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不想知道我写了什么吗？”
普莱特把信件塞给前台的矮人，对方看了一眼地址，露出了有些惊诧的表情，然后抬眼看看普莱特那王国人的脸，随后耸了耸肩，快速计算出了寄信的费用。
在进入矮人国的第三个月，普莱特终于花出了自己的第一笔钱——三枚拉莫银币。
他把找回的零钱直接扔进了邮局前台旁边的玻璃罐里，罐子上写着“这些钱将用于改善蘑菇的口味”。
“偷看别人的信是不好的。”普莱特推开邮局大门，走上街去，“半个月后，哈洛尔就能收到信了。”
“诶？可是我当初……听说把一封信送到王国只要不到一小时啊？”
“你说的那个是魔导通讯——按秒收费，距离越远越贵……从矮人国到王都，这个距离一秒钟大概要收四……不，五枚金币吧。”
“那么贵！？”
“因为魔导通讯要占用沿途许多中继点，这些钱通过一个魔导通讯联盟负责分配给所有的通讯站。我以前的朋友有在这地方上班的，我还替他修过通讯水晶。”
“唔。”泊莉什的灵体跟在普莱特身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忙碌的人群，“以前和小希比聊天，每次都是一小时以上……因为时差的关系，有的时候我这里都深夜了，她那里还是正午。”
“那是……”普莱特在心里尝试计算通讯的成本，不过很快就意识到她说的和他心里想的通讯完全不是一码事，“……国王当然掏得起这笔钱了。那可是国王。”
“其实国王很穷的哦。”
“……啊？”
泊莉什似乎又回忆起了以前的事，笑着说道：“他有的时候还因为一盒东洋茶叶，小心翼翼地朝王后借钱。”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邮局就在外交街道向南两个路口，距离普莱特下榻的旅店，也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脚程。
普莱特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感觉那胡子都有点长得像矮人的胡子了。
随后，他转头走进了一家杂货店，买了一把毛刷，还有一块深棕色的肥皂。
这些加起来都不到一个拉莫银币。
“大叔买这些……是想打理打理胡子？”
“临近矮人国的新年了，我总不能再这样蓬头垢面地混着吧。”普莱特把刷子和肥皂塞进背包里，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要不要买点酒……”
“酒鬼大叔！”
“什么啊？”听到泊莉什的声音，普莱特连连摆手，“不是我自己喝的，是……给老爷子的新年礼物。”
“反正到最后都会喝得东倒西歪……”泊莉什的声音有些不悦，“然后闯出什么祸来。”
“哦，我想起来了。”普莱特一拍脑门，“车上还放着两罐道上买的栎树酒，也不知道坏了没有。”
“那个不是大叔在路上已经喝掉了吗？”
“我特意留了两罐，一罐给老爷子，一罐……”普莱特咳嗽了一声，“……留给汉维。”
“啊，唔。”
之后普莱特就没再说过话，肩上背着那只牛皮包，走向铁堡号停着的街头。
刚一拐过弯去，就看到两个家族成员，戴着墨镜，穿着黑色西装守在铁堡号门口。
普莱特愣了一下，然后走上前去。
“朋友们，发生什么了？”
“家主有请。”
“知道了，我收拾一下东西，马上就过去。”
两名矮人对视一眼，然后隐入旁边的小巷，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普莱特一边疑惑着，登上铁堡号，在货架最深处翻出两个贴着橙色枫叶标签的栎树酒罐子，两个胳膊一边夹一个，用脚踢住铁堡号的大门，朝旧街家族的驻地走去。
……
“这罐给老爷子，这罐留给汉维。”
“明白。”
刚一到前些日子去过的家族驻地——一座建在高台之上的大宅子——，打开门的矮人把普莱特放进来之后，立刻关闭了大门。
本来很大的房间，密密麻麻地站了估计有一百个矮人，乱哄哄地说着什么。
普莱特把两罐酒交给门口的矮人之后，从大厅侧面的门帘后，走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各个部门清点一下人数，看看还有谁没回来的。”
站在雷古立夫身后的，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年长的矮人，朝各个家族成员一挥手，他们立刻齐刷刷地住了嘴。
随后，从人群里走上前去的，是之前一直给普莱特找各种素材的，家族的后勤部长，博尔斯戴拉。
“回师爷，”博尔斯戴拉一拱手，“除了四个在病房动弹不得的，其他外勤兄弟全回来了。”
“家主讲完话以后，想办法今晚把他们转移到家族驻地来。”被称为“师爷”的老矮人低声回应道。
“明白。”
“好了，孩子们。”
雷古立夫忽然抬起一条腿，一脚踩在一只铁炉上。
那是雷古立夫先前没有的那条腿。
新生的皮肤像雪一样洁白，和他满是毛发的手臂截然不同。
