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师父说,他捡到我的那天晚上,天空中有一颗星星陨落。那颗星落在了祖师爷的坟头上,砸出一个大坑,仿佛是对他过去的行径降下了天谴。大家都自觉理亏,没人敢妄动。这样想是很自然的,既然身在这样一个夺人性命的门派,没有哪个人敢说自己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会遭天谴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这件异象,师父本打算给我起名陨星,后化陨为芸,称芸星。我确实不太能理解师父的思路,搞得好像是我砸在了祖师爷坟头上一样。但是后来我从师父那里了解到,这似乎反而是某种吉兆。所谓奇人现世必有异象,他大抵是期望我能有所特异,好继承他的衣钵。何况,这天降陨石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要不然为啥离门派最近的那个村子要叫落星村呢。
老实说,我完全不想继承师父的大业,倒不是因为害怕坟头被陨石砸,而是因为干的确实不是啥光明正大的行当。但凡是个正经的门派,我都不会这样抗拒。可惜我实在是没得选,要不是当初被师父捡回去,恐怕我早就又开始新一轮的人生了。
为什么是“又”呢?即便是经历了这许多年艰苦的修习,我也依旧记得前世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大概是过奈何桥的时候没有把孟婆汤喝干净的缘故吧。但话又说起来,我似乎并不曾见过那样一位老婆婆,只大概记得自己是从高楼上坠落摔死的。多亏了这份前世的记忆,害我花了很久才勉强学会轻功。即使是在矮墙上练习也时常会心悸,更不要提在高墙上游龙攀壁了。
偏偏最要命的是,这游龙攀壁之术是门派的看门绝学,不学不行。而且师父还会时常组织弟子比赛,最后一名会遭受严厉的惩罚,具体内容看师父心情决定。
自打我开始习武之后,这惩罚基本上是被我一人包揽,大家对此也习以为常。按说门派中的绝大部分弟子都是师父捡来的孤儿,长年累月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理应情同手足一般。可惜这里并不是那种和善的门派,而是专注修习杀伐之道的绝情邪道,孤星门。
虽然没有出过宗门,但我大体还是知道自己的门派在江湖中算得上是恶名昭彰的那一类。师兄师姐时不时会向我们讲述一些在外界的见闻,基本上就是去哪里刀了谁诸如此类。只要不傻,听了他们的讲述也能知道,这所谓的孤星门完全就是一个拿钱办事的杀手组织。
若是我没有那份前世的记忆,从幼时被驯养到现在早该成为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了吧,就如其他的弟子们那样。按照惯例,当弟子修炼到能够独当一面的程度,师父就会派发一份任务作为考验,只要能够独自完成考验,此后就能自由外出,不受制约。基本上在外面干啥都没人管,唯一的限制就是在接到飞鸽传书的指示之后必须立刻行动,否则就会被当做叛徒遭受门派的追捕。
令我烦闷的正是这件事,师父迟迟没有对我派发任务。不能完成考验,我就无法从师门独立,便不得继续不遵守这里的规矩。虽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是果然还是希望能更自由一些。
我时常会想,要是我的脑袋里没有这份前世的记忆,现在或许会活得更加幸福一些吧?
就在我独自坐在屋顶望着夜空发呆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突然留意到一缕光亮从天际快速划过,嘴边无意地呢喃起话语。
“啊,是流星……”
依稀记得在前世听过,只要对着流星许愿,就能够实现心愿。可惜我还未来得及思考愿望,突然察觉到一个身影无息地站到了自己身后。
“大晚上不睡觉,跑房顶上干什么?”
师父背着手,站在瓦片上,神情严肃地望着我。他向来是这般严肃且不近人情,但我并不讨厌他。
“我……我在看星星……”
“有何领悟?”师父问。
“……星空,很美。”
这位健硕的老人摇了摇头,随即顺着我的视线抬头仰望。我的回答并不令他满意,倘若是其他弟子,恐怕会告诉他自己参悟了天地法则,大道无常云云。可惜我完全没有感受到那样玄妙的东西,只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拘束。
师父沉默了许久,才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卷画纸。那大概是任务的指示,我从师兄那里见过类似的,里面应该是用精巧工笔绘制的人像,也就是将要被杀死的目标。
“师父要考我?”
“既然你有这等闲心观赏夜景,想来此事交予你正好。”师父停顿了一会,“你可知道异人?”
