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铁堡号的柜台支了起来。
在外面挂上“武器铺子”特有的旗帜，点起烧水的火炉，滚滚浓烟顺着铁堡号的烟囱冒出去，与其他工房冒出的浓烟混在一起，升向霍拉摩尔的天空。
这里是老街区和猎人团活动区域的交界地带，这时候差不多也是那帮猎人出门狩猎的时候了。
“哟，这么早啊。”
“早上好。”
通常是最先出现在街道上的，一队十三人的矮人，是当地最有名的猎人团，为首的名号“铁锤的珀尔盖”，是现任矮人王的次子长孙。
身高七尺半，比普莱特加上脚下地板的高度还要高一点，经过铁堡号的时候，他把他那比普莱特大了两倍的脑袋探了进来。
“有什么好东西？”他开口道。
“啊啊，”普莱特瞥了他一眼，“还是那些……”
“行吧。”
前几天，普莱特给他修了一下巨锤的配重，依照他的要求加了三十磅的重量，他的巨锤的重量已经达到了足足三百七十五磅……普莱特甚至需要动用铁堡号上的吊索才能把它吊起来。
在那之后，每次珀尔盖路过铁堡号，总要探头进来看看，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东西。
就这样，一行人向出城的方向走去，普莱特才舒了口气，望向一旁铁堡号的墙壁。
那里挂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普莱特！”
一名矮人推着一辆平板车，从猎人团的营地方向走来。
平板车上放着许多木箱，里面装着普莱特完成委托需要的材料。就连那名矮人都快用尽所有力气，看样子很重。
“老大让我把这些东西给你，这是这次的采购单。”矮人把车子推到铁堡号旁边，从口袋很多的工程师外套上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纸。
“嗯。”普莱特接过纸片，上下打量着，“啊……今天应该能打出十一二个委托。没有新的委托了吗？”
“没有了——选拔季期间没人会出去打猎。”矮人摆摆手，“做完这一批就没有了。”
“我知道了。”
卸下箱子，装好昨天完成的委托，三把定制款式的长剑，四把矮人斧，两杆可以拼接拆卸的长枪，一根魔杖，两只机械弩的自动机匣，还有一台半吨重的攻城锤机械组件。
矮人把这些东西装在推车上，看样子比来时还要轻松。
矮人的身体结构一直是个谜。
“好了……该干活了。”
从箱子里拿出今天需要的材料，在天平上称量好各个矿石的比例，丢进铁堡号高炉里的坩埚，在一大堆模具里翻找，摆到一旁浇铸台上，然后外面的柜台被敲响了。
“匠人阁下。”
“啊，妻岛，什么事？”
“在下刚刚路过此处。”妻岛信一郎脸上的胡须修剪得很干净，看着普莱特就算和他打招呼也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有些失望地继续说道，“今天还是没有和在下切磋的时间吗？”
“嗯——快了。”普莱特隔着加厚的石英玻璃望着坩埚内慢慢融化的矿石，忽然开口道，“维尔她今天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在选拔开始之前，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妻岛信一郎回应道，看着远处另一批走来的猎人团，“还有，雷古立夫阁下就快回来了。”
“那，他找到唤醒维尔记忆的……”
“并没有，但他好像找到了什么线索。”妻岛信一郎压低了声音，待到那一队猎人在身后经过，才继续说道，“虽然在下也想帮上忙，但可惜……”
“你需要做的，只要夺取胜利就好了。”普莱特从高处的架子上，拿下一把火钳，沿着坩埚的边缘滑索轻微晃动着熔融的合金，火钳摩擦坩埚溅出不少火星，“他们家族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