“我去王都遛了一圈，带了条腿回来。”雷古立夫撑着那条腿，环视屋里的矮人们，嘴角上扬，“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矮人们齐刷刷地喊道，一边举起了拳头。
“临近选拔季，家族的各种事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包括我在内，大家肯定都有些力不从心。”雷古立夫摆了摆手，“不过呢，今年的工作已经圆满完成了！”
“喔！”矮人们再度齐刷刷地回应。
此时，普莱特的眼神忽然和雷古立夫对上了。
雷古立夫扬扬嘴角，朝他点了一下头。
普莱特以微笑回应——他站在所有矮人的最后面，再倒退一步就出去了。
“……今年，”雷古立夫站直了身子，把双手背在身后，高大的他几乎要碰到屋子的天花板，“我们失去了十九位家人，他们分别是——拉斯卡·霍米罗，奥吉·杰德，菲奥里笛·帕塔特，科罗尔因·斑纳……”
雷古立夫郑重地念出了那些家族这一年中，因为卷入各种事件和冲突中而丧命的家人的名号。
站在大厅中的矮人，无不面色凝重，双手背后，但腰板挺直。
“……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汉维·高杉。”
这个名字一说出，底下的矮人们突然爆发出了一阵议论。
雷古立夫严肃地看着屋里的矮人，直到他们的声音逐渐平息，才轻咳一声，然后继续把双手背在身后。
“他们都是我们重要的家人，为他们默哀三分钟。”
随后，矮人们齐刷刷地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普莱特即使低下头，也能看到满屋的矮人。
然后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望到了一个不愿低头的……熟悉的身影。
维尔拉提娅。
“……让我们带着他们暂且熄灭的生命之火，继续前进吧。”雷古立夫的声音低沉而中气十足，望向普莱特这边，“以及让我们感谢这位将汉维的遗体送回家乡的兄弟……”
“姥爷！！”
在维尔拉提娅的方向，爆发出了另一阵呼喊。
只见那几名医院的护士，一人撑着维尔拉提娅的一部分身体，让她勉强站在那里……
她的面容，她的双眼内，似乎已经没有了生的气息。
宛如一具……
“维尔！”
在众多矮人中凭借巨大身躯挤了过去，普莱特一把拽住了维尔拉提娅的一只手。
那只厚重的矮人的手，宛如冰块一样冰凉透彻。
然后，普莱特猛地把目光投向雷古立夫。
“……我没事。”
维尔拉提娅的双腿忽然恢复了力气，捏着额头，抬头看向普莱特。
“维尔……”
“抱歉，让你担心了。”维尔拉提娅另一只手上，套着普莱特为她打造的手套，此刻正亮着微弱的光芒，“……能松开我了吗？大伙都在看着……”
“喔……喔。”
确认维尔拉提娅不会再突然倒下，普莱特站在她身边，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她的面容在那一瞬间憔悴了许多。
“……好了，接下来我要讲的事，就是叫你们回来的原因。”雷古立夫看到维尔拉提娅这边的情况消停下去之后，才再度看向屋里的众多矮人，“事关家人们的性命。”
“不在的人负责传达。”被称为“师爷”的矮人朝博尔斯戴拉挥了挥手。
“我去王国调查维尔拉提娅·高杉失忆的原因的时候，遇见了曾经身为屠龙勇者……泊莉什·希莱尔的同伴，圣女哈洛尔·希弗里斯·莱特。”雷古立夫低声道，“也正是她，治好了我的腿，然后给予了我有关维尔失忆的关键线索。”
普莱特随即皱起眉头。老爷子之前在信中提到的，莫非是……
“在矮人国境内，有人在用‘黑魔法’。”雷古立夫缓缓道，“结合之前针对‘双黑’的调查，还有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旧都遗址的新鲜魔物组织……我猜测，有人在矮人国境内研究黑魔法，而且时间很长了。”
“关于这点，之后我再单独分发有关黑魔法的资料。”“师爷”站在一旁，低声道。
“……多谢。”雷古立夫点点头，然后再度咳嗽了一声，看着屋内的矮人，“因为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也就无从谈起反制或者加以利用……所以直到选拔季结束，家族外勤停止一切活动。”
“恕我直言，家主。”一名在第二、三排的矮人忽然举起了手，“高杉家……钟石会，面对各路魔法师的时候从没选择过退缩，如今……”
“我明白你的顾虑，维吉。”雷古立夫抬起一只手，“黑魔法在王国被归为禁忌——别说研究了，光是持有相关资料都会被判处极刑。”
“这是有原因的，具体可以参考之后我下发下去的有关黑魔法的描述。”“师爷”的胡子花白，很瘦，背着手看着维吉，“简而言之就是——不需要药物或者威胁，便能控制你的精神；切下你的肉体，作为魔物的组成部分。”
“就算那样……”
