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过后，项目组的早会如期在第四知会厅举办。
总共七十余人的项目，竟然能租下二百人的知会厅，项目组的老板也是神人了。
不过，也是多亏了那些精灵，对这个项目的重视程度远超预期，源源不断的资金和材料支持，才能让这个项目蒸蒸日上。
然而……
“都说了法向编撰的手段太强硬了！那样做，活性魔力的活性就会大打折扣……”
“该强硬的时候就要强硬！古老精灵的法术案例里面有比这更激进的设计！”
“先不提那个，卡尔图斯，引继层的通用化追溯做得怎么样了？”
“还在继续进行，说实话……有点摸不到头脑……”
“那个的话，昨天晚饭的时候就……”
“啊啊，梧桐老师。”
虽然是早会，但所有人几乎都在聊着自己的事，自己负责的部分，然后和同一个课题组的人一起讨论项目进度……
梧桐搂着一大摞资料出现在知会厅时，几乎所有人的讨论都中止了。
“……搞定了。”她顶着厚厚的黑眼圈，“用上周我分发下去的引继图册里的第四页，还有第七页，第十九页和三十一页的逻辑……我以为这种问题不会难住你们。”
“梧桐老师强得可怕！”
“啊——”她打了个哈欠，“做到这种程度，几乎都是本能……老板还没来？”
“吼吼吼，小梧桐这么想我吗？”
几乎是卡着时间，那留着白胡子的老头，驼着背，拄着拐杖走进了知会厅。
他的耳朵尖尖的——是一名半精灵，也是负责梧桐所在项目的传达人，即和精灵高层沟通、为项目组争取资金和设备的老板。
“这个给你。”哪怕他是个驼背老精灵，依然比梧桐高了一大截，梧桐把一摞一百多页的汇报塞到他手上，“这周的项目进展。”
“嗯哼。”老板只是看了看封面，简单翻了两眼，“挺好，每次你都能那么准时，我的其他项目都会多或少拖几天……”
“还有这个。”
梧桐一只手搂着其他文件，另一只手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上面用林地语写着“辞呈”。
“我不干了。”
“……诶？”老板看到辞呈的瞬间愣了一下，“什么不干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要退出项目组，辞去研发部主任一职。”
“什么？梧桐老师……”“难道是职场骚扰……”“她那么优秀，为什么……”
“肃静！这里是知会厅，不赶紧交流项目进展的话，就继续忙各自的事去！”老板大手一挥，中气十足地吼道，然后，向前走了几步，“……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梧桐抬起头来，突然对上了那双不知道活了多久的森精灵的深绿色双眼，眼神便躲到了一侧，“……我不想继续搞研究了。”
“项目现在的进展可是如日中天，连森精灵们都深表关切，为什么不继续做了？”他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你可是这个项目的提起人啊。”
“我知道！但是……”梧桐依然不敢和他对视，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头痛，便捏紧了额头，沉默片刻，然后开口道，“……我没有理由。”
“这样的话，就继续做你的研究吧。”半精灵微笑着，把那张辞呈塞进了口袋，然后转身朝身旁的秘书说道，“给梧桐项目组加两百万。”
“什……”秘书愣了一下，连忙打开怀里抱着的本子，弯下腰去贴近老板的耳朵，“……理由呢？这种突如其来增加经费的……”
“改善组员精神状况。”老板摆摆手，看着那名人类秘书，“项目现在到了关键时期，核心人员一定要保住，顺便去查查最近几天有没有其他学会的人过来接触，把名单列给我。”
