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洛尔……是你的同伴吧。”
普莱特在铁堡号入口站了足足两分钟,不知道说些什么,绞尽脑汁才从嘴里蹦出这么句话来。
普莱特心里清楚,自己终究只是一名武器匠,哪怕是为在各个地区极度活跃的有名冒险者们打造过武器,自己也……仅仅是一名武器匠而已。
捡到泊莉什的事,完全是上天的眷顾。
能够和几近闻名于天下的勇者——即使她已经变成了一把剑——共同旅行,一定是无数敬仰她的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当然自己也没权利这么说就是了——一个以给勇者打造武器的自大的……
“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哈洛尔的技艺又有在长进啊。”泊莉什忽然开口道,“那条腿就好像他天生的一样诶!”
“唔。”普莱特倒是被呛了一下,然后看向窗外,“你这么一说……我都完全没注意,他刚刚是只有一条腿有裤子和鞋吗?”
“有诶……大叔?你的帽子……”
“什么?……很奇怪吗?”
“有点儿像王宫管食堂仓库的大爷戴的那顶哦。”
普莱特浅笑一声,把帽子从头顶摘下,丢到了柜台上。
“这玩意儿可别在我脑袋上待太久。”普莱特双手抱胸,看着那顶帽子,“也不知道会戴这些东西的都是什么人。”
“它不是一顶……很普通的帽子吗?”
“嗯?完全不是——我在王都附近见过这帽子的牌子,”普莱特拿起帽子,指着上面的金色纹章,“这可是一整块玛瑙雕刻的,光是这块玛瑙,都要花几百金币……”
“呜哇……这么说那个食堂的大爷是个有钱人咯?”
“何止有钱……你觉得在王都里当官的都是什么人!”普莱特叹了口气,“像我这样的市井小民,一辈子都……”
普莱特说了一半,忽然沉默了。
泊莉什的灵体就站在铁堡号中间——她眉头微皱。
“……你以前说过,让我带你去见你的同伴。”普莱特依然盯着那顶帽子,低声道,“现在有了线索——哈洛尔就在王都。”
“她一定担心坏了。”泊莉什的灵体点了点头,“唔,大叔,我可能要你帮我个忙……”
“什么?”
“帮我找些纸……不对,大叔你识字吗?”
“你要给哈洛尔写信吗?”
“大叔说过要待到新王登基之后才走吧?”
泊莉什一边自言自语——完全被普莱特听到了——想在信里写些什么内容,靠在柜台上的剑身,有规律地闪耀着光芒。
“……不,你要是想现在动身,我也可以……”
“呃?”被打断了构思信件内容的泊莉什,发出了疑问的声音,“大叔也想见见哈洛尔吗?”
“什么?不……我的意思是,你……你不是想回到她身边吗?”普莱特皱起眉头,摊开手。
“大叔……”
泊莉什的灵体有些困惑地上下打量着普莱特。
然后,她走上前去,伸出手,让自己的手掌与普莱特宽阔的胸膛相重合。
她的内心陡然升起一股孤独感。
就像她在森林里那长达三个月的……
“什么?不……”泊莉什瞬间抽回了手,孤独感随即消失,“我……我没说过这种话吧?”
“你说过,要我带你去找你的同伴。”
“我只是不想让他们担心而已啊。”
普莱特愣住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想法有多可笑。
自嘲一般地苦笑了两声,一只手撑住柜台,另一只手捂住了脸。
“……好吧。是我想多了。”
“是连日打铁累坏了吗?”
“和打铁没关系。”普莱特深吸一口气,双手攥紧拳头,然后呼了出来,“今天的店就先开到这里吧,下午去寄信。”
“诶?可是……信还没写好吧?”
“去邮局写,那里有专门给不识字的人准备的代写人。”普莱特摆了摆手,“然后就回旅店休息……你还有想去的地方吗?”
