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暴动的镇压已经结束,这次意外的很顺利。”
言会树室里,森精灵王正对那老者说着什么。
“说来也怪……为什么世界树给出的结论和我截然相反?”裘伦教授抚摸着下巴,“但却从来没有阻止我继续投入研究……”
“……世界树的意志源于整个世界的记忆,如果您的思想和世界背道而驰,那世界树恐怕会……”
“你的意思是,整个世界都在反对我?”裘伦瞪了他一眼。
“不……”森精灵王连忙举起双手,有些无法直视裘伦的那双镶在枯槁皮肤下的绿色瞳孔,“世界的意志……也会很短见……”
“所以说嘛,我根本就没有错。”裘伦忽然双手举起,看着言会树室中、世界树枝桠的一角——准确来说,这间屋子就是世界树的核心位置——“病人直到死前,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病了……等到世界意识到我在拯救它的时候,那该死的噪音才能停下来吧!”
“您……您说得对。”
“……这次也辛苦你了。”裘伦忽然放下双手,又拍了拍森精灵王的肩膀,“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明早的思绪分发,也要靠你的魔法了。”
“是……裘伦教授。”
……
“我怎么会记得那么详细……”
“肯定很精彩吧!大叔你要是记得……记得的话就好了!呜!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要有语言这种东西——”
普莱特背着已经睡着的祭遐,朝树桥的另一边走去。
就在不久前,接待他们的女精灵,在生祭的吟游诗精灵周围坐听的精灵堆里找到了他们两个,给了他们一片树叶。树叶上的纹路会指引他们去往今晚休息的地方。
生祭是庆祝新生命诞生的时刻,纯种精灵若不死于非命,会活得相当之久,对他们来说,出生的时刻将会是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日子,所有亲朋好友都要来祝贺……
不过精灵并不会过于专注自己的生日,他们甚至都不会关心当下的日期和纪年。所以精灵的时间观念相当诡异。
“这么说来,精灵原来也是父母生养的啊。”泊莉什的声音从陨铁中传来,她刚刚被特别允许去看了精灵的新生儿——其实没人允许,她的灵体谁都看不见——和人类小孩的唯一区别就是耳朵尖尖的,“嗯……让我想起了希比小的时候。”
“希比?”
“嗯,就是……国王的女儿。”
“喔……她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时候已经七八岁了吧?”普莱特抬头看向夜空——树叶遮蔽了大部分,却仍然保留了一部分天空,这样才能让人和精灵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所以……我一直以为精灵是……嗯……土里种出来的,或者树上掉下来的。”
“噗。”普莱特没忍住,“……抱歉,但是……呼呼呼……”
“是哈洛尔告诉我的啦!”泊莉什有些生气地捶了普莱特一下,当然,除了感觉到从拳头上传来的困倦与喜悦之心之外,什么触感都没有,“……哈洛尔说,人类和亚人孩子都是上帝的礼物,精灵……都是土里种出来的和树上掉下来的。”
“她很讨厌精灵吗?”
“差不多吧……因为曾经差点有一个精灵替代她的位置,而且……怎么说呢,精灵不太利于我们活动啦。”
“嗯……他们都秉持人与自然平等的理念,你们在魔界闯荡,确实很难……”
“对啊,她只让我们吃主动袭击的魔物的肉,还要我们全部吃完,连骨头都要煮了汤喝掉……”泊莉什似乎提起了难以启齿的过去,絮絮叨叨地说道,“然后哈洛尔就把她赶跑了。”
“以人类的眼光来看,精灵们大多都有些,嗯,神经质。”普莱特把快要脚拖地的祭遐往上背了背,“而且每个精灵和每个精灵之间的性格和三观差异不是一点半点……”
“还有性格很恶劣的家伙。”
“确实。”
普莱特望了一眼手中的树叶,然后向前岔路的右手边走去。
“所以,精灵真的是人生父母养的。”
“这个话题已经聊过一遍了,泊莉什小姐。”
“啊啊……我知道,我只是在感叹……呜……小孩子真可爱啊。”
普莱特愣了一下,瞥了一眼泊莉什的剑柄,撇撇嘴:“等他们翻过柜台钻进车厢、把所有能抓起来的东西都往嘴里塞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大叔是只会看到世界最烂的那一面吗?”
