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匠人阁下。”
普莱特摘下满是金属碎屑的纺织手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依照原样打造的新太刀,采用了蝶钢和钨钢的合金锻造。不仅如此,它还可以进行修复、打磨,占了刀身近半的刃部的设计使用寿命大约在三年。
旅馆的后院摆了一排木桩。
手起刀落。木桩被切出了能连成一条线的截面,滚落至地。
“你经常用这种方式测试武器的性能?”普莱特叉着腰,看着滚落一地的木桩,“虽然这把武器的设计保养年限是三年左右,但你要是这么折腾,用不了一两年就又会彻底报废。”
“这只是每日修行的部分。”妻岛信一郎将太刀插回天之钢的刀鞘——因为尺寸和重量完全一致,所以旧的刀鞘依然能用——,“天之钢上的豁口,多数是在下技艺不精而留下的痕迹。”
“别那么责备自己,武器的磨损是常有的事。”
维尔拉提娅,穿着一身棕色长袍,站在院中。
她把兜帽拉得很低,随时观察着周围。
“收拾好房间了?”普莱特转向她,“其实我完全不介意和你换……”
“藏身在储物间里更适合隐蔽身形,而且,那也是距离信一郎阁下房间最近的空房了。”维尔拉提娅确认四周没人之后,才把兜帽摘了下来,看向普莱特,“在家族的诊所实习的时候,我也在停尸间里住过几个星期,居住环境什么的不成问题,不必担心。”
“你这说得我都有点心疼你了。”普莱特苦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工作什么的……”
“我本就不是在诊所常驻的牧师,”维尔拉提娅摆了摆手,“我负责的情况,大多是在外勤行动时控制伤亡。”
普莱特顿了一刹那,随后点了点头。
雷古立夫寄信的那天至今已过去五天,距离王储选拔开始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了。
也是在那一天,妻岛信一郎带着维尔拉提娅,还有一大堆行李来到了普莱特下榻的旅馆。
在这段时间里,刚好经过了王国公认的新年,因为太多的王国人临时拜访这里——他们都是来看王储选拔及其庆典的——,街上一度掀起了庆祝王国新年的节日气氛。
只不过,普莱特还没从那封信带来的冲击性的事实中缓和过来,又一直闷头打造给妻岛信一郎的武器,在外面旗鼓宣天、烟火绽放于夜空时,他还在不停锻打着那把太刀。
终于,在王国新年后的第三天,普莱特完成了打造。
至于信的内容……大概讲述了家族对维尔拉提娅的期待,以及告诫普莱特一些不应该说的话。
顺便揭示了妻岛信一郎的真实身份。
“如果对手只有人类的话,那的确不必再外出练习……”妻岛信一郎抚摸着清早刚刚用芥刀——南洋洲武士随身携带的另一把日常生活使用的刀具——刮净胡子的下巴,站在维尔拉提娅面前,“不过对在下来说,一日不加练习,技艺就会消退三分……”
“整个矮人国恐怕都找不到一个和信一郎阁下旗鼓相当的存在,光是身高就能把人压一头。”维尔拉提娅叹了口气,看向普莱特,“虽然……大块头的身高倒是够了。”
“老爷子没托我做这种事儿。”普莱特脸上故作轻松,脚下却后退了半步,“我只是个武器匠人兼C-级冒险者,还不如那边那堆木桩耐打……”
“阁下说笑了。”妻岛信一郎却忽然笑起来,“剑术中的气魄可不会骗人。”
普莱特心里一怔。看到妻岛信一郎脸上那副不知是不满还是什么的表情,他想起和妻岛信一郎第一次见面那天,在酒馆被泊莉什掌控身子朝他砍了一剑的那件事。
更何况,在那之后,在与他的对话中还提到了泊莉什……与泊莉什交过手的他,泊莉什的剑术肯定在他脑海里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如果再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恐怕……
“维尔小姐,你听说过屠龙勇士的故事么?”妻岛信一郎忽然看向维尔拉提娅。
“姑且听过一些。”维尔拉提娅耸耸肩,“怎么了?”
“听说那名剑士会经常更换武器,同一把武器绝对不会使用超过一个月。”妻岛信一郎一脸饶有兴味的表情,时不时望向普莱特,还有他腰间挂着的泊莉什,“那些被她替换下来的武器,现今也许大多流传于世。”
“听说那些武器只是五银币……不,最近好像涨到六银币一把的冒险者商会制式长剑。”维尔拉提娅回应道,“我可不是什么勇者故事的忠实拥趸,所以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
“哎,那些剑的价值几何并不重要,您可曾知道,在南洋洲的传统观念里,有一种名为‘剑灵’的东西?”