师父的话语令我一惊。我当然知道,所谓的异人就是表现出与众不同的人物,有天生的,也有大病过后性情大变的,这并非疾病,而是躯体被他人的灵魂夺走。我大约能猜到,这些异人很有可能是和我一样的穿越者。
我强装镇定,慢慢地回答:“知道,听师兄说起过。”
当然我也知道,依孤星门的规矩,异人是必须要被诛杀的。因为这群异人总妄图做一些颠覆旧世界的事情。在早些年就出现过妄图称霸武林,结果却引得天下高手联合围剿的异人。似乎也正是因为那次大战,各大门派都对异人十分警觉。而诛杀异人的任务,自然也就落到了以暗杀闻名的孤星门身上。
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在竭力隐瞒身份的缘由,虽说禁止同门相残,可要是真被发现了,到时候那样的戒律恐怕保不了我的小命。
“那就无需多言,你去调查此人,若的确是异人,断不可留其性命。”
听到要死的人不是自己,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师父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打开画卷。一位女孩跃然纸上,看上去年纪不大,大约十岁左右,神情俏皮,看上去十分可爱。很难想象这样的孩子究竟得罪了谁,竟然会被盯上性命。
“是,师父。”
我大概能猜到师父的心思,他是想要让我抛弃人心,彻底成为无情的杀手,所以才故意找了这么一件差事,以此来磨炼我。
虽然挺恶趣味,不过仔细想想,以目前我的身份来说,这是必须要跨越的一步。我不知道的东西还太多,为了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暂时还不能背弃现在的身份。
我接过画像,细细揣摩,发现在侧边的落款的印章上似乎有些名堂。那个名字并不是这幅画的作者——门派中专门负责画像的人是我的一个师姐,我当然知道她的名字——如此说来,定然是这目标人物的名字,那么,紧挨下方的那个看起来像是地名的印章也一定就是……
“你此去多加小心,切不可暴露身份。”
“弟子明白。”
师父悄无声息地遁去,只留下我独自一人。若是把门派的轻功修炼到极致似乎就能达到那样来去无踪的境地,可惜我还远远达不到,只能猫着腰从屋檐上轻轻跃下。
翌日清晨,我早早收拾好行装独自离去。没有人来替我送行,这里并不是那种温情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做过唯一有人情味的事情,就是提前在宗门的墓园里挖好坟。自从我被师父捡回去以后,他们也替我准备好了坟地,按照辈分排在师兄的后面。这是门派自古流传下来的传统,意在告诉所有的弟子,尽可安心赴死,不必担心身后事。
追溯起来,应该是很早以前的传说了,大约是“刺客”这个词语的起源。某位门客为了自己追随的主公,孤身前去刺杀暴君,留下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的美谈,而其主公则留下了这样无须惧身后事的传统。
我倒没有那种崇高的气节,只期望自己能够全身而退。毕竟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谈论未来,死人只能任由他人摆布。
沿着山门一路往下,到山脚处便可以远远看到村庄的炊烟。在此之前我几乎没有得到过外出的许可,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第一次看到竟然有些感动。听其他师兄说,落星村里的人会无条件支持门派的行动,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去找他们。
当我沿着道路走进村落之后,一个女人突然拦住了我。
“你是孤星门的人?第一次外出?”
“是啊,怎么了?”
她二话不说拉着我走进屋子,这似乎是一间染坊,里面挂满了素色的衣物,而空气中弥漫着染料刺鼻的气味。
“你可不能这样出去,要是被人看见,肯定会被活活打死的。”
听到她这样说,我才意识到自己穿着的是平时的练功服,也就是所谓的夜行衣。这简直就是把杀手的名牌挂在自己身上。
“可是我没有钱买衣服……”
“放心,我不会问死人收钱的。”她轻蔑地笑了笑,“也差不多该让那老头子还钱了,再记上一笔也不成问题。”
这话说得还真是过分。我不禁这样想,虽说其他人都已经被师父培育成了死士,不过我定然不会做那种蠢事,毕竟我可是坚定地认为,和使命比起来,还是小命更要紧。
换好布衣后,我看到女店主拿起账本,翻了几页,在师父的名字下面又添了几笔,这才知道,原来门派弟子在这里的花销都是算在师父头上,也难怪他们会这样支持这样一个恶名昭彰的邪道。
借此机会,我在落星村采买了一番,备好干粮医药和装备,反正都是师父出钱,多买点路上才有的用。
目标所在的地方位于江山城,光是乘车就需要数十日。我碰巧搭上了去往凌南的车队,否则单靠双腿不知得走到何时。沿途顺道打听了不少情报,我这才发觉自己将要面对的人物并不是那么简单。
画像上那个十岁出头的女孩,是江山城的商贾世家宁氏,家主宁沧海的独女宁凰音。宁家明面上是一方富商,背地里是南方名门江月派的金主,也和许多达官显贵有所交际。这样的名门望族显然不是我能轻易见到的,要调查底细更是无从谈起。
在我滞留于江山城寻找机会的时候,偶然打听到那江月派正在招收弟子,遂决定设法混入江月派,若是能成为门派弟子,兴许有机会同她见上一面。
江月派是名门正道,其弟子大多属文武双全之辈,不仅剑法高超,对诗词画乐等高雅趣味也有所深造。可惜我和这些一个都不沾边,只能凭着从幼时锻炼出的这身蛮力去碰碰运气。
从江山城西行不远便能看到江月派的大旗,向守门人说明来意之后,我便被领到了宗门的广场之中。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都是慕名前来。我事先调查过,考察的内容包括文试和武试,他们每年只会招收十余名弟子,按名次文武各取一半,颇有当今科举的意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杰出的弟子有机会被引荐至朝廷,担任文官或武官。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江月派的入门考察也就是另一次科举,只要能进了宗门,便只差一步就能做官。
我完全没有自信能在文试中比得过那些富家子弟,只能期望在武试中取得名次。负责考察的考官是门派的诸位长老,但我一眼扫去,突然发现我的目标竟然也出现在这里。
和画像中的模样一点不差,那个绑着双马尾的小女孩,此刻正抱着手站在考官身边。当她注意到我正看着她,脸上突然露出了奇妙的笑意。
我连忙回过头,装作无事发生,专心面对眼前的考题。考察的题目是六艺,礼节、音乐、射箭、御车、书法、算数,此外再加上一场实战。我几乎是眼前一黑,因为在孤星门的时候只修习过箭术和武术,别的东西完全没有学过,只能凭着前世的记忆胡蒙乱猜。
三日后便是公布排名的时候,我如期来到宗门广场,看到榜单上果然没有我的化名。心里一点都不意外,毕竟文试考得一塌糊涂,只有武试似乎还说得过去,要是这都能被选上,那铁定得有些别的手段。
就在我打算离去另寻它法的时候,那个矮小的身影突然拦在了我的面前,站在她旁边的竟是江月派的掌门司风华。
“留步。”那稚嫩的声音用高傲地预期命令道,而其主人此刻正抱着手,眯起眼睛盯着自己。
“请问两位有何贵干?”