“我只是在说实话罢了。”普莱特没什么所谓地说道。
“所以大叔到现在都没有成家啊。”
“……跟这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啊。”泊莉什有些惊讶地说道,“我之前的支援队伍里,年纪很大而且没有成家的,大多是性格很烂或者像大叔这样,连自己都不看好的阴暗的家伙啦。”
“你……”普莱特抬起半边眉毛来,却又忽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也觉得有时候……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哼哼……”
“不过泊莉什小姐,你应该已经二十三……不,二十四岁了吧?像我家乡那边的,这个年纪已经要做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我、我那是……”泊莉什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不用想就能知道她现在的表情,“忙于工作……还有拯救世界!”
“把自己都搭进去了,你都拯救了个啥啊。”
“你就说拯救没拯救吧!”
“那确实是拯救了,不然的话……”
普莱特扭头看向身后。
吟游诗精灵的叙事诗要讲整整一晚,要从她到这个村子的三百多年的最开始,讲到今天早上为止。
生祭确是庆祝新生儿的诞生日,但如果是精灵聚落的话,只有“自然意志”认为精灵足够安全,他们才会考虑扩张人口的事……
“这些孩子的父母可没心情去干那种事。”普莱特笑了笑。
“什么?”
“那些新生儿是同一天出生的,你不会觉得是巧合吧?”普莱特低声道,树叶标注的空树屋,似乎就在这条树杈桥的尽头,“只有所谓‘自然意志’认为足够安全,精灵们才会扩张聚落的人口,然后精灵的孕期也很短,只有九个月左右。”
“嗯……嗯?”
“九个月之前,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诶?那时候我不是在森林……”
“对,再那之前呢?”
“魔龙……”
普莱特把树叶贴在树桥尽头、画着卢恩铭文的树上,树洞在一阵扭曲变形中张开,又逐渐变形出了几个单独的树洞房间,房间内的桌椅、床铺、家具,一应俱全。
这里本是给那些新生儿们提前准备的住所,是他们独立以后可以住进来的屋子中的一个。
像这样的屋子还有很多,而那些新生儿又离不开父母,就暂借给普莱特住了。
“正是你消灭了魔龙,这里的魔物减少又变弱,那些新生儿才有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
普莱特把祭遐平放在松软的床铺上,为她盖好了被子。
房屋中没有加热魔法,树杈间的风又很大,普莱特暂且不必说,祭遐的那个小身板,肯定会着凉然后感冒发烧。
“今晚的叙事诗大部分都是关于你的故事,那些孩子……那些精灵,或许以后都会把你视作他们的……嗯,另一个母亲。”
“诶诶?”泊莉什的声音有些慌张,“我……真的吗?”
“像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也许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普莱特望向靠着他的床铺的泊莉什,“但你消灭魔龙,以及在那之前,消灭无数魔物、击退魔界的勇者之举,拯救了很多人。”
“大、大叔……今天干嘛突然这么夸我……”
“所以,泊莉什小姐你能想办法把这玩意弄热吗?”
普莱特敲了敲树屋的墙壁,木质的墙壁上也印刻着细密的卢恩铭文。
普莱特本来就不怎么懂魔法,这又是精灵魔法特有的法阵……
“奇怪,我已经灌进相当多的魔力……”
“那、那个……请不要再这么做了!”
就在普莱特和泊莉什合力想把墙壁弄热的实验进行时,外面突然闯进来一个精灵。
她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壁,却又伸起一根手指,绿色的流光在她指间扩散开来,钻入墙壁上的卢恩文字……
房间渐渐变得明亮,又温暖了起来。
“……抱歉,忘记你们是外人了……”那名精灵抬起头,普莱特才意识到,这个是刚刚交给他指引之叶的精灵,她扶着墙壁,“总之……有需要的话,请去村里找我……”
“那个!”泊莉什忽然开口道,“魔力,没有用?”
“啊啊,”她瞥了一眼泊莉什,并没有表现得过于惊讶,或许已经听别人或者神谕说过,普莱特带着一把能说话的剑之类的事,“请不要再把普通魔力灌进卢恩铭文了……不会有用的,还可能让它们劣化……”
经过普莱特转述之后,泊莉什更疑惑了:“魔力,区别?”