“哦……哦。”秘书飞速地记录着，“还有吗？”
“把这个，”老板把梧桐刚刚交给他的报告，拍在秘书手里，砸得他一个趔趄，“复印十二份，送到理事会去，告诉他们，这周的报告会暂停一次。”
“明、明白。”
老板只是早上来转了一圈，梧桐项目组的人就凭空多了两百万黄金树叶的经费。还给整个项目组放了整整一周的假。
两百万黄金树叶，按照当下的均价来计算，大约是两千四百万王国金币的程度。
当然，因为黄金树叶换算为其他货币的过程比较繁琐，林地的物资调配又不依靠市场，所以这些经费……几乎都是给梧桐和她手底下的几个人的零花钱。
“老师！我爱死你了……”
突然扑上来的几个亚人研究员，是和梧桐同一个课题组、负责项目攻克的核心部分的成员。
他们每个人都顶着重重的黑眼圈，衣衫不整，但双眼中却充满了对研究……对金钱的热情。
他们将比他们矮了许多的梧桐团团围住，打趣着、推搡着。
其他课题组的人只能投来羡慕，以及对自己学术水平不到位而苦闷的哀伤神情。
当然，他们也会发自内心地感谢梧桐带给他们的放松经费，以及长达一周的假期。
“……嗯。”梧桐伸出手来，抚摸着一名组员的脑袋，“这周末，一起去风鸣旅店放松一下吧。”
“好诶！”“老板万岁！梧桐老师万岁！”“这次总算能好好喝一顿了……”
老板……确实是个好人。
除了那令人难以呼吸的科研重负以外，花钱的事几乎从来没让梧桐他们废过脑子。
或许确实盯上了他们的科研价值，又或者，梧桐所提出的理论，真的能改变学术界……甚至是魔法师界一贯的传统，让沉寂百年的魔法研究贸然精进？
想到这里，梧桐的内心甚至升起了一丝期待……
“不对不对。”梧桐连忙摇头，把身边的研究员们推开，捂着自己的脑袋，“这次……不能就这样算了。”
“……什么？”
“虽然和大家共事，是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充实的一段日子，”梧桐一脸严肃地看向周围，还有远处那些已经没什么可聊却又没有离开知会厅的其他课题组的研究员，“但是，这次真的要说再见了。”
“诶诶——”几乎所有人都再度发出了惊叹。
“那个，我已经成年了。”梧桐等他们拉长的惊叹声结束以后，才继续说道，“我不想让研究成为我人生的全部……每每想到这件事，就会让我感到翻来覆去的痛苦。”
“是老板暗地里跟你说了什么吗？”
朝她走过来的，是另一个课题组——负责研究简化和传播性的课题组，和心理学研究也沾点边——的组长，哈比族的女性，菲尔特尼。
她以前做过心理咨询师，能很敏锐地察觉到人内心的波动，加入这个课题组的原因，是她对心理学方面颇有建树……
“什……没有，老板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梧桐摇摇头，“是我自己的本意。”
“嗯哼……”菲尔特尼轻轻摇动哈比族特有的耳羽，蹭了蹭梧桐的头发，“确实呢……但你的苦恼却又是真实存在的。”
“不要对我做心理分析啦。”梧桐推开了她——对梧桐来说，这间知会厅的所有人都是大块头——“如果我不是下定决心了的话，也不会说出这种话的，我难道就不清楚我们的项目进行到现在，在各位心中……在我心中是何等重要的吗？”
“梧桐……”
“还有，我叫妻岛梧桐，是什么时候开始你们就只叫我梧桐的？”梧桐忽然转过身去，站到了知会厅的讲台上，“还有你，卡尔图斯，我看你上周毫无进展，所以做了一整份图例给你，你就从来没有拿去研究一下吗？”
“诶？诶？”被指到的那名看上去稍显年轻的卷发少年愣了一下，“……可是，那本图册除了一些公式就没有别的……”
“净找借口。”梧桐叹了口气，实际上，她是整个屋子里最年轻的人，“听好了，所谓溯源，就是根据那些公式化的图例，稍加变形和拼接，就能很快推算出上游术式走形的……”
