是山脊兽骨的脊髓,用软石英封装,你只要在手中凝聚魔力,然后一拳下去,就能释放闪电魔法……”
“这也是你设计好的么?”
“什么?不……这是我看本地人用这种材料制作武器的时候想起的。”普莱特摆了摆手,“那个山贼,你忘……算了,没事。”
“什么?”
“没事,比起那个……老爷子他去哪了?”
“老爷子?你是说姥爷吗?”维尔拉提娅愣了一下,“我记得他……好像是去找医生了?”
“找医生?他怎么了?”
“不是他,是我。”维尔拉提娅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失忆了,所以他去找能恢复我记忆的医生了。”
“唔……”普莱特眉头微皱,“记忆……你果然是忘了很多东西啊。”
“不仅很多,而且恐怕也很重要。”她双手抱胸,“更何况,那些记忆……恐怕也和我灵魂受损的事有关。”
“嗯……”普莱特一只手托着下巴,“仔细想想那周发生的事嘛……无非就是,我打跑了一群土匪,然后你把那些土匪治好了,又拉着我逛了逛霍拉摩尔……”
“所以我本来应该认识你的,对吧。”
“嗯?嗯……算不上很熟吧?我觉得。”普莱特笑了笑,“哦,忘了说了,我叫……”
“在我自己想起之前,你还是不要告诉我了。”
维尔拉提娅忽然扭过头来,看着普莱特。
她脸上的表情,普莱特一时有些无法辨认,那是一种……几乎只会出现在被什么东西吓破胆的人的脸上,比如那些曾经自信满满地挑战荒野,然后被现实打了个半死,坐在城墙边上终日絮絮叨叨的失败的冒险者脸上的表情。
恐惧,无助,不知所措……但又却非完全失去希望般,带着某些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念,漫步在空无一物的荒野……
“……大块头?”
“啊?”普莱特才意识到自己愣神了,“怎么了?”
“看你愣了好久,是想起什么了?”维尔拉提娅微微皱眉,然后攥紧了拳头,“如果有什么不愿想起的事,我也会一点点失忆的魔法……”
“那个还是算了,”普莱特连忙摆手,“那个跟魔法恐怕沾不上一点边吧。”
“嗯?你怎么知道?”她微笑道。
“因为……”普莱特苦笑,“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算了,别想了。”
“总之,谢谢你给我打造了这只牧师……手套。”她看着十分合适的手套,再度看向普莱特,“之后如果有我能帮上你的,你尽管提就是了。”
“那,还能请你做我游览霍拉摩尔的向导吗?”
“嗯?那个的话……我要先问问姥爷才行。”她眉头皱起,苦笑着回应道,“姥爷说,在他的许可下来之前,不许我离开这里。”
“那我接下来应该去找老爷子问问了。”普莱特站起身,走向“家族诊所”的大门,为另外一名拖着残破的身子走进来的猎人让了路,“后会有期,维尔小姐。”
“再会,大块头。”
……
从诊所离开是靠臂力和毅力的。
因为没人接送,普莱特只能穿好牛皮手套,然后像猴子爬树一样从那栏杆爬下去——那些花花绿绿的按钮他无论怎么按都没有反应。
电梯此时停靠在四楼。同样的,电梯大门无论怎么按也没有打开,普莱特只好抓着电梯的边缘,然后跳了下去——矮人国的一层楼只有一米六高,三米多的高度对普莱特来说,大概就是检修铁堡号车顶然后再跳下来的程度。
落地是在医院后面的小巷子,普莱特刚一落地,泊莉什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我真希望我能听懂你们在聊什么。”她的声音有些低落,“所以她真的失忆了吗?”
“应该是真的。”普莱特抬起头,看向医院高楼的外墙,“因为她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我没看出来。”
“比原来更开朗一点,你不觉得吗?”
“嗯?嗯……没感觉啊。”
“另外,理由我大概也清楚了。”普莱特伸了个懒腰,一直在走廊里憋屈得他有些四肢酸痛,“她失去的记忆里,有汉维的死讯。”
“啊。”泊莉什恍然大悟般发出了声音,“所以……她现在还不知道汉维去世的消息吗?”
“很大可能。老爷子把她关在这里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家族的成员大多都参加了葬礼,但凡有人说漏了嘴,对她就是二次的伤害。当然,这件事还要找老爷子确认一下。”普莱特叉着腰,看着小巷的尽头,车水马龙的大路,“所谓的灵魂受损……恐怕也是这个原因了吧。”
“……不知道死讯,却已经因死讯受到伤害,就是这个吗?”
“所以我们今天先回旅馆收拾一下,明天再去打听打听老爷子去了哪。”普莱特迈步向前走去,“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把你的事告诉老爷子。”
“嗯?”
“如果真是诅咒的话,哈洛尔就能帮上忙了吧。”普莱特笑道。
“嗯……”
……
回到旅馆时,在前台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那名南洋洲的武士,妻岛信一郎。
普莱特这时才想起他的委托——材料已经托家族的关系集齐,只要他拿来武器的样板,就能立刻开始锻造,只不过,约定的时间是在这两天之前,普莱特也正是用了这两天的空闲时间,打造好了维尔拉提娅的牧师手套。
“妻岛阁下。”普莱特快步走上去打了个招呼,“你带来了天之钢……”
“匠人阁下。”妻岛信一郎忽然转过身,腰间别着两把刀,“在下未曾第一时间拜访,实属罪过。”
“啊,没关系,我不介意。”普莱特摆了摆手,站在妻岛信一郎面前,又看看身后的旅馆,“……我们进去说吧?”
“不了,在下还有要事去做。”妻岛信一郎摸向长袍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这是雷古立夫阁下带给匠人阁下的信,还请您收下。”
“嗯?”
“那么,在下就暂且告辞了。”
妻岛信一郎取下背后的斗笠,戴在头上,和身边的矮人家族成员一同离开了旅馆门口,只留一脸困惑的普莱特,攥着手中有些褶皱的信。
“这下不用去找他了。”普莱特忽然冷笑一声,说完,迈步走进了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