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大门处传来动静,拉普拉斯忽地抬起头来,两边站着的矮人卫士一齐把斧头死死攥住,有些紧张地盯向她。
拉普拉斯终究还是没有动——她知道这两个小东西打不过她,但,如果她在这里动手的话,主人他一定……
“呼。”
躬身退出谒见厅,亦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望向被两个矮人卫士守着的拉普拉斯。
拉普拉斯这时才站起身,全然不顾两名卫士有些多余的阻拦,小跑着来到亦舒面前。
她脸上的不安消退了很多。
“回去吧。”亦舒说起了云之国的语言,瞥了她身后两名卫士一眼,“明天没有比赛,可以休息一天。”
“主人……”拉普拉斯的双爪,抓着崭新的绒布斗篷的边缘,“拉普拉斯……”
“不是你的错,这是意外事件。”亦舒迈步走向离开城堡的方向,忽然脚下一个趔趄,“哦……”
“主人!”
“我没事。”亦舒抓住拉普拉斯坚如钢铁的手爪,双腿依然有些发颤,“呼……要执行这么复杂的解咒,还挺累人的……”
“解咒?”
“不知道哪个家伙,在谒见厅里摆了个探查魔法的法阵。”亦舒另一只手扶着走廊的墙壁,“矮人王的孙子跟入侵者打了一架,身受重伤。”
“呜哇……在比赛的时候吗?”
“我不知道,如果矮人王早点让我在他所到之处都布下法阵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亦舒嘴角微微上扬,“这就是不信任我的下场。”
“主人明明在为他卖力,他却不信任主人……”拉普拉斯回头看了谒见厅的方向一眼,“……真想把他的喉咙咬断。”
“嗯?”
“没什么。”拉普拉斯立刻回过头来,“是缪可在胡说八道。”
“嗯……你们几个现在还在一具身体里啊。”亦舒上下打量了拉普拉斯几眼,“……真是个奇迹。”
“什么?”
“你身上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了——如果现在不是在比赛,我肯定会拿你做一大堆实验。”亦舒的双腿似乎休息了一会,不再打颤,便松开了拉普拉斯,迈步向前,“绝对要在你身上得到些什么……”
“主人的……实验……”
“……你在干什么?走了。”
“嘿嘿……实验……喔!来了。”
拉普拉斯蹦跳着跟上前去。
这副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身体,她已经能掌控得熟练了。
……
“还没休息吗?”
“啊,维尔阁下。”
“虽然明天没有你的比赛,但要是不好好休息的话……”
“话虽如此,在下……实在是睡不着啊。”
“要我帮帮你么?希弗里斯……”
“大、大可不必了!维尔阁下……”
夜晚的旅店中庭,月光泼洒在院中。
山区是很少下雪的,尤其是这三面环山的霍拉摩尔——如同被放在婴儿床中一般的城镇。
寒冷的王国的风、北方干冷的风和南部沼泽的蒸汽,本应汇聚于此、带来一场掩盖天地的暴风雪,却被天指山和一连众山阻隔在外。
尽管如此,也不代表那满身是炽热汗水的武士口中,呼不出冬天的雾来。
“我听母亲讲过,在许久之前,世界上遍地都是恶鬼。”
“嗯?”
“吃人的,尤好小儿血的,长相狰狞而多爪多目……如今,也如它们的故事一般被人忘记。”
“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民俗故事,我还听我哥哥讲过……在王国的一些地方,人们在庆祝新年的时候,会把火药装进纸筒,用来吓跑一种名为‘年’的魔物。”
“所以我在想,那些恶鬼……还有现如今遍布大地的魔物,以及我们……”妻岛信一郎望向空中的一轮圆月,“都曾被这月亮所照耀,我们都在同一片大地上生存……我们并无差异,而我们又大相径庭。”
“……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维尔拉提娅坐在石墩子上,一条腿踩着石墩子、撑着下巴,“如果你还在想今天看到的那只魔物的话……”
“如果是维尔阁下,在下当然愿意敞开心扉。”
“……你要说什么?”