“本小姐最近正打算找一个贴身侍卫,看你有两下子,破例让你拜入江月派。”
“啊?”我心里一惊,“可以这样的吗?”
“哼,当然,这里本小姐说了算。”
察觉到宁凰音的视线,掌门连忙赔笑道:“不错,若按考分来取用,阁下尚且不够格,但若是小姐中意之人,破例也未尝不可。”
我连忙拱手作揖:“谢小姐提携。”
“望阁下入门后勤学苦练,可不要辜负小姐的心意。”
“谨遵师父教诲。”
掌门捋着白须,陪同宁凰音走向宗门大殿。我心中暗喜,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般。看来我的任务似乎不需费力就可以轻松完成。
向师兄领了门派的练功服后,我便在江月派驻扎下来。上午诵读经典,学习礼乐,下午拨弓拟剑,练习武艺。到夜时,这些冠冕堂皇的名门弟子便换上私服,混迹于赌场青楼当中,纵情声色。我丝毫不敢懈怠,借着这为数不多的自由时间开始收集情报,找到了一些能够印证事实的证据。
似乎那宁家的大小姐曾在幼时染过重病,接连几日高烧不退,一度陷入昏厥,不省人事。而就在郎中把脉判定她已经咽气之后的几个时辰后,她突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并且还失去了一些记忆。
光是这样的传闻,已经足以让孤星门派出杀手。但我不想如此草率,万一搞错了呢,虽是杀手,也不该滥杀无辜。我决定近距离接触过以后再下定论。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便继续在江月派潜心修炼。就连我现在的师父都很讶异,他没想到我竟然能坚持清苦的修行,而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四处鬼混。他不可能知道,我在孤星门时的生活可要比现在苦闷得多,眼下的待遇已经是非常优渥了。
时隔许久,那位大小姐又一次来到了门派,我决心要在她面前好好表现,以便能够进一步接近她。于是我掐准时机,在她来到练功场的时候找来一位师兄切磋武艺。这位师兄早已被我收买,在比试中故意输给了我。我能看到她脸上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
“哎呀,江月派的弟子就这副德性?”宁凰音轻掩笑意,“连一个新入门的外人都打不过?”
“小姐说笑了,实在是在下今日状态不好,输给师妹情有可原。”
“呵呵,真会找借口,明明是自己学艺不精,成天在外面鬼混。”
看到师兄面露怒色,我立即走上前岔开话题。
“敢问小姐今日来是有何要事?”
宁凰音的目光刚刚落到我身上,随即迅速逃开了。
“没什么要事,只是来逛逛。顺、顺便来看看你有没有偷懒。”
“回小姐,近日我都在刻苦修习,不敢辜负小姐的一番好意。”
师兄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那副表情大约是在骂我马屁精。
“那就好,过几日,本小姐要去外面游玩,你要贴身保护,不得怠慢。”
“是,在下一定尽职尽责,保护小姐周全。”
在这江月派中,无人不想讨好宁家,若是讨得了幕后金主的欢心,平步青云只是时间问题。因而我自然是会招致怨恨的,应该说,自那之后就时常有人来找我的麻烦。面对他们的刁难,我不为所动,假意许诺他们,若是我将来发迹了,必不会忘记这些“同门师兄”,他们这才有所收敛。
这些日的见闻已令我十分厌恶这表面光鲜的名门正派,只期望能尽早完成任务逃离这里。
在出发的前一天,我被宁凰音带到了府中。我注意到替宁府守门的也是江月派弟子。她带我进到武库中,让我自己挑一件趁手的兵器,于是我便取了台架上的一柄佩剑。
“眼光还不错嘛。”宁凰音眯起眼睛,“那是柄古剑,是我父亲的收藏,也罢,就让你用吧。”
“令尊不会有意见吗?”