“那个，术式溯源的方法等会再说吧，梧桐老师，你对活性魔力流的引导强度怎么看？”
“嗯？”
梧桐愣了一下，推推圆眼镜，稍加思考后，便在怀中掏出一支法杖，低声吟诵后，就在身后的显像板上开始绘图。
“精灵魔法的术式引导强度往往不是固定的，因为精灵对魔力的亲和度普遍够高，他们能在编撰术式的时候，时刻感受魔力的活性，如果要让适用性和功能不打折扣的话，可以考虑将魔力流按照激进和保守两套体系来编撰……”
她在早会、晚会甚至是食堂给课题组的同事们讲课，已经是常有的事了。
而且她几乎从来不用看教材，或者说，她在这个领域，就是一本活着的教材。
老板宁可挥金如土，也要留下她，原因正在于此。
在“传统魔法与精灵魔法的互相引用与激发”领域，无人能出梧桐之右。简而言之，就是将传统魔法与精灵魔法向结合的技术。
而这种事，在现在的魔法师界和绝大部分精灵们看来，都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样就是我常说的，把魔力视为朋友，它们才会回应我们，达成我们的目的……你们有没有在听？”
……
“我听见了。”
几只蛇猴跟在后面很久了，普莱特一边胳膊架着水桶，另一只手拿着泊莉什变身成的开山刀，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泊莉什的灵体，就在那群猴子中间，一边从高处观察铁堡号的方向，然后通过陨铁给普莱特指路。
沿着祭遐说的方向，开了两天半的路程，没有遇到城镇，倒是遇到了好几处铁堡号过不去的地方——只能再根据普莱特买来的地图确定方向。
最终还是在森林里迷了路。
“它们的牙有毒，但胆子很小，一般不会狩猎体型比它们大的猎物。”普莱特低声说道，一边专心盯着前方，“要是它们被吓到了就不一定了，现在也许只是好奇……还没看到铁堡号吗？”
“没……要是铁堡号有烟升起就好了。我肯定能看见。”
“林地可不允许点火，我连油都没带进来。”
普莱特对森林没什么好印象，更不要提半年前，就是在这样的森林里差点丢了命。
好在当时有泊莉什，而现在，依然有泊莉什……
“啊，我看到了。”泊莉什忽然说道，她的灵体站在普莱特身旁最高的一棵树上，“祭遐小姐支起了旗杆……她买旗杆是为了这个啊。”
“呼。”普莱特也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看来下次不能走太远了……一公里也能迷路。”
“就朝这个方向继续走吧。”
“好。”
没过多久，普莱特从森林中钻了出来，站在那干涸的溪谷中。
不远处，祭遐把从上个城镇非要坚持买下来的旗杆立在地上，旁边还有好几块巨大的石头。普莱特都不一定有自信能双手搬起一块，她搬这些石头肯定费了不少力气。
“我们回来了。”普莱特架着水桶，“多亏了你的旗杆。”
“哈……”祭遐一只手握着旗杆，寒冷的早上，她脱下了外套，深色的皮肤冒着白色的雾气，“能帮到你们就好。”
“帮大忙了。”普莱特握住旗杆，“我来帮你。”
非常轻松地把那竹制的旗杆从石头里拔出，放倒在地，将连接地方的活节拆开。
祭遐把那些石头丢到附近，然后搬起普莱特的水桶，搬上车去。
“你是不是早有预料我们会迷路？”
“嗯？”
普莱特抱着那些竹竿，跟在祭遐后面登上了车，用脚挂住车门。
她把水桶放在铁砧上，望向他，愣了会神。
“好吧，用你们的话说，”普莱特挠挠头，“是世界树告诉你，我们会迷路？”
“你是说神谕？那不是的。”她摆了摆手，“只是作为向导的职责……你们在森林里迷路了？”
“还被猴子追。”普莱特扶着腰，撑直了身体，“森林里真的很容易迷路，尤其是……阴天的时候。”