“维尔就是最好的例子。”雷古立夫低吼道，然后把目光投向维尔拉提娅的方向，“如果被黑魔法控制了精神，失去记忆恐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结果……”
“可我从没怕过啊！”
出乎雷古立夫的预料，那名为维吉的年轻矮人猛地抬起头来，脸上俨然一副斗志满满的样子。
“我被维尔救过很多次，有次被砍断了手指和脚趾，她都给我接上了。”维吉扭头看向维尔的方向，然而，众多神情肃穆的矮人脑袋挡住了他的视线，于是他转回头，看向高大的雷古立夫，“维尔绝对有能力解决那个什么黑什么魔法，我相信她——哪怕要我作为诱饵引蛇出洞，我也义不容辞！”
“我也是！”
“我也一样！”
呼声在人群中传染。尤其是年轻的矮人，似乎或多或少接受过维尔拉提娅的救治。
直到最后，凑到最前面的矮人都齐刷刷地举起了拳头。
“Das Wahwy！Das Fenein！”（我们是高杉！我们从没怕过！）
“够了！”
雷古立夫突然怒吼一声，盖住了所有矮人的声音。
那些喊着高杉家家训的年轻人们，也都慢慢放下了拳头。
看着那愤怒至极的雷古立夫。
“你们是高杉家的未来。”
似乎是消了气，雷古立夫正了正宽大袍子的领口，站在大厅中，腰杆笔直。
“所以，我绝不会让你们去做那种危险的事。”雷古立夫盯着那些年轻人，然后又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矮人们，“在不清楚对方全貌的情况下贸然出手，我们吃过这样的亏，实在太多。”
“之后我会给各位分发有关黑魔法的说明，以及……虚空石的挂坠。”“师爷”往前走了一步，“这也是不让外勤出门的另一个原因——家族的虚空石储备，刚好够每人做一个虚空石挂坠。”
“有什么用？”前排的几个矮人举起了手。
“……如果在这里说明的话，那我的资料不是白整理了？”“师爷”瞪了他一眼。
“虚空石是吸收魔力的矿石……”
在沉寂的大厅中，传来一阵虚弱但充满定力的声音。
维尔拉提娅，双眼望着台上的雷古立夫。
雷古立夫同样看向她——短暂的愣住过后，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突然熄灭的火焰，在她的双眼中，在那高大的身躯旁，再度燃烧了起来。
“黑魔法，本质上与普通魔法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依然会受到魔力基本性质的约束。”维尔拉提娅把头发撩到耳后，双手叉腰，“给家人们分发虚空石，的确可以让他们免受黑魔法的影响，只不过……”
“既然维尔醒过来了，那就没我什么事了。”“师爷”忽然举起双手，微笑着看着雷古立夫，“老高杉，没我事的话，我就先撤了。”
“别走，把你的资料留下。”雷古立夫一把搂住“师爷”，一只手捏成拳头，用食指指窦戳着没来得及跑掉的“师爷”的天灵盖，“花了我那么多钱印的东西，怎么能说扔就扔了？老勒维哟！”
“嗨呀——还真是受不了你这俩腿都有的家伙哎——”
在两个老头胡闹的时候，维尔拉提娅悄声从人群中挤过，站在了大厅正中央。
在那里，有一处原本是给雷古立夫留出的演讲台，只不过，雷古立夫长出两条腿之后，站在演讲台上时就会顶穿天花板。
而维尔拉提娅站在上面刚刚好。
比矮人们高，但也只是能让所有人看到她的程度。
“家族的虚空石，本来就是为应对黑魔法而准备的，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维尔拉提娅举起手，在手指指尖凝聚魔力，在讲话的间隙，如同呼吸一般快速诵唱着支援魔法「显影」，“抬起头来吧，家人们。”
在那一瞬间，原本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突然亮起了整个霍拉摩尔的地图。
从王城的内部及外部地图，还有霍拉摩尔所有建筑物的结构图，统统呈现在了天花板上。
在那张地图上，缓缓出现了无数斑点，各种颜色和大小的都有。
“那是我的巡逻区……”矮人们中发出了一阵声音。
“这是这段时间按插在整个霍拉摩尔……包括王城和旧都遗址，虚空石被清理的痕迹和频率。”维尔拉提娅同样抬头望着天空，“家族的情报部门一直在忙着统计这件事……很显然，我们的对手很清楚魔力的性质，但绝对是个探查的菜鸟。”
“这么说，我们可以主动出击吗？”人群中发出了疑问。
“不，你们这些没有魔力适性的家伙，最好还是乖乖戴着虚空石吊坠躲在家族驻地比较好。”维尔拉提娅毫不留情地说道。
“哈哈……”
“有什么计划？”雷古立夫这时站在了人群里，双手抱胸，微笑着看着维尔拉提娅。
“唔。”维尔拉提娅迟疑片刻，放下手来，地图随之消失，“……虽然我的记忆还有些混乱，但我希望我接下来的行动，能有人陪同我一起。”
“是我吗？”“闭嘴吧你！”“肯定是哪个未来的大魔导师啦……”“哗，难道是……”
人群中爆发的议论，维尔拉提娅毫不在意。
她忽然回转身，看向家族大厅中，躲在巨大柱子侧面的那个高大身影。
“我需要你，普莱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