“怎么会,只要是本小姐想要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他舍不得的。”
果然是被宠坏的大小姐。我不禁在心里感叹。
正当我细细观摩剑鞘上的雕纹之时,宁凰音拍了拍手,两名家丁闻声立马赶过来。
“你们俩,拿件兵器到庭院里来。”
“小姐,这是要……”
“照做便是。”
按照宁凰音的吩咐,两个家丁取了大刀来到庭院中。我立即明白她是要检验我的实力,于是摆好架势,冲那两人勾了勾手指。
“不必客气,尽管来。”
这样的战斗并不符合孤星门的教导,依师父的教诲,若是面对一打多的情况能跑就跑,待敌人分散再各个击破。但我不能在这时临阵脱逃,要不然辛苦创造的机会便要白白溜走了。
所幸对方并没有习过武术,也不懂得配合,我运用近日习得的江月派剑法,竟然能将两个大汉戏耍于掌中,其中一人被我一脚踹进池中,另一人则被扫堂腿绊倒,一屁股坐到了石椅上。
宁凰音见到二人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
“瞧你们那郎当样,真是可笑至极。”
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确实有几分欠揍,我似乎不难理解为何会有人想要取她的性命了。
待到二人起身,宁凰音才收敛了笑声。
“你们退下吧。”接着她面向我,“不错,看来本小姐没有看走眼,明日你便随我出游,今日就先在客房歇息。”
“谢小姐器重。”
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近几日宁家家主在外劳碌,只有妻女住在府中。白天的时候我已经摸清家丁的人数,并找出了巡夜时的盲点,制定好路线。趁着夜深人静,我便潜入到家主的书房中翻看文书。
这是孤星派弟子第二擅长的活计。我从抽屉的暗格中找到了藏匿的账本,上面赫然写着各大达官显贵的名字。还找到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书信。可惜这些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需要的是能够证实宁凰音是穿越者的决定性证据。
所幸最终是找到了家主宁沧海的随笔,他似乎会写一些心事在上面。我草草浏览了一遍,内容大多是所感所想,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直到我翻到了五年前的一篇笔记。
“……苍天有眼,吾女终于醒来……不枉多日求神拜佛,才终于觅得一线生机……那郎中说是中了邪毒,无药可救,幸而吾女福大命大,虽神志有损,却是体态无恙,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这篇随笔直接证明了传言的真实性,看来我已不必再犹豫。我决定在明日出游时将她引到无人的地方,干脆利落地解决掉这桩任务。
翌日清晨,我早早做好准备,却被家丁告知宁凰音正唤我过去。我心里一惊,以为是昨夜的行迹败露,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我的护腕中藏有袖剑,怀中还藏匿着飞刀和毒药,不得已只能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勉强脱身。可要是真到这一步,势必会遭受江月派的追杀,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安地推开房门,却看到宁凰音背对我,正坐在梳妆台前。
“来帮我梳头。”她命令道。
“啊?”
我懵了一下,以为她在故意试探我,没想到却看到她扭过头,不满地盯着我。
“愣着干什么,还要我再说一遍?”
“可,可是我是侍卫欸,这不应该让丫鬟来……”
“叫你来你就来,哪那么多话。”
我只得照办,慢慢地走过去,拿起台面上的黄杨木梳。
“今日母亲要给父亲物色新的小妾,便要我去外面躲一躲,免得搅了他们的大事。”铜镜上映照出宁凰音气鼓鼓的模样,看上去有几分可爱,“好像我是什么灾星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
“这又不能怪我,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明显是父亲不行了,可是他却死要面子,不肯认清现实。”
经她这么一提,我才终于明白了为啥如此家大业大的宁府家主竟然只有一个独女。
“小姐,这话恐怕不妥吧……”
“哼,走着瞧吧,不管他娶几个小妾,都不可能再有后人了。”
“啊这……”
我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这是何等的父慈子孝,令我大受震撼。
替宁凰音梳理完毕之后,这位大小姐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今日不乘轿子了,权当散步消遣。”
“是,小姐。”
我实在没有想到,她竟然对我如此信任,仅让我一人陪同便出了门。事情进展得过于顺利,仿佛是被事先安排好了一样,让我不由得起疑,随即我决定推迟刺杀计划,静观其变。
到市集上买了几个包子,我们各吃掉一个,宁凰音随手便把剩下的施舍给了路边乞食的小乞丐。似乎这位大小姐偶尔也会发发善心。接着我们便一直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不消多时便出了城。
这让我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她仿佛是已经知道了我的计划,在故意引诱我出手。
“小姐,这城外不太安全,要不我们还是回去……”
“我想让你看件东西。”
她这样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前。
出了江山城,往西是江月派的宗门,往东便是去往环山的大道。往北是我来时的路,所以很容易就可以得知我们是在向南,因为接下来看到的是大片的水田和劳碌的农夫,此刻正是插秧的时节。
“此刻你看到了什么?”宁凰音问。
“在劳作的农民。”
“不错,他们是江月派的佃农。江山城气候温润,土地肥沃,良田美池遍野。俗话说江城稻熟,天下富足,朝廷每年大半的俸禄皆是来源于此。按理来说,如此富庶之地,便不该再有饿殍乞丐,你可知这是为何?”