妻岛信一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安维尔阁下，在下就暂且告辞了。”
“你是去松间月么？”
“是的，在下今天要和他切磋一番。”
“别伤到自己。”
“哈哈哈……怎么会呢。”
妻岛信一郎离开后，普莱特稳重地拉下坩埚的吊杆，让那保持在特定温度下融合的合金以一种非常粘稠的状态流进模具。
待到它冷却之后，就要将它锻压，压成剑的大致形状，而后再锻打成型。
待到它完全冷却定型之后，再重新加热，然后浸入铁桶淬火。
就这样，一把剑的胚子就完成了。
用高速旋转的砂轮打磨之后，在它中心钻孔，留出气体流动的区域，安装剑柄和剑护，涂刷防锈漆之后，插进提前打好的剑鞘，一把长剑就这样锻造好了。
如果给普通冒险者锻造这样一把武器，普莱特大概能赚十几枚银币，但这是经由高杉家族的委托，这把剑之后会交给外国的某个和他们关系密切的贵族，为此，普莱特能收到将近两枚金币的报酬。
而今天博尔斯戴拉的随从送来了许多秘银矿石，礼仪细剑的六个订单也可以开始锻造了。
“哎，你这儿能打磨武器吗？”外面忽然有人敲响了柜台外面的铁板。
“可以的，喔，骨质武器啊……”
“还挺好的呢——我想来磨磨然后接着用。”
那是一名猎人团的女猎人，身后是几名同伴在等候，穿着铠甲、扛着矮人斧。
她递给普莱特一柄看上去有些过于破旧了的骨质矮人斧，斧柄是一整根骨质手柄，斧面似乎是某种大型动物的盆骨或肩胛骨打磨而成，有些细密的孔洞纹路。
普莱特摘下隔热手套，手指在上面轻轻抚摸了两下，立刻明白了这东西的材质。
“你是魔剑士吗？”普莱特看向那个显然有些瘦弱的矮人。
“嗯？”她忽然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这杆矮人斧用的是一种魔导性能优异的材料，灌注魔力后会变得很锋利，但并不适合打磨。”普莱特握着那把斧头，“它外层的封魔蜡差不多已经脱落干净了——灌注的时候消耗的魔力会比往常多很多。”
“什……是这个原因吗？”她怔住了，“我还以为……是它不够锋利……”
普莱特另一只手在柜台下熟练地摸出两块淡紫色的不透明的蜡块，在女矮人略显震惊的表情下，熟练地用封魔蜡为矮人斧上蜡。
虽然灌注魔力能让斧子本身的硬度陡然提升，但它表面的封魔蜡会在使用过程中逐渐剥落，使得那些凝聚起来的魔力更容易消散。
正如那女猎人所说，斧柄的划痕印证着这把斧子的沧桑，但那女猎人看上去却很年轻……矮人们很注重家族和继承的事，所以这杆武器很可能是从长辈那里继承而来的，长辈却没有告诉她封魔蜡的事。
普莱特这么想着，手里的动作丝毫没有减慢，没过多久就在矮人斧上打了厚厚的一层蜡。
“这杆矮人斧是在本地找到的材料么？”普莱特看着她，“这里曾经有龙出没？”
“嗯？我不知道……”她皱起眉头，“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没关系，”普莱特递出了斧头和封魔蜡，“两块封魔蜡就算你二十枚银币，你搞不定的话可以再来找我。”
“嗯……嗯。”
她接过斧头和封魔蜡，斧头挂在背上的武器架上，然后把二十枚银币堆在了“铁杯”里。
铁堡号的柜台对矮人们来说有些矮，所以普莱特特意在柜台下面吊了一个铁皮的杯子用来接钱。
女矮人离开后，普莱特看着那一行人离开的背影沉默许久。
“大叔？”
“嗯？”
“……大叔你对矮人也感兴趣吗？”
“什么叫‘也’？”
“大叔不是亚人控么？”
“亚人……虽然这么说没错了，但是……我想起别的事了。”普莱特拿起撬棍，掀开木箱的顶盖，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高纯度秘银锭，“你有没有见过龙？”
泊莉什就靠着铁堡号侧面的舱壁，剑尖抵着粗金属磨砂地面，藤绳把陨铁和她绑在一起，闪着淡淡的蓝光。
剑身上的卢恩文字，大约有七成是亮着的，尽管距离上次补充魔力液已经过去了大概两周，只是日常的消耗，完全足够让她在铁堡号周围活动，利用陨铁说话……比起与普莱特一起战斗或者跟妻岛信一郎切磋，消耗少得不止一点半点。