“唔……”
普莱特泊莉什:“没事,去的路上可以慢慢想。”
普莱特把泊莉什挂在腰间的皮带上,陨铁揣进口袋。
哪怕隔着一条裤子,陨铁也能正常传出泊莉什的声音。
普莱特曾想过把陨铁切下一小块研究研究,然而他手头的工具,竟然没有能在陨铁上留下划痕的。
换言之,这是一种超硬的金属,而密度却和普通的石头差不多……
锁好铁堡号,普莱特再度站在了霍拉摩尔的街头。
时间已经快要临近中午了。打完一天的委托用的时间比预想的要多。
“说起来,我好像和你说过,有把蘑菇做成烤鸡形状的菜吧?”普莱特望向远处的街,在平均身高不到一米二的矮人国,普莱特可以一眼望尽街上所有的招牌,“今天就吃那个,怎么样?”
“……但愿真的有烤鸡的味道。”泊莉什的灵体站在不远处,叹了口气。
她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是从她记忆里呈现出来的。
她几乎从来不关注自己穿的是什么,因为平时的衣服都是哈洛尔给她准备好,她衣来伸手就足够了。
虽然别人看不到,但泊莉什一直穿着那件自己没有印象的连衣裙,她也有些腻了。
然后她望向街边。
那边有几个女矮人女仆,似乎在照着清单买东西,她们身后是几个负责搬东西的奴隶。
然后,她身上的连衣裙,就变成了一件女仆装——当然不是什么蕾丝帽加大裙子的组合,完全是实用的棉布帆布长裙,厚重的棉外套……
和普莱特那满是焦斑的帆布打铁服倒是般配。
“我记得这东西叫……赛烤鸡。”普莱特冒着腰,在矮人饭店里看着那些手写的招牌菜,“来一只赛烤鸡,配菜……有面包吗?”
“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吃面包呢?”记账的矮人老板娘撇了撇嘴,“现在市场上连一袋面粉都找不着,我给你上点烤矮人菇吧,怎么样?”
“也行吧……”普莱特有些扫兴,找了个没人的座位坐下,头顶的天花板蹭着他的头发,“等等,你说……市场上没有面粉了?”
“简直像那个闹饥荒的城市耶。”泊莉什在口袋里小声道。
她的灵体就坐在普莱特相同的位置上,等会儿普莱特吃进嘴里的东西,她也能顺带尝尝味道。
“连供货商那边都拿不出来。”老板娘撇撇嘴,把记好的单子递给炒菜的伙计,看向普莱特,“现在想吃口面包,要跟外交街的老爷们抢哩。”
不多时,赛烤鸡就被端了上来。
没错,它的外形就像一只鲜美多汁的烤鸡——淋上蜜糖和酱油制成的调料,撒上蒜片与葱花,旁边再摆上几颗圣女果……
然而那烤鸡整只都是一块蘑菇切出来的,只是用盐和其他东西提前调味,然后淋上一种大豆制成的透明又粘稠的酱料,就这么端了上来。
旁边摆盘的……也是蘑菇。
“……我受够了。”口袋里的泊莉什在普莱特咬下第三口蘑菇的时候发出了有些悲哀的声音,“我出去歇会儿。”
“嗯哼。”普莱特还在和那些调料和蘑菇搏斗。
泊莉什的灵体飞速离开座位,从几个刚刚走进店里的矮人身体穿过,到了街上大口呼吸着空气。
不过她当然是吸不到空气的——只能看到自己的胸前一起一伏,完全没有气体从鼻孔或者嘴巴灌进去的感觉。
这种奇怪的感觉,过了这么久她还没适应。
她回头看了一眼普莱特的位置,然后凭着感觉,向前摸索着“墙壁”的位置。
那堵墙还是一如既往地立在那儿。
留给她的活动空间并不多。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看看有没有什么替代方案……”
“快点走!耽误一秒就多抽一百鞭子!”