“回小姐,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看来你还是有几分学识,并非空有蛮力。正是如此,所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他们的劳作最终都化作了赋税,仅余下勉强能够糊口的分量。历任江山城知府皆与我家关系密切,所以我也知道,祖辈是凭着什么手段在这江山城发了家。”
“倒卖官粮?”
“拜他的精明所赐,在过去许多人饿死了,另一些人则靠着官府给的掺沙子的救济粮勉强活了下来。这些活下来的人诅咒他断子绝孙,我猜大概是应验了。”
“这样说先祖真的合适吗……”
“那不是诅咒,他确实是被仇家盯上了。听闻在早些年,他还没有那么手眼通天的时候,已经有人来找他寻过仇。”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前些日子算命的瞎子说我将要有血光之灾,务必要找一个侍卫,想来定是有仇家打算拿我开刀。这就是本小姐为何要找你做护卫的理由。”
“既然如此,为何不找武功高强的大师兄呢?”
宁凰音摇了摇头,一副怒其不争的失落表情。
“江月派的弟子是什么德性我比你更清楚,只有像你这样没有显赫家室的人才会认真做事。其他人都是把门派当做入仕的阶梯,才不会乐意来当区区一个侍卫。”
“原来如此……”
这样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说了这么多,本小姐希望你能只忠于我一人,做我的亲信。”
“小姐这是何意?”
这名矮小的女孩抱着手站在我面前,竟显得有几分威风凛凛。
“你既身在江月派,便应该知道这些人是何等衣冠禽兽,和我父亲乃是一丘之貉。他们合伙统治江山城已经太久,一手遮天难免引起众怒。这些年积怨太多,总有一日将会引火烧身。”
“小姐是怕被仇家找上门来?”
“不完全是,我更希望天下人不再苦于派阀相争,不再是刀下鱼肉。你初入江月派,尚不知门派相斗,势力相争,政商勾结,官僚腐败。天下百姓苦门派久矣。”
这不可能是出身自商贾世家的大小姐能说出来的话。于是我试探着问:“您当真是宁家小姐宁凰音?”
“不然能是谁?”她反问道,“假若你尚存一丝公义良心,就不该与他们同流合污。”
“小姐该不会是侠客传记看多了吧……那都是说书人编造的……”
哪会有什么主持正义的绝世大侠,只有如天河中随波逐流的群星一般的芸芸众生。
“你才是读书读傻了!本小姐很认真的!”宁凰音双手插腰,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虽然我尚且年幼,但总有一天,我要让这江山城,不,让这天下再无饿馑。”
老实说,我确实从未见过这样志向高远的人物,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样的人物太过于耀眼,令我这般阴暗的小角色不敢直视。
“小姐,有远大的志向是好事,不过也得脚踏实地。”
“哼,你肯定以为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别小瞧人了,本小姐可以向天地立誓,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看得出来,那副认真的模样绝无虚情假意。若是我不知道她的真身,恐怕的确会当做童言无忌吧。
“可是,为什么呢?这对小姐有何益处?”
“那当然是……”宁凰音沉默了片刻,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算了,告诉你也无妨。我经常会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困苦的穷人家,既没有可以果腹的食物,也没有可以取暖的被褥,每天还要做很多的活……那梦境真实得就如同我的前世一样……”
没想到她会亲口承认自己是穿越者。我很清楚,那并非是过于真实的梦境,确实是前世的记忆。只不过我的确没有想到竟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这样啊……”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何穿越者会想要破坏旧世界的规则,为何孤星门会被委以诛杀穿越者的任务。他们分明是想要借此来稳固自己的统治地位,才会设法把这些带着不同思想穿越而来的人扼杀在摇篮里。
“本小姐都对你如此坦诚相待了,你难道不应该有所表示?”
听到宁凰音这样说,我苦笑着耸了耸肩。
“小姐可真是为难我了,这样吧,请容我考虑几日再做答复。”
“也罢。”她叹了口气,“宽限你几日。今日的话绝不可向别人提起,否则我跟你没完。”
“是,小姐。”
她并不知道,我真正在考虑的问题是要不要杀她。在我犹豫的时候,这样大好的机会便白白浪费了。我们回到城中,陪着她游玩了一整天。她表现得如同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那般,实在看不出是一个颇具野心的穿越者。
在宁凰音的安排下,我便顺理成章地在宁府住下。我本打算在这段时间里思考将来的方针,却不想在一天夜里看到了黑色的信鸽。
孤星门的每个弟子都要养至少一只鸽子,并将羽翼染黑。飞来的那正是我养的那只,带着师门的信笺落到我的手臂上。不用看我都知道,肯定是师父问我任务的进展。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便暂时把信鸽藏匿到隐蔽处,打算日后再说。
每当我心情烦闷的时候,便会跑到房顶上看着夜空发呆。我本可以轻松地杀掉宁凰音,她对我几乎没有什么戒心,然后潇洒地离去。可惜脑袋里的这份前世的记忆在妨碍我,为数不多的一点良知在拷打着我,这绝不是正确的做法。
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不这么做,岂不是意味着要背叛师门?孤星派各个都是暗杀高手,当叛徒的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反过来说,若是杀掉了宁凰音,我又该如何从江月派的手下逃脱呢?这里可是他们的地盘。
我突然想到,可以利用各大门派对异人的忌惮,把宁凰音的身份公布出来,借用江月派之手除掉她。不过宁家毕竟是江月派的金主,恐怕掌门不会对她直接出手。
这么说来,还有一种办法就是伪装成意外,只要无法证明是我动的手,他们便没办法找到我头上来。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看到宁凰音正提着灯向客房走来。我本以为她是出来起夜,可是她却径直来到了我住的房门前。
“奇怪,人呢?”