“很明显,那只魔物拥有智慧,拥有理智,甚至……它不会对已经倒下的矮人战士下手。”妻岛信一郎低声道,“所以在下在想,即使是魔物,是否也会存在可以交流的呢?”
“就我所知,没有。”维尔拉提娅的回应颇有斩钉截铁的意味,“魔物的生存意义便是毁灭其他生灵,为了这件事,它们甚至可以抛弃繁衍的机会,文明和存续对它们来说一文不值。”
“所以如果可以交流的话……”
“当它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时候,就绝不会考虑和你交流的这件事——这点换作人类也是一样的。”维尔拉提娅双手按着石墩,看着比她高了一倍的妻岛信一郎,“魔物是世间‘恶’的结晶,是魔龙创造出来、毁灭人类的工具。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得多。”
“唔嗯……”妻岛信一郎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就连魔龙都这么说的话……”
“所以快点去休息吧——后天的车轮赛是你的重头戏。”维尔拉提娅跳下石墩,“你会对上那只魔物。”
“如果它突然像人类小女孩一样跪地求饶的话,我恐怕……”
“前提是你真能把它打成那副样子。”维尔拉提娅的指尖冒起淡淡的蓝色光芒,“我要给你施加催眠魔法了,祝你睡个好觉……”
“诶诶!别……”
“怎么了?”
“维尔阁下还是不要对我施加那么危险的‘魔法’……”
“「催眠」哪里危险了?我们教会每天都要处理好几百个失眠的患者,就连实习的牧师都会的简单支援魔法而已啊。”
“诶?可是普莱特阁下说过……你会用……用手套狠狠地敲我的头,然后我就……”
“普莱特……”维尔拉提娅一脸想起了笨蛋的事的表情,捏着额头叹了口气,“他就是个*矮人国俚语*、*矮人国俚语*、*矮人国俚语*!……我不会那么做的,催眠魔法只会让你的神经活性变慢,让你犯困然会睡着,明天早上七点准时解除掉的。”
“那、那就好……”
……
“她在骂你诶。”
“谁?”
“维尔小姐。”
普莱特只穿着一条棉布裤衩,岔开双手双腿摆成个“大”字躺在旅店的床上。
泊莉什惯例靠着他的床头,和陨铁贴着。
“你能听懂矮人语?”
“一点点……不过那些话就算听不懂,光听那个语气肯定就知道是在骂你啊!”
“转念一想,咱们已经在矮人国待了快两个月了,你也差不多该学会矮人语了吧。”
普莱特伸出手,抓住被踢到一边的被子,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放开了。
这旅店和那些建在锅炉附近、靠锅炉燃烧的余热来供暖的建筑不同,是用魔导壁炉外加魔力液的方式来取暖的。大概五千单位玛那能够一整晚的温度。
费用的话,大概要十枚银币。
“已经两个月了?这么快吗?”
“汉维的忌日是十一月十四号,然后,矮人国的新年是王国历……”普莱特掰着手指头,“……今年大概是一月二十三号——就算我们十二月初到的这里,已经快要两个月了。”
“感觉一直在忙各种事,时间过得很快啊。”泊莉什的声音有些惊讶,“还是说,矮人国的时间流速比外面要慢?”
“这咋可能。”
“我还真的在魔界遇到过……有一片遭到诅咒的区域,里面的时间比外面慢得多——啊,在里面待四个月,外面才过了不到一周。”
“我们从王国西南的城镇一直跑到最西面,然后穿过地下城来到霍拉摩尔,光是赶路就用了半个多月,更不要提我在霍拉摩尔赚的盆满钵满……”
“诶?大叔挣钱了?”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一直很贫苦的错觉?”
“因为……大叔一天三顿都在吃蘑菇吧?”
“矮人菌菇只要借着打铁的炉子烤一烤就能吃,而且营养均衡!”
“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和大叔一起吃饭了啊!每次看见你把蘑菇从筐里拿到煅炉上,我就想吐。”
“嗯?那今天我在庆典上买的炸肉丸……”
“啊,那个还是吃了的。”
“味道怎么样?”