“唔……老师和长老们都是这么说的……”她挠了挠头,一副十分苦恼的样子,“我也不太清楚呢,总之,大概就像兔子……和兔肉的关系那样吧。”
然后,她似乎还在忙别的事,只是鞠了个躬,就离开了。
普莱特转述完之后,泊莉什更困惑了。
“……兔子和兔肉?”
“魔法的事,别想太多。”普莱特直接躺在床铺上,“反正屋子也暖和起来了,就这样吧……我打算睡觉了,你能把灯关掉吗?”
“这又不是铁堡号里,我怎么关?”
“啊。”
“我看出来了……大叔你是真的困了。”
“……行吧,那我睡了。”普莱特翻了个身,把被子蒙住脑袋,“晚安。”
“……晚安。”
……
整夜无梦。
第二天清早,泊莉什睁开双眼,发觉本来与自己重合的普莱特不知去向,只剩自己一个人在床上躺着。
墙壁上的卢恩铭文已经熄灭,屋内按理来说应该非常寒冷……不过因为没有可以共感的存在,泊莉什是没有任何感觉的。
于是她伸直胳膊,打了个哈欠——就像曾经在森林里做的那样,凭借记忆去做的事……
“大叔……?”
她忽然注意到,自己的本体就靠在床头。
普莱特不会做这种事的——自从知道她是附身在这柄剑上的存在后,普莱特就一刻也没有让武器离开自己的视野,除了泡温泉和借给妻岛信一郎的那次。
一丝不安在泊莉什心中升起。
大叔……难道……
“我回来了……哦,你醒了啊。”
“大叔!你去哪了……”
“我看你没醒,就先出去办点事,顺便去搞了点吃的。”
普莱特手里端着一片巨大的芭蕉叶——鬼知道那是芭蕉叶还是精灵的造物——里面装着果子,被称为面包果的耐储水果,发源于沙漠,保存得当的话至少能存放十年。
泊莉什的灵体甩甩头,挪到床边,坐到普莱特的身旁。
手指轻轻接触普莱特的肩膀——他咬下面包果的口感,还有微微发酸的味道传了过来。
“嗯……不怎么样。”普莱特咀嚼着那尝起来像面包但又带点酸味的水果,“完全没有甜味。”
“我想起……在沙漠城市扎营的日子。”泊莉什也回味着嘴里的味道,眉头微皱,“只是延长了四天作战时间,就……只能靠吃当地找到的沙漠植物过活了。”
“沙漠植物?”
“嗯,又酸又苦又涩……亦舒还因为那东西过敏了,在行医帐房躺了好几天。”
“至少这个是从林地的‘花园’种出来的。”普莱特把果蒂丢下,拿起桌上的陶壶,猛灌几大口水,“咕、咕、咕……呼,精灵做的饭是全世界上限最高、下限也最低的。”
“大叔经常吃到吗?”
“有的时候去独居的精灵家里做生意,他们会分给我一些他们的口粮——有的精灵穷到只能拿出这种东西。”普莱特皱着眉头吃第三颗面包果,“因为他们很少和别人做生意,他们要么手里没有一分钱,要么手里的钱币都是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古币……”
“很少和别人做生意,但是会和大叔做生意呢。”
“嗯,确实。”普莱特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号是怎么传到精灵耳朵里的……也许他们耳朵长,听得也多。”
“对了,祭遐小姐去哪了?”
“嗯?她去参加早祷,听今天的神谕去了。”普莱特看向树洞外的方向,“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吧。”
“我回来了。”
似乎是听到了普莱特的话,祭遐的身影出现在树洞口,怀里挽着一只藤篮。
藤篮里放着一些皮革制品,以及几封信件,几个邮包,似乎是其他地区寄来的。
“欢迎回来。”泊莉什用林地语说道。
“嗯。”她走向普莱特,摘下篮子,“今天要一口气到莫里希拉了。”
“噗咳。”普莱特差点把面包果的渣子喷一地,“……什么?”