“我在这里。”
宁凰音这才抬起头,瞪大眼睛望着我。
“你跑房顶上干什么?”
“看星星,小姐有什么事吗?”
“下来,抱我上去,我也要看。”
我只得照做,从房檐轻轻跃下,然后抱起宁凰音,一跃而起。
“哇,你还会轻功哦。”她兴奋地叫嚷起来,“好厉害,好高哦。”
我轻轻将她放下,能感觉到她的腿在发抖。
“小姐快坐下吧。”
宁凰音坐到房脊上,看到我也坐在其旁,她挪了挪,往我这边靠了过来。
“前几日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
“回小姐,我还需再考虑几天……”
“……”
听到我的回答之后,宁凰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胆小鬼~♡软蛋~♡杂碎~♡”她叉起腰,毫不留情地开始嘲讽,“没有我连宗门都进不去的废物~♡”
不知不觉间,我握紧了拳头,好想给她几拳,不,干脆就在这里把她做掉……
“算了,和你说话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送我下去,我要睡觉了。”
我把头扭到一边,故意不搭理她。
“你没听到吗?我让你送我下去。”
眼看着她脸上浮现出怒意,我独自起身从屋檐跳下去,把她一个人留在上面。
“好哇,你竟然敢这么做,等会我一定要让你好看!”
“等小姐下来再说吧。”
“你等着,我马上就……”她忿恨地念叨着。而当她来到边缘,看到地面的时候,突然两腿一软坐了下去。对于经常在高墙上上蹿下跳的孤星派弟子来说,这点高度当然算不了什么,不过对方可是娇惯的大小姐,自然是不敢从上面直接往下跳的。
“咕……”
“怎么啦,刚才不是说要让我好看么?我等着哟~”
“唔……呜……”
看到她似乎哭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好像有些玩过头了。但心中完全没有丝毫歉意,不仅如此还感到很畅快,对这样蹬鼻子上脸的小鬼,不这样又怎么能让她长点记性。
“知道错了么,小姐?”
“呜……我错了……”
听到她这样说,我才上去将她抱了下来。本打算稍微哄哄,她却赖在我怀里不肯下来。
“把我抱到床上才原谅你,不然我就告诉掌门你欺负我。”
这臭小鬼,根本就没有悔改嘛。
“是是是。”我敷衍地回答着,只得照做。
这几日成天陪着宁凰音胡闹,让我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杀手。客观来说,她是一个任性的大小姐,但我并不讨厌她。她似乎真的就像她发誓的那样,在玩乐之际仍旧专心学习,并且时不时去做一些微小的善举。尽管如此,人们并不喜欢她,只因为她是宁沧海的女儿。
这是理所当然的,宁大善人用来发善心的钱财是出在穷人身上,人们当然不会发自内心地感谢他,倒不如说大善人这个称呼都有几分刻薄的讽刺意味。若不是做了许多昧良心的事情,又怎么会需要时常求神拜佛呢?行善只是为了抵消掉作恶带来的良心谴责罢了。
倒不如像我孤星门弟子一样坦坦荡荡,既然身为邪道,哪怕是被陨石砸了坟头也不会有所怨言。
我一直没有对宁凰音给出正面的答复,就连师门那边也是一样。仿佛只要拖延下去,一切就会顺其自然地得到解决。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是每当我欲要提笔回复师父,这些天与宁凰音相处的记忆就会涌上心头。我实在不忍让这条年轻的性命就此陨落,可是又无法狠下心来背叛师门。
迫使我做出决定的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当整座城的人们都陷入沉眠之时,我仍在屋顶思索。替宁家守门的两名弟子早被师兄约走,跟着去寻欢作乐。他们平日都会在宵禁前回来,今日却不知怎的迟迟未归。
我隐约察觉到异样,便潜伏在屋顶观察整个府邸。一名守夜的家丁突然走到大门处,眼见四下无人便抬起门闩,提着灯火朝门外打起了信号。紧接着一伙蒙面人提着刀闯了进来。我心里一惊,没想到仇家早已安排好内应,宁家恐怕难逃此劫。
这可谓是天赐良机,我什么都不必做,只需看着他们全家老幼人头落地,便可以回去交差。和我预计得一点不差,这帮人直奔厢房,把睡梦中的宁沧海和夫人抓了起来,其余被惊醒的家丁佣人全被杀死,顿时惨叫声此起彼伏。宁凰音自然也没有幸免,被人五花大绑扔到了内院。
我听到这些蒙面人聚在一起商议是直接杀死还是带回去另行处置,他们为此产生了分歧。按说接下来会如何已经与我无关,可是当我注意到宁凰音看向屋顶,在寻找着我的身影,内心突然动摇了。
“星瑶姐姐,救救我!”
