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梧桐？”
入夜，菲尔特尼路过那间一如既往亮着灯的房间。
她的房间就在妻岛梧桐的隔壁，所以梧桐什么时候关灯，她可能比她本人还要清楚。
每个月之中，只有身体不舒服的几天才会提前休息……梧桐就是这样拼命的家伙。
“怎么了？”她跪坐在那定制的矮桌前，头也不回地写着什么。
“明天还要早起的吧？今天……”
“我还在整理资料，不然明天汇报会上连说什么都不知道。”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咖啡的芬芳，伴随着哈比体温的蔓延，梧桐终于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了她一眼。
一如既往担任着项目组中唯一的正常人……她的表情，有种让人说不上来的安心感。
“老板已经把事情说出去了，不过，要大家都接受，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菲尔特尼蹲坐在梧桐身边，抓着自己的脚爪爪背，“所以……已经没意义了，你写的这些东西……”
“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我也不想被那些道理牵着鼻子走。”梧桐翻开新的一页，十分流畅地写着术式的计算公式。
“小梧桐……”
“还有，我的名字是妻岛梧桐。”
老板把那份文件直接定为了今天早会的主题。
在长达四个小时的演说中，梧桐学会的大部分人——准确说是除了梧桐项目组核心成员和个别几个和梧桐关系还不错的项目成员，其他人都在那份邀请函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虽然梧桐学会依然叫这个名字，但从周末的汇报会结束过后，他们将成为哈伦联合学会的一部分，知会厅、研究所和项目资金等等都会拨出一大部分，用来支持杜亚马伊的研究。
那所谓……基于自然魔力释放魔法的奇妙技术。
“大家都叫习惯了嘛。”
“……好热。”
哈比的体温比人类高几度，据说是为了适应在高空中飞行时承受寒风吹拂所进化而来的特性。
羽毛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尽管这让它们更难忍受高温环境，却能让他们飞翔到更远的地方。
“决定好什么时候动身了吗？”
妻岛梧桐放下了笔，身后如同太阳般炽热的温度，让她的内心也变得有些动摇了。
仿佛那心脏要从胃里跳到嗓子眼……
“老实说，虽然夸下海口……除了被家里人寄信，等他们来接我以外……”妻岛梧桐挠了挠头，有几根头发和菲尔特尼的羽发缠到了一起，“还真没什么办法呢……”
“哼嗯……”菲尔特尼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要不要咱找门路把你……”
“快算了吧，你之前的工作……那不就是偷渡吗。”妻岛梧桐往一旁坐了坐，菲尔特尼的体温让她额头有些冒汗，“我可不想给家里人添麻烦。”
“诶——我以为我隐藏得挺好的呢。”
“……老实说，一开始我也不信。”
菲尔特尼愣了一下。妻岛梧桐用手指卷起自己的发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啊啊……我懂了。”菲尔特尼舒了口气，“果然，是他们告诉你的吧。”
“嗯。”
“那些家伙，真的除了这种事……什么都做不出来呢。”
菲尔特尼指的是，梧桐学会曾经有过的、一些吊车尾的家伙。
那时候，学会刚刚立项不久，为了确保科研工作正常进展，不得已才聘用了一些已经在莫里希拉工作过一段时间的人……
说白了就是打杂的——那时候的老板，还是个来自王国的商人，学会也是以他的名字命名，梧桐也只是一个底层研究员而已——这样的人在当时的项目组里占了九成以上。
追名逐利和渴望特权都刻在了他们骨子里……为了一点点领导的青睐，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毕竟已经工作多年却依然没什么名头，那些家伙对于梧桐提出的这种过于前端的研究项目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的。
不过，梧桐本来也没指望他们做些什么，只是有能抄写文件和搬运东西的工具人就足够了……
但他们可不这么想。
他们做的事，包括但不限于，在梧桐聘请菲尔特尼作为项目组成员心理指导之后，他们就运用各种渠道去调查了菲尔特尼的过去，然后跟当时的老板打了小报告。
一个曾走私药物和人员的、灰色地带前科的亚人，即使攀上关系，也可能被抓进大牢……
当时的老板被这些人恐吓得有些道心破碎，于是跟已经成为项目中坚力量的梧桐主任谈论了此事。
“……要不是你，鬼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又回去干老本行了。”
