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弗里斯在上。”苍老的大主教握着一杆亮晶晶的木质牧师杖,走上前来,“祝福我们今日的相遇。”
“啊啊,是啊。”雷古立夫转过身来,望着那和他差不多高的主教,“久仰大名,施塔里奥主教。”
王都的希弗里斯教堂,是世界上第一座同时也是最大的希弗里斯教教堂。
与其他地方兼管治疗病人的诊所类型的教堂不同,这座教堂更多的是为“祈祷”或者“接见”为目的建设的,有着高高的穹顶,二楼的走廊就在两边的墙壁之上,每个房间里都存放着各种典籍,各个主教的工作地点,还有谒见厅和忏悔室一类的设施。
人们每每提起牧师,大多都是指希弗里斯教的教徒,同时还是能使用支援魔法的、人群当中特殊的存在。
当然,只要经过训练和洗礼,人人都有机会成为牧师,但牧师的工作、组织架构和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使得现如今牧师的数量远不及所需。
在人们眼中,牧师就是禁欲、只能使用支援魔法、等级划分严格的一批人,而且,比起受到支援魔法而恢复健康的人们,那些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而失去生命的事件更容易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这也使得成为牧师这件事,无形之中增添了许多压力。
但实际上,除了能够使用支援魔法以外,希弗里斯教并没有对信徒的生活要求什么,它所给予信徒的建议,让他们能更顺利地释放支援魔法的建议,比如戒酒、少食、节制的建议,被人们传成了“禁欲”的说法。这也往往是牧师之中长寿者较为常见的原因之一。
牧师并非只能使用支援魔法,而魔法师却往往不能使用支援魔法,有的时候甚至还会有比同等级的魔法师使用魔法更加熟练的牧师冒险者,却从未有哪个魔法师冒险者能够顺利使出大量支援魔法的情况。
而至于牧师的组织架构,因为牧师的数量稀少,所以他们的工作性质更像公务员——从属于某个区域的教会,确保这个区域的居民的就医和疗养,往往不会经常调动,这也给了人们一种“成为牧师就不可能再升迁”的错觉。
当然,只要他们的研学有所建树,也能成为一个教会的主教或圣女,然后被更加庞大的教会挖角,最后成为王都希弗里斯教教堂的主教或者圣女,甚至可以受封成为贵族和领主……
牧师就是这样一个一直被误解的群体,但人人却又离不开他们。
“她的情况我已经通过羊皮纸信得知了。”施塔里奥开门见山,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名圣女给予了我们相当大量的情报,不过,我还是建议您抽空带她来一趟王都。”
“现有的情报还不足以推断出结论吗?”雷古立夫面色凝重,撑着拐杖,“带她来的话,时间来不及。”
“羊皮纸能传递的信息有限。”主教叹了口气,“只能得知她是被某种魔法袭击,失去了一段记忆。”
“没有解决办法吗?”
“简而言之,失去记忆有两种可能——被伪造的记忆覆盖,或者,破坏了这段记忆本身。”
雷古立夫看着主教的背影,一言不发。
“如果记忆被覆盖,通过提醒和试图回忆,症状通常会自行消退。”主教低声道,“但恐怕……她的情况是后者。那些记忆不可能再找回来了。”
“那名圣女说过,如果是后者,她的症状应该比现在还要严重……难道没有第三种可能?”
主教一脸平静地看着雷古立夫,脸上露出一副些许无奈的笑容,随后轻轻摇了摇头:“……很遗憾。”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除非,”主教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她的记忆依然保留在原位,但却无法被回忆起,是因为那个魔法在持续生效,也就是……”
“施塔里奥!”
突然打断了两人谈话的,一名穿着黑色教袍的修女牧师闯进了会客室。
她手里拎着一只70盎司大玻璃酒瓶,里面是还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液体,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身后还跟着另外三名穿着主教衣装的人跟随着,都遮住了面部。
如果一名希弗里斯教徒遮住面部,代表着此人有罪,违反了希弗里斯教的教义,或者破戒,或者施加支援魔法时失误……总之既是为了惩罚此人,又是为了保护此人,所以才会让他们戴上面罩。
但这三人纯粹是怕丢人才戴上的。
“哈洛尔圣女,我们在谈重要的事……”
“比起那个,”被称为圣女的修女,迈着诡异的步子,一把按在施塔里奥主教的肩上,“能不能借我点钱啊?”
“都说了在谈重要的事……!”施塔里奥一把推开哈洛尔,瞥了雷古立夫一眼,赔笑道,“抱歉……”
“如果刚才您说的话都是真的,那我只能去想想别的办法了。”雷古立夫摆了摆手,“总之感谢您今天抽出时间来见我。”
“啥啊?他啊?”哈洛尔靠一旁的椅子支撑着身体,“这家伙,比你想象得要闲得多哦?”