她突然叫出了我的化名,这大概是第一次听到她称呼我的名字。可惜很不是时候,她这么一叫嚷,直接让我无法脱身了。
来不及犹豫,我掷出身藏的飞刀,同时身体加速向庭院冲去,急速逼近,甩手用袖剑弹开架在宁凰音脖子上的刀,另一只手则拽住捆绑的绳子,拖起她的身体。两个蒙面人应声倒地,与此同时我扛着宁凰音再一次跃上了屋顶。
那只是转瞬之间发生的事情,对方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将刀刺进了宁沧海的胸口,并砍死了夫人和妾女。我自知救不了他们,扛着宁凰音飞快地逃向了城外。
对方的轻功远不如我,很快就被甩开距离。我正打算逃向江月派宗门,突然听到背后的宁凰音泣不成声。
“别怕。”我说,“马上就到宗门了,那里应该很安全。”
“不,别往那去,他们是一伙的。”
听闻,我连忙停下脚步。
“此话怎讲?”
“江月派早已对我家心怀不满,这事恐怕是他们在幕后指使。”
“那我们该逃往何处?”
“我……不知道……”
想来也是,毕竟她还年岁尚小,见识肯定比不得成人。可是事到如今,我也不能把她带回门派,更不会有活路。思来想去,我决定去附近的环山上暂避一阵。
经过一夜奔波,我终于在天亮之前找到了能够藏身的洞穴。此刻已然是精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了。
“这里,应该安全了……”
我看向宁凰音,她的眼睛有些浮肿,大约是因为这突然的变故,一整夜都在流泪的缘故。
“嗯,谢谢你。”
“害怕吗?”
她抱了过来。
“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我抚摸着她的头。这似乎意味着我必须得背叛师门了,否则我就不该费那么大的功夫去救她。我并不后悔,只是开始担忧未来的路。
我将宁凰音安置在洞穴里,给她留下了一些口粮并在洞口周围设置了机关。做好这一切之后我便立即返回江山城,一直躲藏到夜幕降临之时,才孤身潜入宁府,发觉大门上被贴了封条。当我跃上围墙,便看到内院里只剩下血迹。尸体大约是已经被处理掉了。所幸我放在客房里的行李还在,取回行李之后我便离开了。我到暂住的客栈给师父写了信,告诉他宁凰音并非异人,只是有仇人想要借机取她性命。
当我放飞信鸽的时候,内心感到惴惴不安。不知道这样的谎言能骗师父多久,但我必须尽快把宁凰音藏匿起来,否则若是被师父知道,我这个叛徒肯定逃不了一死。
另一方面,听闻客栈老板说,江月派也在追查宁凰音和我的下落。他们既没有见到我们的尸体,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易容之后,我又在城中打探了一些消息才离去。据说官府抓了几个丐帮弟子,把这起灭门案当做是劫财论断,草草了结。可是据江城商会的人所言,宁沧海死去的第二天,江月派就设法接管了他所有的产业和生意。明眼人都看得出究竟是谁见财起意,但官府和宗门本就是关系密切,少了宁沧海这个中间人,他们反倒更能赚得盆满钵满。
没想到,宁家本是打算让江月派当做自己的保镖,不曾想在江月派做大做强之后,来了这么一手反客为主,不仅甩掉了包袱,还顺带掌控了江山城的商会。唯一得罪的只有丐帮,可惜这丐帮虽然弟子遍布天下,却是一盘散沙,掀不起什么波浪。
事到如今,我也无法再置身事外了。既然被卷入了这场争斗中,虽然没有什么胜算,不过起码可以保全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还活着就仍有希望。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回到了宁凰音身边。她早已擦干了眼泪,无言地坐在黑暗中等候着我。
“情况怎样?”
“很糟糕。江月派强占了宁家所有的产业,并且还派人在寻找你的下落。江山城已经待不下去了,我们必须马上走。”
说着,我把从城里带回来的便衣递给了她。
“去哪里?”