“得了吧，那是你自己选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嘿诶——真是不坦诚啊。”
“坦不坦诚的……”
那是梧桐在科研生涯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那么多精力集中在科研以外的事情上。
拼命超额完成科研任务，每周三次出席学会交流会，为项目组捞过来海量的支援和知名度……
不知道老板那晚和梧桐讲了什么，梧桐又是怎么回应的……不过在那晚之后，那些跟菲尔特尼过不去的家伙就跟哑了一样。
“无论怎样，我们都走到了今天。”梧桐握着笔，在指尖旋转着，“……也谢谢你这一路对我的照顾。”
“梧桐！”
菲尔特尼又忽然搂住了梧桐的身子，让她险些摔倒在地。
“再带我们继续下去吧……”菲尔特尼死死抓着她，“拜托了……没有梧桐在的话，我都不知道……我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所以你大半夜不睡觉就是过来跟我发牢骚的？”梧桐脸上倒是一副严肃的表情，“拜托，听人发牢骚是你的工作诶？不要把工作也……推给……我……？”
“呜……”
“真的假的……”
虽然早有预料，她的愤而离席代表着什么。
也许，那些曾经围绕在她身边、听她在早会上训斥不够努力的家伙的那些人，今晚过后，都要去各个学会投送简历了吧。
和她不同，他们都是抱着终生科研的目标，才来到了这座城市……
除了写报告，他们一无所有。
“……你是还没醒酒吗？”梧桐摇摇头，推开扑到她身上、像火球一般炽热的菲尔特尼，盘腿坐在旁边的榻榻米上，“都是成年人了，只是永别了而已，有那么难以逾越吗？”
“永……噗。”菲尔特尼却突然笑了出来，“小梧桐……你那是人话吗？”
“我是妻岛梧桐，妻岛家的正名妻。”她把手放在胸口前，一脸严肃道，“也许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可是……”
“有个等你回去的家，对吧？”
菲尔特尼抹抹眼泪，凑到桌前。
虽然她看不懂梧桐写的那些术式代表着什么，但她只是举起了咖啡杯。
“呜哇！你干什么啊！”
“别想那些愚蠢的研究项目了，梧桐。”
强壮的果雕，能把如钢铁般坚硬的果核像鸡蛋壳一样捏碎。
把瘦小的梧桐夹在腋下，跳出窗去，也是轻松至极的事……
“呜哇啊啊啊啊——”
“稍微陪我逛会儿吧？”
“你给我拒绝的选项了吗！？”
用脚爪抓着梧桐的外套，菲尔特尼展开双翼，在寒冷的早春夜空中，划出一道火红色的辉光。
能带着一整棵长满果子的果树飞行数十里，果雕的身体素质，可不是一般哈比所能比肩的……
他们也只能庆幸，果雕不是肉食性哈比了。
“……原来世界树这么小啊。”
“对吧对吧？明明个子很小，却长满了……整个林地那么大的根！”
“你……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吗？”
“嗯？嘛……每周都会这样飞行一次，除了手术的那周……怎么样，梧桐你要是留下的话，我每周都……”
“不，算了，谢谢，不必了。”
“用得着那么抗拒吗——！”
被抓着在空中飞行，看到那些住家中传出的光芒……那是无数的同行，在做着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事。
虽然梧桐恐高得要死，但被那滚烫而坚硬的脚爪抓着，不知为何，内心却非常平静……
也是在那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即将失去得是什么东西……
“……我也很舍不得你们啊。”
“嗯？你说什么？”
“没事。”
片刻的悲伤，被随之而来的巨大决心所掩盖。
她是那种只要决定去做什么，就会拼尽全力去做的努力的天才。
只要想回家，就一定要回家去……
这是她的决心，也是她一路走来的……支撑她的东西。
“那是什么？”
“什么？”
“在湖边……那是烟吗？”
“过去看看吧。”
“诶诶——”
……
“呼啊——”
“辛苦啦！大叔要喝水吗？”
“我宁愿用这壶水换来明天一整天的休息……”
普莱特瘫倒在巨大木箱中间，像是一具尸体。
即使强壮如他，也不可能搬着上百斤的货物、在长达十几公里的坡道上来回十次以上而面不改色的……
或者说，换成正常人早就死了好几遍了。
“往好处想，至少今天有晚饭吃。”
祭遐又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像个小动物一样，坐在普莱特身旁的木箱上。
下午的时候，她看普莱特可怜，想帮他一把，却不小心推倒了几个箱子，还把两只手都划破了。
“可我连午饭都没吃——”普莱特恐怕连举起拳头的力气都没了。
“但是有晚饭吃。”
“……你不会想让我在这个状态下，给你做晚饭吧？”
“那就只能让泊莉什小姐帮忙了……”
“什么什么？”
“别。”
普莱特不知道从哪又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愣是支撑着他的身体坐起身来。