此时，她的灵体正坐在铁堡号的顶棚上，看着人逐渐多起来的街道，一边与普莱特交谈。
听到龙的话题，她握着铁堡号的顶棚边缘，从柜台翻身进去。
当然，没人能看到这矫健的身影。
“龙？”她的声音略显疑惑，“为什么提到这个？”
“刚刚打了蜡的矮人斧，实际上是一种名为‘龙晶化石’的材料。”普莱特从模具堆底部抽出礼仪细剑的模具，一边说道，“又名龙琥珀，是龙骨在水晶或者其他矿物的作用下形成的材料。”
“只是龙的话，我遇见过几条……这些东西很少见的，哪怕是魔界。”珀莉什回应道，“嗯，很难对付。”
“我的家乡有不少关于龙的传说。”普莱特开口道，一边把秘银锭放进坩埚，“拥有无穷无尽的神奇力量，长生不老，喜欢珠宝黄金……”
“那只是偏见啦。”珀莉什忽然笑道，“龙就只是会飞的、个头稍微大那么一点点的蜥蜴。”
“不是有很多在魔界周围或者山里的村子，被龙袭击而毁灭的事件吗？”普莱特看向珀莉什的方向，尽管她并不在那里，“不管是故事还是现实，龙都是带来灾难的存在，不是么？”
“也有不少人会信奉龙、拜龙为神甚至向龙奉上贡品的，祈求丰收和平安。”珀莉什回应道，忽然又叹了口气，“在我看来，龙就是无法交流的……大蜥蜴罢了。”
“只是蜥蜴？”
“只是蜥蜴。”
“那这就好比，”普莱特忽然笑道，“有人说屠龙勇士珀莉什其实是个小屁孩。”
“小……大叔！”她嚷道，“我可不是什么无法交流的吧？”
“只是打个比方——说起来，如果现在有一条龙出现在我面前，打倒它的机会有多少？”
“想听实话吗？”
“你说。”
“如果有一万个大叔的话，大概能打出三七分的成绩吧。”
“一万个？”
“嗯，而且，”她的声音有些调皮，“是龙三分累、七分饱。”
“那不就是送死吗？”普莱特的表情拧在了一起，“那，如果我和你一起的话，能有几分胜算呢？”
“我？”她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不确定能不能在三分钟之内消灭一条龙……”
“三分钟？为什么是三分钟？”
“因为以我现在的魔力储备来看，最多和你一起行动三分钟，我就会……嗯，死掉。”
普莱特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只是用三角锉打磨着礼仪细剑的剑护部分。
然后，他站直身子，看向珀莉什的方向。
这次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他的双眼正好和珀莉什灵体的双眼正对，这让她愣了一下。
“我会想办法的，不让你再变成那样。”普莱特低声道。
“啊……嗯。”她往旁边走了一步，确认普莱特只是刚好和她对上了眼，而不是看到了她，心里舒了口气，“你也要变成比我还要强大的剑士吗？”
“也？”
“嗯，大概有四五十个比你小三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也说过这种话哦。”
普莱特皱起眉头，然后苦笑着撇了撇嘴。
“我不是剑士，而是一名武器匠人。”他继续加工着手中的礼仪细剑，那柄剑在他的手中变得越发精致而雅观，“我有我自己的方法。”
“吼吼。”珀莉什发出了深意的笑声，“那我就稍微期待一下吧。”
普莱特打造武器的手法精湛而迅速，六把礼仪细剑的打磨只用了不到两小时，等到太阳彻底笼罩街上的每一个角落，普莱特已经用热毛巾擦着手、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了。
上午一般没有什么客人，以前的普莱特会利用这段时间去采购缺乏的材料，或是去市场或者冒险者公会找订单，而现在这两件事都被汉维家负责采购的一批人包管了。
望着码好的成品武器和空空的材料箱子，普莱特有些怅然若失。
“……珀莉什小姐？”
“嗯？怎么了？”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噗……大叔，你真的……噗噗……”