“今天的神谕要我们踏上精灵路径,一口气抵达莫里希拉。”她把篮子放在地上,“今天你们两人的神谕……路上再说吧。”
精灵路径是林地里的精灵快速移动到其他地区的精灵魔法,就是沿着世界树的脉路穿行。
曾经精灵也用这种方式传递人员和物资,但对自然造成了不可逆转的破坏,后续如果不是非常着急的事务,是不会轻易动用这种方法的……
“那是什么?”
“是邮递员的信物。”
她从篮子里拿出来一封有些厚度的信,拆开,从里面拿出一只徽章。
那是在林地里很少能见到的金属徽章,信封下面是一片森林,背景又是火焰的形状。
“啊啊,我见过那个。”泊莉什忽然开口道,“那个是……寄送很重要的情报和物资的人会佩戴的东西。”
“为什么给我……”普莱特看着手里的金属徽章,材质应该是某种锡合金,有非常多的磨损的痕迹,“而且要一天之内就到?剩下的路至少要走一周,你确定……”
“神谕就是这样。”她非常坚定地转述着她所接收到的“神谕”,“是我们路上耽搁太久了。”
“林地开车本来就慢,更何况铁堡号还那么大……”普莱特把剩下的几个面包果丢在桌上,站起身,“所以那个什么精灵路径……”
“不要剩啊。”
看到普莱特把面包果丢到桌上,祭遐连忙走上去,把剩下的四个面包果连果蒂一起塞进了嘴里。
差点给她噎死——要不是普莱特及时递上了水。
“咳咳、呼……”
“早知道你这么爱吃,我就多拿几个了……”普莱特挠挠头。
“我不清楚你们外面的人是怎么对待粮食的,但至少在这里……取得的食物必须吃完。”祭遐端着水壶,盯着普莱特的双眼,“自然的恩惠,要心怀感激与虔诚地接受。”
“唔。”
“水的话就不用了。”她把水壶放在桌上,拿起装着信件和皮革制品的篮子,“长老在树下等着,她会为我们开启精灵路径……出发吧。”
“长老……吗?”普莱特突然眉头紧锁,“的确,自从我们进村子就没看到长老……”
看到祭遐离开房间,普莱特也将泊莉什挂在腰间,走出门去。
在他离开房间后,那树洞忽然紧缩,然后变成一副……他到来之前的样子了。
这是精灵的魔法,充斥着不可思议。
普莱特回到冒险者协会,那名请他喝牙膏果酱的会长还在那没什么所谓地擦着杯子。也许他擦杯子的研究还会继续进行个几十年。
普莱特无视了他,走到下树的年轮上,随后周围突然陷入黑暗,手中的提灯在泊莉什灌入魔力后亮起,没过多久,树洞的亮光在眼前出现。
“……哦!你们来啦。”
“啊,你是冒险者协会的……”
“夏米孚的村长和长老,夏米孚小姐。”祭遐站在她身边,“不过以我的年纪,不应该……”
“好啦好啦,你们短命种怎么称呼都无所谓的。”她摸了摸祭遐的头,看向普莱特,“会长那家伙在一百八十年前还挺热衷于酿正常的酒的,后来过了三百岁生日,就只会做一些不像酒的东西……让你喝到了他的‘酒’,实在很抱歉……”
这是一开始就见到的、迎接普莱特等人的两名女精灵中的一个。她还给普莱特送来了住所的指引之叶,还给他点亮了住所里面的精灵魔法……
“不不,你们收留我们外人,我才要感谢……”普莱特的表情很复杂,“所以……你会为我们开启去往……莫里希拉的精灵路径?”
“没错,不过……”她上下打量了普莱特几眼,最终把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泊莉什上,“原来在这里啊,泊莉什小姐。”
“嗯?叫我吗?”泊莉什只听出了林地语里叫她名字的部分,用通用语回应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看到您很有精神,我们也就放心了。”夏米孚微笑着,用有些林地口音的通用语说道,“本想多留各位几日,奈何世界树大人的事情紧急,所以……”
“世界树?”泊莉什有些惊讶地问道,“世界树又怎么了?”
她是某种麻烦缠身的体质吗?普莱特捏着额头,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祂很焦急,好像某事在迫近一样……”夏米孚的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我也不清楚祂为何如此迫切地希望你们去到祂的身边,但是……”
“我知道了,大叔,”泊莉什的回应十分斩钉截铁,“我们快些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