“不属于那里的人，自然会把他们纠正到原来的位置上。”祭遐披上外套，泊莉什控制着暖炉，车里的温度逐渐提高，她头顶上冒着的白烟也渐渐消失，“即使我不竖起旗杆，你们也会回到这里。”
“啊。”普莱特呆住了，“……那些猴子？”
“一定是这样的。”她点了点头。
每天普莱特会在饭前准备的时候，和泊莉什讲一些林地语的单词和语法，再加上泊莉什那惊人的悟性，现在用一些简单的语句，已经可以和祭遐交流了。
祭遐倒也试着去学通用语，不过，通用语对于她来说还是有些太难了——她的脑子里已经被助祭的知识填满了。
毕竟，她是之后要成为畔林镇神木祭司的人。
“听说，精灵可以，魔法，不开口，说，好多。”泊莉什开始操纵四条机械臂——她又进化出了一条——把旗杆和水桶，以及准备早饭的材料各就各位，用林地语的单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语言，脑袋。”
“你想说什么？”普莱特苦笑着看向屏幕上疯狂比划着的泊莉什，用通用语说道。
“啊，我是说，”她看到祭遐一脸困惑的表情，于是才改用通用语，音量也降低了不少，“精灵可以用精灵魔法与自然，还有互相之间交流，我记得我也能直接把语言送进你们的脑袋……”
“那个不是很耗魔力液吗？”普莱特摆摆手，“别试了。”
“试一下嘛！要是那样能交流的话……”
“通过我来交流不是更好用？”普莱特拍拍胸脯。
“怎么什么话都能跟大叔你说的……”泊莉什捂住了脸，“就一句，一句话行吗？”
“嗯……”普莱特瞥了一眼旁边帮着一起忙早饭的祭遐，还有她身后，那块表示还有一半魔力液的表盘，“那你试吧。”
然后，泊莉什深吸一口气。
显像屏上的她，突然憋住气，把脸涨得通红……
“……嗯？”祭遐愣了一下，看向普莱特，然后又看向半空中的显像屏，“行……？”
“哈……”泊莉什喘息着，然后朝普莱特竖起拇指，“成了，果然用这种方法不需要考虑语言……”
“你说了什么？”普莱特把牛皮外套叠起来，摆在货箱上。
“呃，唔。”泊莉什忽然跳起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关掉了显像屏。
“嗯？”
“都说了，不要所有的事都让大叔你知道啊。”泊莉什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还有我们今天是不是还要赶一天路……”
“啊，是啊。”普莱特忽然站起身，“你不说我都忘了……沿着河道，我们今天黄昏之前应该能到那座……叫什么来着？啊，夏米孚村，是个精灵村。”
“精灵村？”
“住户大部分都是精灵，也有冒险者协会，之前委托他们找同行牧师的结果……应该！也……差不多了……”普莱特翻进驾驶舱，“哎哟嗬。”
“开稳一点啦，大叔。”
“包在我身上。”
铁堡号缓缓发动，在干涸河床上行进，河底的卵石坑洼不平。
但铁堡号依然能开得很快，也不会把正在准备早饭的两人的东西都甩飞出去。
泊莉什帮着祭遐打下手，这些天学了不少做菜的技巧——至少不会再出现只有普莱特戴着有色眼镜甚至是墨镜才能接受的窒息操作了。大概。
所以，她很感谢祭遐。
「如果没有你我们会在森林里迷路一辈子所以非常感谢你而且这几天你教给我怎么做菜也很感谢还有大叔是从来不会说出这种感谢的话所以之后还请你多关照关照我们当然如果你有什么需要也可以跟大叔讲因为他虽然看上去凶巴巴的其实意外的是个好人来着所以能帮上你的一定会帮你因为我们就是这样一直走过来的哦还有如果你听懂了的话今天早上我想吃点不一样的可以吗拜托了祭遐小姐啊啊啊啊」
换作其他人，脑浆早就沸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