“比蘑菇好一百万倍……不,一千万倍。”
“不管怎么说,矮人菌菇是只有在矮人国才能吃到的东西,到了别的地方,你想吃还吃不着呢。”
“不就是蘑菇……”
“不,矮人菌菇在蘑菇里也算独一份的。”
“……什么?”
“独一份的难吃。”
“大叔都说它难吃了啊!”泊莉什悲叹道,“啊,和大叔的身体稍微接触一点,就能感觉到困意……好奇怪啊。”
泊莉什的灵体可不是接触了“一点”——实际上,她的灵体完全进入了普莱特的身体,两人重叠在了一起。
普莱特有一半的睡意都通过这种方式传递给了泊莉什。
不过今晚他似乎并不困。之前普莱特打铁打到深夜、支撑不住而靠在铁砧上打盹的时候,泊莉什只要蹭到他身体的一个角落,就会困得当场倒在地上。
“我赚了三百七十四枚金币。”
“……什么?”
“在矮人国给钟石会打铁,四处搜罗来的订单,总共给我带来了三百七十四枚金币的纯收入。”
“那……那是多少啊?”
“至少接下来两三年我都不需要工作了。”普莱特笑道,“真想一辈子给钟石会打工啊。”
“这话被维尔小姐听到的话,她又要说些有的没的了。”
“唉,我一个外国人,怎么可能在矮人国呆一辈子呢?”普莱特摆了摆手,“总之,我在矮人国赚的钱,我打算存起来一部分,剩下的用作南下的盘缠。”
“南下?啊,大叔要去南洋洲了对吧?”
“没错,去看看信一郎他爹手里那块陨铁是怎么一回事。”
“……去南洋洲真的会花那么多钱吗?”泊莉什的声音抱有些许的怀疑态度,“我们从王国过来一路上……路费只花了不到一枚金币吧?”
“你还记得啊。”
“那名伯爵的事当然记得。”
“我都不记得了……”普莱特撇撇嘴,“不过,南下的费用可不只是燃料钱。”
“那还有什么?”
“我们会先沿着矮人国西面的一条道路,去森林都市莫里希拉买一些药材,然后再沿着去沼泽地的路到蜥蜴人部落,再从王国西南入境,直奔港口城市……”
“为、为什么要绕这么一大圈啊?”
“因为现在是冬季,正是森林魔物和蜥蜴人冬眠的时节——而高山上的魔物这会儿因为没有食物,会更加频繁地袭击路过的人。”普莱特缓缓道,“冬季路过蜥蜴人部落不会被他们刁难,而且莫里希拉的药材在冬天是最便宜的。”
“大叔还是想要赚钱啊……”
“除此之外,我还要雇个人和我们一起。”
“诶?”
“我们需要一名向导,一名魔法师或者牧师。”普莱特掰着手指,“B级冒险者的委托费用大概是三枚金币,冬季会更贵一点,而A级就更……”
“不是有我吗!”泊莉什打断道,“魔物什么的,只要大叔握住我,我们就……”
“等从王国的港口出港,到了南洋洲就几乎是另一个世界了。”普莱特扭头望向泊莉什的方向,一脸严肃地说道,“南洋洲除了充斥着无法形容的魔物,还有大片的瘴气,有的岛屿还会爆发瘟疫……这些都是只凭你我解决不了的。”
“可是……”
普莱特摇摇头:“我知道你很强,但是,勇者小队也是由五个职位不同的人构成的——必须承认每个人都有不足的地方才行啊。”
“大叔你怎么和哈洛尔一模一样啊!我、我是说,说教的这方面。”
“总之,我去过一次南洋洲,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好在当时是夏天,而且我也没有深入过多——要是到了信一郎的老家,就等于半步踏进了魔界。”
“啊,对哦。”泊莉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信一郎……那家伙的老家附近就是那个鬼岛……”
“连冒险者协会都不敢开设分部的地方,我们什么准备都不做就冲进去的话,和送死有什么区别?”普莱特翻了个身,望着窗外、月光照着的窗前的书桌上,“……不过,雇人的事不用那么着急,我们在出航前还是很安全的。”
“……维尔小姐怎么样?”