“哈洛尔圣女!”施塔里奥有点恼怒了。
“哈洛尔?”雷古立夫这时才注意到这名圣女的存在,“您就是……那名哈洛尔吗?”
“嗯?我有找你借过钱么?”哈洛尔都有些睁不开眼了,还是上下打量了雷古立夫几眼。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传说中的屠龙小队的牧师。”雷古立夫饶有兴味地抚摸着下巴,“嗯……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都是他们夸大的啦。”哈洛尔摆了摆手,两三步晃到雷古立夫面前,然后在他的拐杖旁停住了脚,“……你的腿怎么了?”
雷古立夫有些尴尬地瞥了施塔里奥一眼,苦笑道:“这是大概三十年前……”
“咏唱准备喔。”哈洛尔忽然挥了一下手,看向施塔里奥,“拜托你指引他们了。”
“你又这样……!”
“希弗里斯在上。”
哈洛尔双手放在胸前,头微微低下去,开始咏唱支援魔法。
原本跟在她身后的三名主教,面面相觑,然后立刻走到施塔里奥的背后,和她摆出了同样的姿势。
施塔里奥看着这四人,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情,却又只能敲了一下手中握持的牧师杖,随后,淡淡的光芒亮起,三名主教手中产生的魔力流通过施塔里奥手中的牧师杖集中到了哈洛尔的身上。
雷古立夫的神色有些严肃了,他知道这似乎是某种支援魔法的正常流程,但突然开始咏唱的牧师,让他心中的怀疑陡然上升了一大截。
然而,就在他想要抬手打断哈洛尔的咏唱时,她正好完成了咏唱。
“「重生」、「流质再建」、「辉煌愈火」。”
哈洛尔一口气完成了三个大型教团支援魔法的咏唱,一脸轻松地将手中的光芒射向雷古立夫的断腿腿根。
「重生」能让细胞脱分化,是重新构建肢体的前提条件。
「流质再建」能让魔力暂时构成支撑肉体和皮肤的结构,并利用人体本身的矿物质重新形成不会被免疫排斥的骨质。
「辉煌愈火」能让人的恢复力一瞬间提高,哪怕肚子上被开了个大洞,这个魔法也能让人一瞬间痊愈……
巨大的光芒闪过,伴随着强烈的痛感和搔痒感,雷古立夫猛然发现,自己告别了三十年的腿如今正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
他彻底呆住了。
“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哈洛尔拾起放在一旁桌子上的玻璃酒瓶,凑在嘴边喝了两口。
“我……唔。”雷古立夫抬起自己的腿,那新生的腿还有些不适应,传来酥麻与瘙痒的感觉,“为何要……”
“嗯?”哈洛尔擦了擦嘴角,上下打量了雷古立夫几眼,“因为我想,我能。”
“如果你能多关照一下身边人的想法就好了,哈洛尔圣女。”
哈洛尔的身后,包括施塔里奥在内的四名主教,都只能扶着椅子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刚刚的集团魔法对他们的消耗有点太大了。
“就是这样。”哈洛尔叉着腰,看着雷古立夫,“所以,大叔,你是来干什么的?”
“大叔……”雷古立夫脸上又是那副无奈的表情,“我是为了外孙女的事从矮人国赶来……”
“你是矮人啊?”哈洛尔吃惊地打量了雷古立夫两眼,“那我们就不能在这里谈话了,走吧。”
“什么?”
“哈洛尔圣女……!”
“快走啦,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雷古立夫看了两眼身后快要爬不起来的四人,然后迈出已经三十年没用过的腿,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离开了希弗里斯教堂。
……
“大桶的麦酒!要加冰的!”
“哈洛尔你又来了啊?上个月的……”
“放心啦,今天有人请客。”
站在柜台前,哈洛尔指着身后从酒馆大门走进来的大块头。
不知为何,这大块头的右腿不仅没穿鞋,还没有裤腿。
不过王都的流行穿搭几乎每周都会变,思考这个完全没有意义。
“这里是……”
“坐啦。”哈洛尔完全不在乎自己身上穿着的教袍,而周围人也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看样子她是这里的常客,“这里的酒是王都最好喝的。”
“哼嗯。”雷古立夫坐在那圆座上,打量着这家酒馆。
开设在王城墙外、距离城门两个街口的山坡路旁的酒馆,挂着“瓦弗”的招牌。
酒馆的老板似乎是个矮人,酒馆里的各种装潢,和矮人国的酒馆有些相似,简单,实用,却又大有不同。似乎是为了适应王都人的身高,座椅和火炉的高度都被加高了一些。
而守着这样的火炉喝加了冰的麦酒,毫无疑问是一种非常简单又极其奢侈的生活……
“……唔。”
“怎么了?”