“妈妈……我要那个……”
“这家伙给我干哪儿来了……”
虽然无法触摸到,但她还是能听到街上人们的交谈,看到他们的身体……
尽管接受了自己已经变成“灵体”的事实,泊莉什在闲下来时,尤其是在大叔睡觉而自己却毫无困意的夜晚思考那些事。
自己“死去”的时候,剑身没有任何魔素存在,而自己又能在重新浸入魔力液之后“复活”……比起一个人,或者单纯的灵魂,更像是某种机器……
“……在下会留意的。”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泊莉什忽然抬起头来。
迎面走来的是那南洋洲武士——尽管这是相当寒冷的冬季山区,他依然赤裸着上半身,身边围绕着浓浓的蒸汽。
他的身上,几乎每一寸皮肤都有愈合年代不同的疤痕,而那匀称的肌肉,凝缩的是长年累月的锻炼,以及……
“这不是开玩笑,妻岛家的小子,”博尔斯戴拉指着妻岛信一郎,“姥爷回来以后第一时间让我来通知你,叫你不要再……”
“那烦请阁下找些其他的事物给在下练手。”妻岛信一郎将散落在两侧的袍子穿回原位,把手搭在腰间普莱特新打造的长刀上,“武艺,不可一日不练。”
“如果你那么想打架,那你跟姥爷打好了!”博尔斯戴拉有些愤怒了,“姥爷他现在几乎是全盛时期,干掉你简直易……”
“嘿,是你们?”
普莱特忽然从店里走出来,嘴里叼着半块烤蘑菇。
“哦?”妻岛信一郎忽然笑了起来,“阁下与在下的缘分已经到了在街上都能碰到的程度了?”
“我听到你们在外面吵,就出来看看。”普莱特把那拳头大小的烤蘑菇捏在手上,嘴角的胡子上还有那不知名的豆类酱料的痕迹,“出什么事了?老爷子他不是回去了么?”
“的确是回去了,还……长了条腿。”博尔斯戴拉好像提到了什么不愿提起的事,“因为姥爷自己走回去的,原本接应他的那帮人现在正被连连数落……不提那个了,普莱特,我听说你跟妻岛信一郎切磋,还打倒他了?”
“噗唔。”普莱特被呛到了,“不……只是巧合……”
“战场之上,没有巧合。”妻岛信一郎严肃地说着,往前斜跨了一步,“在下希望阁下能成为在下的教练。”
“我?别开玩笑了。”普莱特摆了摆手,手上满是豆类酱汁,“你不是和松间月的老板打得挺开心的?他那把长枪还是我给他维护……”
“关于这点,还请……”妻岛信一郎忽然笑着看向矮他好几头的博尔斯戴拉,“这位阁下说明一下了。”
“……这种事儿本来不该我管的。”博尔斯戴拉看上去并不怎么开心,看向普莱特,“简而言之,姥爷现在给他和维尔下了禁足令,直到选拔季结束之前,都不能离开旅店。”
“武艺……”
“不可一日不练是吧?”普莱特倒是接话接得很迅速,“除了这个,老爷子还说啥了?”
“其他的还没……姥爷刚一到家,就让我赶紧把家族外面出勤的人叫回来。”博尔斯戴拉摇了摇头,“这家伙也算在内,应该是最后一个了。”
“选拔季快到了,他肯定想让你们回家过节。”普莱特微笑道,“老爷子他很重视家人。”
“……这点倒不假,只是……算了,还是回去听听姥爷怎么说吧。”博尔斯戴拉叹了口气,然后瞥了旁边的饭店一眼,“唔……你吃的什么?”
“赛烤鸡。”普莱特耸耸肩,“蘑菇宴的冰山一角。”
“哦,那个啊。”博尔斯戴拉忽然露出一抹坏笑,“每个矮人的童年都被那玩意坑过。”
“……什么?”