维尔拉提娅抬眼看了他一眼:“大概率是封建迷信吧。”
妻岛信一郎却轻笑一声:“强大的武士后代,往往也会成为强大的武士,不仅是家族对武士技艺的磨练,更重要的是,附于武器之上的‘剑灵’,随着一代代传承下来而越发强大的剑灵。”
“照你这么说,你的那把武器……”普莱特眉头微皱,“不是有很厉害‘剑灵’附在上面?那你……”
“相信这个的不是在下,而是家父。”妻岛信一郎看向普莱特,“在下自幼就在南洋洲的鬼岛修行,除了无数次因技艺不精而陷入濒死境地之外,家父从未提供过丝毫帮助。”
“好父亲。”维尔拉提娅冷笑一声,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而苦笑道,“嘛,我也差不多是这样吧。”
“就这样在无数个日夜的来自魔物的磨练之下,在下习得了武士的奥义——时刻置身于战场的觉悟。”妻岛信一郎缓缓道,“在那之后,在下被家父封为武士。”
“这是你老爹认可你的象征啊,信一郎阁下。”维尔拉提娅拍了拍妻岛信一郎的腰部——她只能够到这里了。
“的确,如果我成年之前还要父亲的帮助才能在鬼岛活下来,恐怕是无法继承天之钢的。”他又摸向腰间的普莱特打造的武器,“然而,我父亲却认为这是附于天之钢中的剑灵的意愿。是天之钢选择了我。”
“就结果来看,你成了南洋洲的武士。”维尔拉提娅双手抱胸,“剑灵什么的,不要太过在意——前些日子还有人说我的灵魂受损了呢。”
“不甘心啊。”
“嗯?”
妻岛信一郎突然弯下腰去,握住普莱特打造的大太刀的刀柄。
“无数日夜的磨练,一日也不曾懈怠的意志,却被称为是受到了剑灵的选择……”他的呼吸越发沉稳,一直盯着普莱特有些不知所措的双眼,“请让我用您打造的武器证明自己,匠人阁下!”
“什……”
「快拔剑!」
今天普莱特没有把陨铁带在身上,泊莉什直接通过消耗大量魔力的方式将声音投入了普莱特的脑海。
普莱特第一时间把手放在剑柄之上,炸裂的白光瞬间覆盖了他的半身。
反手拔剑,白光闪过,火光四溅。
由魔素强化的泊莉什的剑身,和普莱特打造的全新蝶钢钨钢合金太刀的碰撞,周围地面上的尘土都被扬起近两米的环形空白……
不仅是普莱特,甚至连维尔拉提娅,在那瞬间都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而妻岛信一郎依然站在原地,手放在太刀刀柄上,额头上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咳咳!”维尔拉提娅因为吸入了不少尘土而连续咳嗽了好几声,“……信一郎阁下,你这是在干什么?”
“果然,剑灵是存在的。”妻岛信一郎忽然站直身子,看着普莱特。
“不由分说地砍过来可不是什么武士的作风。”普莱特神色紧张,他半边身子都被白光所覆盖,“要不是……这把剑带在身上,刚才那一下我就变成两半了吧。”
“您说笑了。”妻岛信一郎的手依然放在刀柄上,微笑着看着普莱特,“如果您愿意的话,将我的头颅斩下一定易如反掌。”
“别胡扯了……”
“所以你们有什么矛盾吗?”维尔拉提娅忽然挡在普莱特面前,抬头看着妻岛信一郎,“他可不是能跟你切磋的对象啊?”
“阁下一定是与我理念一致,才来到这里,拜于维尔殿下的足下。”妻岛信一郎依然看着普莱特,头上的汗水已经挥发殆尽,“所谓仁慈,是强者之于弱者的怜悯。”
“……是吗。”普莱特点了点头,他的表情在短短数秒内变了许多,“如果你坚持的话,那我只好把你打趴下了。”
“你俩认真的?”维尔拉提娅一脸困惑,但却又只能站到一边,“我说停就要停——”
刚刚快到谁都看不清的拔刀斩恐怕只是见面礼。
在维尔拉提娅退到安全范围之外的瞬间,妻岛信一郎拔出刀,如同飞一般越向普莱特,脸上已然一副战斗爽的狂笑。
普莱特面色一怔。那家伙飞过来的样子实在太像那只大哥布林了。
不过在那之前,泊莉什已经操纵剑身抵御住了大跳劈,普莱特也在那瞬间回过神来,另一只手抵住剑身……就这样,这一刀下去,普莱特的身子向后滑了两三米远。
两条胳膊都被震麻了,然而,妻岛信一郎的攻势才刚刚开始。
从正面的不同角度砍下来,稍有差池就能在身上,不,直接沿着砍下来的方向把身子砍成两段的劈砍,以每秒两到三刀的速度不停袭来。
虽然大部分都能靠泊莉什抵御住,但普莱特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她的魔力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不用管我。”普莱特咬紧牙关,低声道,一年像用盾牌一样抵挡着妻岛信一郎丝毫没有减弱的攻势,“就按你的想法来……”
“诚然是一把好剑!”
攻势停顿了一刹那,并不是妻岛打算停手了。
他把刀插回刀鞘,握住刀柄,摆出了架势。
连续的太刀劈砍过后是连续的拔刀斩!每一刀都完全看不见!他的整只手臂都变得透明了一般!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普莱特被那无形的斩击不断命中,手臂快要从肩膀上撕裂下来了。
“……我说停啊!”在铿锵有力的金属碰撞声中,维尔拉提娅的声音完全被盖过去了。
“阁下不是完全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吗!?”妻岛信一郎猛地抬起头来,斩击的节奏完全没有放缓,“让我再看看阁下的剑术!”