“……没事。”
就在矮人老板抱着两桶麦酒出现在柜台后,看到观察着店内装潢的雷古立夫的刹那,他的表情怔住了。
哈洛尔看到他的模样,有些困惑,但看到那装了满满大冰块的大酒杯摆在酒桶旁边,脸上的阴云立刻被驱散。
“大叔别看啦!”哈洛尔非常熟练地撬起麦酒桶子的盖子,旋开侧面的酒龙头,装了满满一杯麦酒,“请用——咕、咕、咕、噗哈!”
“还真是豪迈的喝法。”雷古立夫看着哈洛尔,“所以……你果真是传说中的哈洛尔?”
“哈洛尔·希弗里斯·莱特。”她把杯子摆在桌上,“……我好久都没和别人这样自我介绍过了。”
“毕竟你很有名。”
“有名又不能当饭吃。”她把杯中的麦酒一饮而尽,又重新接了一杯,“大叔你叫什么?”
“我啊……”雷古立夫双手撑着桌面,盯着那他一手就能抓起来的小酒桶,“雷古立夫·高杉。”
“雷古立夫……”哈洛尔看着手中的酒杯,那晶莹剔透的酒杯和里面亮晶晶的麦酒堪称绝配,“有点耳熟。”
“只是耳熟吗……”雷古立夫忽然苦笑一声,“的确……不过话说回来,圣女大人,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一个人找回她失去的记忆?”
“嗯?”哈洛尔瞥了他一眼,“没办法哦。”
“啊。”雷古立夫的笑容凝固了。
“忘事儿是人的天性,这使得人们能更快做出判断。”哈洛尔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如果你要从图书馆里找一本书,书太多反而不是好事,对吧。”
雷古立夫眨了眨皱纹环绕的眼:“如果只是一段时间里的记忆,比如……上周一整周的记忆呢?”
“一整周的记忆?”哈洛尔看向他。
“我的外孙女,”雷古立夫环顾四周,现在是上午,店里没什么人,便继续小声说道,“似乎遭受了某种魔法的攻击,然后失去了一整周的记忆。”
“啊……那她的精神状况还好吗?”
“看上去还可以,只是,”雷古立夫摸了摸下巴,“一名前去诊断的圣女说‘她的灵魂受损了’。”
“灵魂不会因为记忆被封印或者消除而受损。”哈洛尔摊开手,窝在酒馆的小高凳上,“和我讲讲你外孙女的事吧。”
“什么?”
“比如……她的思念曾寄托在什么东西身上?”
雷古立夫愣住了。
“那和她的灵魂受损有什么关系吗?”雷古立夫有些警觉起来,稍微坐直了身体,“关于她的事,我了解得很少,也没什么可说的。”
哈洛尔瞥了他一眼,然后把酒杯凑到嘴边:“我只是一介牧师,关于家庭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到。”
“她明明是受到了魔法的攻击……”
“你的目的应该是想找回她的记忆对吧?”哈洛尔打断道,“灵魂受损这件事在那些受了刺激的人身上很常见,如果找回了那些记忆,本就受损了的灵魂可能会受到更加严重的煎熬……”
“我并不是想找回她的记忆,老实说,我倒希望她永远都想不起来那几天的事。”雷古立夫的声音低沉而带有些许魄力,“我只想知道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到底是谁用了什么魔法袭击了她。”
“唔。”哈洛尔眉头微皱,眼神在雷古立夫和他身旁没有动的酒桶之间快速看了两眼,“……也就是说,你并不在乎她灵魂受损这件事,对吗?”
“……如果她被这种魔法袭击,那其他人是不是也会有这个危险?这次只是一周的记忆,下次会是多少?一年?还是出生以来的所有事?”雷古立夫盯着哈洛尔,“还有,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
“如果你这样说的话,那我就无可奉告了。”哈洛尔转过身去,“不是普通魔法或者支援魔法的范畴,我无能为力。”
“那是……什么魔法?”
哈洛尔没有回应,雷古立夫盯着她,而她也只是喝着杯子里的麦酒,一言不发。
雷古立夫沉默良久,然后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几枚银币,放在桌上。
站起身,迈着还有些不熟练的步伐,往门外走去了。
“……这些家长。”哈洛尔看向旁边的酒桶,面颊微红,“总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人?”老板忽然从柜台下面探出头来,一脸惊恐地盯着哈洛尔,“你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他找施塔里奥主教有事,我正愁没有酒钱。”哈洛尔笑着摆了摆手,“他是谁,与我有何相干?”
“那可是矮人国地下组织的老大!”矮人老板看着酒馆的大门,“随随便便弄死几十个人跟玩一样……”
哈洛尔“扑哧”一声乐了:“怎么,他还会因为这事儿把你的店砸了么?”
哈洛尔有些惊讶于那老板一脸悲愤的表情。
不知怎的,她好想笑,但总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一直让她欠账的老板。
最后她还是憋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