“……有什么好笑的吗？”普莱特眉头微皱。
“没事……我想起……以前遇见的高兴的事……”
两人交谈时，谁都没注意到走过来的那名客人。
对方只是敲了敲车的铁板，普莱特差点从铁砧上摔下去。
“欢、欢迎光临……”普莱特连滚带爬地跑到柜台前，“有什么……”
“我以为你和维尔在一起。”
在普莱特惊诧的目光下，雷古立夫用自己的双腿站在地上，背着手，戴着一顶宽边的帽子，仰着头看着普莱特。
让普莱特差点惊掉下巴的不只是他的腿，还有他头顶上的那顶帽子。
上面的刺绣印证着它的品牌——只有王都才有卖的奢侈品类“哈德威尔”的横织纹牛皮帽子。
简单来讲，就算是仿品，一顶也能卖到四百枚以上的金币……
“旅馆住得不舒服吗？”他脸上苍老的微笑透露着一丝苦涩。
“不不不……没有的事。”普莱特连忙摆手，然后从侧门跳出铁堡号，站在雷古立夫面前，“是我叨扰太久却没有帮你们做到……什么……”
“那封信你有看过吧？”雷古立夫忽然打断道，把嘴凑到普莱特的耳边。
“嗯……看过了。”普莱特点了点头。
“那就好。”他用矮人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普莱特的脑袋，脸上挂着微笑，“他们两个，之后还要受你不少照顾。”
“尽……尽我绵薄之力……”普莱特紧绷着脸。
“别那么紧张，小子。”
雷古立夫突然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扣在了普莱特的头上。
普莱特这时才扭头看向雷古立夫。
他的脸上……不知怎的，有种平静过头的感觉。
“汉维的事，你想什么时候告诉维尔？”他平静地问道。
“我……”
普莱特没有回应，只是一直盯着地面上的一点。
他原本已经打算把汉维的事，向维尔拉提娅隐瞒到最后。
正如雷古立夫之前在信里所要求他那样。
“哈哈，别介意，忘了我说的吧。”
雷古立夫忽然大笑着，把手拍在普莱特的肩膀上。
这年龄近百的高大矮人，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首先是由疲惫带来的萎靡，让他比起前几天看上去老了许多，其次是，隐藏在那无比强大的身影之后的，一直硬撑着的意志，此时也有些到了极限的模样……
普莱特能很清楚地读出人们的表情，但他却不敢确定发生了什么。
“说起来，阁下的腿……”
“啊，你说这个。”雷古立夫抬起自己原本已经不见了的右腿，动了动脚腕，那双有些不太合脚的鞋晃了晃，又一副故作神秘的样子看着普莱特，“你猜我遇见了谁？”
“……谁？”
“消灭了魔龙的勇者小队里的牧师，圣女哈洛尔。”雷古立夫嘴角上扬，双手抱胸，“她把我的腿治好，没有收一分钱。”
“那……那还真是……”普莱特瞥了铁堡号的方向一眼，泊莉什就静静地躺在那里，“……老爷子你去王都了？”
“是啊，去打听维尔的事。”雷古立夫耸耸肩，“结果并没有问出什么所以然来。”
“那，维尔她……”
“虽然没有直接问到具体的治疗手段，但关于是谁让她变成这样的，我大概已经有了眉目了。”雷古立夫挠了挠头，“嗯……家族的事，抱歉向你隐瞒了这么久。”
“阁下不必因为这种事道歉，倒是我，受了家族这么多成员的帮助，根本拿不出什么回报的。”普莱特连忙摆手，“老实说……要不是维尔，恐怕我现在已经成了某个家族的复仇对象了……”
“哈哈哈……那我就先回家族了，有事的话直接和家族的人联系。”雷古立夫忽然转过身去，“不知道他们看到我的新腿，会有什么想法……”
看着雷古立夫远去的身影，普莱特深吸了一口气。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有接近一半都是脖子上挂着项圈的奴隶，搬运物品、开车、整理招牌和货物……
普莱特长叹一口气，走向铁堡号，拉开车门，登了上去。
泊莉什靠在铁砧上，尽管贴着陨铁，她仍一言不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