“嗯?”
“你需要一个牧师或者魔法师……我看维尔小姐就很适合这个职位吧?她什么都会……”泊莉什的声音有些慌张,“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我们的事情……”
“维尔她还有家族的职务,不可能跟我们一起走的。”普莱特摆了摆手,“而且,要是信一郎真打赢了那个魔物,维尔说不定能当上矮人王……我是说,矮人女王,那更不可能跟我们一起走了。”
“……对哦!”
“所以说还是在路上……”
“向导由信一郎来当不就好了吗?他是南洋洲人,肯定比任何一个王国人或者矮人都称职的吧?”
“你能忍受每天和他对打的日子吗?”
“唔。”
普莱特听到泊莉什那苦恼的低哼,嘴角微微上扬,不过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他望着天花板,深吸一口气。
“和你不同,你是屠龙勇士……你见过的大场面肯定比我多得多。”普莱特低声道,“我呢,一直以来都只有我自己,还有铁堡号——我也想过在兰尼奥顿安家,但……”
“我以为大叔喜欢旅行。”
“旅行?怎么可能。”普莱特摆了摆手,“即使在远离魔界的地方,也有拖尸鬼和不死族出没,在野外过夜也是十分危险的事……哪怕有你在,我也在尽力避免野外过夜……敢到处跑的只有邮差、商人和冒险者而已。”
“拖尸鬼……是那么危险的魔物吗?”
“你觉得每一百个因魔物而死的人里,有多少是拖尸鬼导致的?”
“唔……也就……最多十个?”
“七成以上的死都是由D级魔物拖尸鬼和同级别的不死族带来的,还有连冒险者协会都不屑一顾的魔……说不上是魔物还是动物的东西。”
“七成!?”
“而这些死亡中,像我一样的没有战斗能力的人占了绝大部分。”
“唔……是村民和……”
“相比起魔物,还是冒险者的数量太少了,而那些有能力保护自己、拯救别人的人更是少数,比如……你。”
“唔。”
“我倒不是说你做得不够多,泊莉什,”普莱特又翻了个身,再次把自己平摊在床上,“在我们还有机会做出选择的时候,选出一条更加稳妥的道路比什么都重要。我可不想再像那样只等着奇迹降临来拯救我了。”
“……那样?”
“今天我可能——是死了一回吧。”
“诶?啊……唔。”
“你记得吧?那个……马莫,把我扔到柱子上,还喷了一些像是魔力的东西在我身上,然后……我就感觉我……”普莱特举起双手,比划着一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到最后我都感觉不到疼了——只是感觉我的灵魂被抽离了身体,越来越远……”
“啊,呃,嗯……”泊莉什的声音有些局促不安。
“不过多亏了维尔小姐,我还能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跟你聊些什么——有能起死回生的牧师在身边真的很有安全感。”
“哈洛尔她……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吧。”
“所以这就是我要聘个牧师同行的原因——我直说了,我怕死,怕得不得了,哪怕已经体会过死的感觉,也不想再体会第二次。”普莱特把双手垫在后脑勺,“你觉得呢?”
“嗯……嗯。”
“泊莉什?”
“啊,什么?”
“我是说,啊——”普莱特打了个哈欠,“接受死亡这种事,你怎么想?”
“唔……没什么感觉,无非就是……再也见不到同伴了而已。”
“啊,对哦,你已经……”
“大叔的神经大条到令人震惊。”泊莉什的声音似乎有些无奈,“不过……大叔说的对,我的确见识过太多大场面。”
“嗯?”
“以至于……我对这些都感到有些麻木……不,似乎连关心这些的兴趣都没有了。”
普莱特望着天花板,沉默了一会儿。
在他忽然想起、想要问问她说的这些指的是什么的时候,陨铁中已经传来泊莉什沉稳的呼吸声。
她已经睡着了。
能安稳睡觉的日子可不多。
这么想着,普莱特也在缓缓涌上来的困意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