是死亡的威胁吗？还是……
“我、我会想办法的。”普莱特举着手，面露恐惧，“你们……想吃什么？”
“唔……既然今天买来了这么多香料，要是来点肉的话……”
“可是我们没有肉啊……”
突然，柜台外面被敲响。
三人——连同屏幕里的泊莉什——一齐愣了一下。
然后，普莱特撑着身子，爬到柜台前，拉下能打开柜台的锁链……
“啊。”他恍惚间，说出了一句话来，“鸡肉送上门了。”
“什么鸡肉？”来者愣了一下，“怎么是你？”
“啊，哦。”普莱特连忙甩甩头，撑直身子，“呃……要来点什么？客人……”
“是你啊。”
“嗯？你认识他？”菲尔特尼看向柜台下方。
“姑且算是有过一面之缘……”
抓着柜台边缘，探出头来的，是那光着脚、黑发的南洋洲少女。
她好奇地看着车内的一切，那些木箱，大桶的魔力液……还有挂在墙上的泊莉什。
“哦哇……你的邮车还真是豪华……”
“什么……邮车？”普莱特眉头微皱。
“你不是邮递员吗？”
“好啊，这下又多出一个邮递员的身份。”菲尔特尼抱着胸，上下打量着普莱特，“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都说了是武器匠人……”普莱特苦笑着，感到全身上下有些无力，“不过今天也不算开业，车子也没收拾……我要怎么证明自己？”
“比起那个，你是在烧什么东西吗？”菲尔特尼望向车里，“你的车有个烟囱。”
“烧东西？”
“对啊，老远就闻到了……还有那么浓的烟，你……”
“……泊莉什！！”
“哎呀，被发现了吗……”
姑且在桌子上收拾出了一块区域，上面摆着一只黑色的小锅。
锅里的汤介于泥浆和煤炭之间的颜色，像没完全融化的黄油那样浓稠，还漂浮着面包块……还有看上去像是树皮的东西。
有几个箱子被打开了，里面装着祭遐根据神谕到处搜罗来的香料……以及食材。
泊莉什一整天都很乖，没有添乱……的代价是在高炉里偷偷煮了这个东西。
“我说怎么一直闻到一股怪味，我还以为是那些香料的味道……”普莱特捏着额头，看着屏幕中一脸抱歉又跪坐在地的少女，“你想把铁堡号烧了吗？”
“本、本来想让大叔中午就尝一下的……”泊莉什有些尴尬地挠挠头，“结果，祭遐小姐不让大叔吃，就……只好留到晚上啦。”
“我还是第一次衷心感谢世界树的决定……”普莱特瞥了一眼那锅子，里面的液体还在冒着破掉以后会留下形状的泡……
“那个……你不是邮差的话，你是做什么的？”
“……都上来说吧！”
两条机械臂，突然伸出车窗，把窗外的两人举起，拉进了车里。
然后，屏幕就被熄灭了。
“你……”普莱特盯着屏幕，“你想让客人……”
“喔，这地方看上去比想象中的宽敞哦。”妻岛梧桐环顾四周，“这是……砥石吗？有这么多种啊？”
“……你还真是武器匠人。”菲尔特尼盯着普莱特。
“早就说了……你非不信。”普莱特挠挠头，“不过仔细一想也对，在这种远离战事的地方……”
“所以，那个装置是什么？”
“那个？哦，那个是矮人国工匠安装的机械臂，给泊莉什……哦唔。”
“泊莉什？”菲尔特尼眉头微皱，突然看向墙上挂着的剑，又看向普莱特，“所以，这家伙真的是……”
“是泊莉什哦。”
声音从四周响起，紧接着，另一块屏幕点亮，一束光芒照射在房间中……
一个人形的光团，坐在箱子最顶部。
“你们好。”光团挥了挥手，四面八方传来了泊莉什的声音，林地语，“我是前勇者，泊莉什·希莱尔，不小心被变成了一把剑，现在正在和这位大叔旅行哦！”
“这自我介绍……”普莱特盯着那光团，感觉有些刺眼，便看向菲尔特尼和妻岛梧桐，“嘛，正如她所说，我只是个带着奇怪的剑的、武器匠人兼旅行商人。”
“喔……”菲尔特尼倒是被那刺眼的光芒照得有些神情恍惚。
“嘛，反正我也是突然被带出来的……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妻岛梧桐叉着腰，叹了口气，“也就是说，你们要用这辆车……离开莫里希拉了吗？”
“我们打算明天动身。”普莱特点点头。
“那个，能不能再晚一天？”
“……嗯？”
“带我一起走吧。”
“诶？”
菲尔特尼猛回头。
“别开玩笑了，小梧桐，这家伙……”菲尔特尼死死抓住梧桐的手，指着普莱特的鼻子，“短短两三天骗了我好几次！我！好几次！！”
“都说了没有骗你……”普莱特想握住菲尔特尼的手，思考片刻，还是算了。
“是你不相信他才导致的吧？在我眼里这只是个块头有些过大了的老实人啊。”妻岛梧桐甩开了菲尔特尼的手，看向普莱特，微笑道，“我们的目的地一致，如果想要什么报酬的话，我攒下来的钱也足够……”
“嘛，我倒是不介意多带个人……”普莱特挠挠头，“我能听听为什么要晚一天吗？”
“嗯……明天有件我不得不去做的事。”
“梧桐啊——”
菲尔特尼猛地盯向普莱特，眼神仿佛要把普莱特的心脏都挖出来。
而普莱特只觉得累得要命……而且，晚饭还没着落。
祭遐一直没吭气，饶有兴味地看着几人。
喝了一口温温的糖水，舒了一口气来。
虽然手背受伤了，但她觉得，现在就是最幸福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