“……你闹够了没有!?”
普莱特在那一瞬间,突然向一侧砍了过去。
妻岛信一郎却怔住了。
那是犹如砍入了一块融化的钢铁,而突然凝固的感觉——普莱特的剑直直地平举着,大太刀紧贴在剑身上,纹丝不动。
然而,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一刹那,在太刀可以活动之后,妻岛信一郎立刻后跳一步,有些警惕地望着普莱特。
普莱特的手臂,半边身子、脖子和脸,都被某种发着光的白色物质所覆盖,只留着眼睛盯着他。
而那把看上去像是六银币一把的制式铁剑,也被白色物质覆盖着,正在缓缓变形。
“如果你想打,那我奉陪到底。”普莱特缓缓道,随着剑身变化的结束,一把纯白色的太刀出现在他手中,“做好准备吧,武士。”
“呃!”
普莱特猛地向前冲去,手中的白色太刀和妻岛信一郎的太刀碰撞在一起,而普莱特实际上是比妻岛信一郎高一些的,所以几乎把妻岛信一郎压制在了身下。
普莱特的姿势就像今天刚刚握住太刀的见习武士,然而……
妻岛信一郎咬紧牙关,双手握住太刀,却在那白色太刀的压制下纹丝不动。
推不开!卸不掉!白色太刀宛如将所有施加在大太刀上的力量全部吸收掉了。
妻岛信一郎猛地握住腰间的芥刀,拔刀而出。
普莱特在被砍中的一刹那前就跳开了。
“哈……哈……”妻岛信一郎反手握着芥刀,半屈左膝,神色紧张地盯着普莱特,脸上那副战斗爽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果然,我没猜错,阁下的剑……是有剑灵附于上面……”
普莱特双手握住太刀,盯着妻岛信一郎:“绝技——午后落雨。”
听到这句话,妻岛信一郎的心脏宛如停跳了一瞬间。
为什么?
不,现在不是思考那个的时候……
他立刻像刚刚普莱特那样,连芥刀都丢向了一侧,一只手握住剑柄,另一只手扶住刀背,向斜上方防御。
但下一瞬间,他完全明白了,这一招是防不住的。
同时又将他拉回了数年前的那个午后。
……
“……他还好吗?”
“我觉得……还行?看上去没啥外伤的样子。”
脱下道场最小尺寸外衣的泊莉什·希莱尔,接过哈洛尔递来的轻薄的衬衫,套在身上。
哈洛尔递来了冰凉的西瓜,就在她刚刚答应切磋后的这段时间里切好的。
她转头看向道场外面的空地。
脸上稍有稚气却已遍布伤痕的年轻人昏倒在院中,旁边摆着一把齐根断裂的太刀,刀身粉碎,毫无修复的可能。
不仅如此,他身下的青石地砖,沿着他为中心向四周蔓延了无数环形裂痕……最大的一圈直径五米多。
“他真的值得你这样对付吗?”哈洛尔为泊莉什披上了丝质的外套,“明明是个小鬼头。”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了吧?”泊莉什看向哈洛尔,“而且,是他要求的,要我使出全力。”
“再怎么说……用魔剑士的战斗方式来对待武学入门的小鬼……”哈洛尔苦笑着用丝巾擦掉泊莉什挂在下巴上的西瓜汁水。
“唔姆……才不是什么入门吧?如果用他们的方式,那我一辈子都打不过他。”泊莉什又瞥向躺在地面上的妻岛信一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哈洛尔,“对了,话说,这招要起什么名字吗?”
“什么?”哈洛尔愣了一下。
“以斩击作为佯攻,实则用魔导利刃打倒满脑子只有战斗和技艺的小鬼。”
“嗯……”
……
“哈!”
妻岛信一郎猛地坐起,大喘着气。
他忽然看向身边,刚刚施术完毕的维尔拉提娅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我……这是……”妻岛信一郎脸上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上下打量着维尔拉提娅,“在下输了吗?”
“你应该庆幸你还活着。”维尔拉提娅站起身,却和坐着的妻岛信一郎一样高,“要不是大块头及时收手,你怕是要被砍成一团肉馅。”
“唔。”
妻岛信一郎看向刚刚切磋发生的地方。
地面上,一圈一圈如同涟漪般散开的裂痕,将那坚实的土地翻成了一片良田。
自己的芥刀也在那里……准确来说,是芥刀的碎片。那些碎片似乎和那些土块一样,被粉碎得毫无意义,翻入土壤。
和记忆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匠人阁下呢?”妻岛信一郎开口道。
“他去买材料了。”维尔拉提娅回应道,“他说他要给你打一把短刀。”
他再度摸向腰间。只有剩下一小节的刀鞘。
那把全新打造的大太刀,完好无损地摆在不远处的地砖上。
刀刃依然锋利,刀身的弧度和记忆中的天之钢完全一致。
不……天之钢原本是有两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