“吃不起真的烤鸡,家里人就会把各种食材做成烤鸡的形状,然后骗孩子说这就是烤鸡——现在只有外国人会吃那玩意儿。”
普莱特把最后一块赛烤鸡塞进嘴里,嘬嘬手指:“可我就是外国人啊。”
“得了吧,你说的矮人语都快比本地人都地道了。”博尔斯戴拉摆了摆手,“行了,既然你在这儿,你就把妻岛带回旅馆去,我要回家族复命了。”
“可我……”
“如果阁下肯与我切磋武艺,”妻岛信一郎一脸严肃地说道,“在下保证不会到处乱跑。”
“……你这话说的就像个小孩。”普莱特叹了口气,把手放在腰间的泊莉什的剑柄上,看着妻岛信一郎,“我要先去趟邮局,下午再跟你商量切磋的事。”
“我会在旅馆等着阁下。”
看着博尔斯戴拉一前一后离开视野,普莱特刚想挠头,却想起自己手上还满是酱料的事,刚刚想回店里找东西擦,就看到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家族成员,替普莱特把帐付了。
他们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也悄无声息,只是在经过普莱特的时候朝他点头致意。
“……看来以后吃饭得先付钱了。”普莱特用老板娘递过来的不知道干不干净的毛巾擦着手,猫着腰站在店里,一边用王国语自言自语道,“不过就味道来说……还不错。”
“我是吃不出什么区别来……”泊莉什低声道。
“纯粹的胃部填充物罢了。”
普莱特还回了毛巾,走上街去,在路边问了几个一直盯着他的家族成员关于邮局的方向,不多时就到了那里。
然后,他遇到了那名曾给维尔拉提娅的诊所送信的邮差。
对方正坐在邮局的大厅里,啃着一块看上去像烤蘑菇的东西,桌子上还放着碗鱼汤。
“好巧。”他朝邮差打了个招呼,“今天没去送信?”
“到了年底,该送的都差不多送完了。”邮差用桌上的抹布擦了擦手,站起身走上前来,“加急的信到了年底也不是由我们来送,都留给兼职的那些人……诶?我记得你是……”
“我们在那家医院见过。”普莱特环顾四周,这家邮局似乎特别关照矮人以外的种族,特意把天花板修得很高,尽管现在的邮局里也只有矮人,“今天我来寄信,有没有代写?”
“哎呀,”邮差矮人深吸一口气,看向柜台里的两个矮人,“你是王国人,可能不知道我们矮人国……从好久以前就在用魔导机械代写了。”
“唔。”普莱特皱起眉头,“那,那样的机器能借我用用吗?”
“我带你去。”
邮差矮人和柜台里的两个矮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回来为普莱特带路。
沿着楼梯上了二楼,邮局的二楼只有一条有拐弯的走廊,而走廊的两侧就是一个又一个的信件分拣间,还有许多单独的小房间,最后他们在门最大的一个小房间前面停下了脚步。
“如果纸或者墨水不够了就下来找我。”
“谢谢你,朋友。”
看到矮人头也不回地离开,普莱特才闪进房间,看到了这间为那些希望拥有自己短暂且安静的书写时间的小屋。
小屋的窗外朝阳,冬季温暖的阳光泼洒进室内,照在那有些念头的木头桌椅上。
左边的书架上摆着两排书,不知在那里摆了多久,看书脊的内容,似乎是各种诗歌和散文的集合,而且颇有年头了,也许是为那些想要写情书的人们准备的……不过,以这里矮人们的性格来看,没有人会在情书还是什么里面写进别人的肉麻话语。他们都喜欢直来直去。
而右边的墙壁上,挂着许多掉了色的挂画。似乎是一些围绕着霍拉摩尔的景色,还有一些早就被拆掉的建筑……而那张老式地图,在普莱特上一次来矮人国时就已经不能用了——拿着它去逛霍拉摩尔,绝对会迷路。
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台金属的打字机,与王国见到的款式不同的是,有一颗声敏水晶,连着刻满魔导回路的金属长杆,立在椅子前面。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自动打字机了。
“这样就可以了,你自己写吧。”普莱特把泊莉什放在桌上,陨铁贴住她的剑身,“想写什么直接说出来就行了。”
“啊——啊,这样吗?”
“我在门外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