“云山,我听说书的人说,那里有一位隐居的居士,深居简出但是知识渊博,你可去拜他为师。”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我身为孤星门的弟子,必不可能长久陪在她身边,只能在师父警觉之前替她找好后路。只是不知那云山居士是否收徒,但愿不要让我的期待落空。
“嗯,听你的。”
换上便衣之后,我们立即绕过江月派的地界,朝着西边出发。为了隐匿,我们决定隐藏身份,以姐妹相称。
云山处在中原西部,因山顶长年被云雾笼罩而得名。不过有一个小问题,那里大约是西南邪道青莽宗的地盘。
与孤星门不同,青莽宗虽然也是研习杀伐之道,却是以草木蛇虫为业,专攻蛊毒降咒之术。而且我们两派关系并不好,所谓同行是冤家,又各自瞧不上对家的手段。若是被对方知道我擅自闯入他们的地盘,恐怕会以为我是来挑事的,免不了要有一场恶战。
可惜事已至此,我已顾不了这许多。不论我作何决断,似乎总归难逃一死。既然如此,不妨放手一搏,兴许还能闯出一条生路。
不同于中原,西南并无四通八达的大道,就连商队也少有往返于此。因而我们只得步行,速度减慢了许多。我正忧心于何时会被师父发觉,却不曾想反倒是被青莽宗的人追了上来。那青衣蒙面人虽只有一人,但我能感觉到对方并非等闲之辈。
我把宁凰音推到身后,拔剑以对,那人却是冷笑一声。
“别装蒜了,你根本就不是江月派的人。”
“阁下何出此言?”
“那夜里你用飞刀杀掉两人,还带着宁家小姐逃脱,这岂能是江月派弟子作为?”
“看来阁下也参与了那夜的灭门惨案?”
“非也,只是江月派雇我前来替他们善后。”
话音刚落,数枚毒针向我刺来,被我一举打落,我以飞刀还击,却被那人轻松闪过。
“看来的确有两下子,你究竟是何派人士,为何要来干预此事?”
“宁家小姐有恩于我,岂能让尔等贼人伤其性命!”
“蠢货,与我青莽宗作对之人,无人能够终寿。”
紧接着又是一轮毒针袭来,我快速躲过,同时掷出数枚飞刀封锁对方闪躲的位置,在对方做出躲避动作的瞬间,我便朝着预测的方向甩出短刀。在短刀刺中他左手的瞬间,我已经逼近至他面前,在将要砍下去的那一刻,对方拔出蛇曲剑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好快,这身法,难道你是……”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左手弹出袖剑刺向他的胸口,接着又用膝刺补上一脚。他躲避不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套攻击。
“该死的,你竟然是孤……”
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含恨而终。我从他身上搜到了不少毒药和银两,还有江月派发出的悬赏令,以及一封密函。
把他的尸体藏到野外的灌木丛里之后,我便打开密函快速地扫了一眼。写信之人是江月派掌门司风华,大意是告诉这名青莽宗的刺客,自己年事已高,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所以不再实行从前的计划,要一招定胜负。
宁凰音接过去看了一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来这事是那老不死蓄谋已久。”她说,“可是从前的计划又是什么?”
结合之前看到过的宁沧海的随笔,我立即顿悟。不出意外这从前的计划就是投毒,真正的宁凰音在幼时就已经被毒杀,所以才会被穿越者附魂。那之后恐怕是因为担心暴露,换成了慢性的毒药,想要伪装成意外。宁沧海只有一个独女或许就是归功于此。
“他最开始可能是想用别的手段夺取宁家家产,只不过因为什么缘故失败了,所以才气急败坏,出此下策。”
“有道理。先让他快活几年吧,迟早我会把他们扫进垃圾堆里。”
我看着宁凰音,那并非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而说出的话,她的目光早已看向了我无法触及的远方。她不是要复仇,而是要把这个旧世界掀翻。
这就是为何各大门派都如此忌惮异人的缘由,就连我这个穿越者都感到不寒而栗。想必要是让她成长起来,必然能成就一番大业。这更让我坚定了护送她前去拜师的信念。
就在我们将要抵达云山的那个晚上,我在借住的民居中收到了师父的信。那不是新的任务,而是对我发出的警告。
我愣住了,抱着信鸽不知所措。
青莽宗找到了那个被我杀死的弟子,并从伤口推断出这是孤星门的手法,便派了信鸽找我师父兴师问罪。师父当然能猜得到是我干的,因为他们还提到了是我劫走了他们的刺杀目标,这种抢同行活计的做法,是两派都不屑的。
师父决定要亲自来找我,以他的大乘轻功,不消数日就能追到此地。而青莽宗大约也已经在他们的地盘上布下了落网。此间正是进退维谷之际。
更糟糕的是,宁凰音看到了我那只黑色的信鸽。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
“姐姐,你、你是孤星门的人……”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办法再瞒下去了。
“是呀,我是恶人,不过却是守约的恶人。我既然许诺将你带到云山居士门下,就绝不会食言。”
“不,不是这个问题,为什么?既然你会来到我身边,肯定是要来杀我的吧,为什么……”
我苦笑了起来。
“因为我是叛徒,就这么简单。”
她自然不会知道这句话背后的代价,既然师父都亲自出手了,我便不可能再活着回去。她抱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胸前。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叛徒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没事的。”我轻抚她的头发,“我很强的,不会输给任何人。”
“姐姐……”
这大约是我这些天过得最煎熬的一夜。尽管明知青莽宗已经设下陷阱,我却不得不毅然前往云山。
云山山路险峻,非寻常人能轻易攀登。正路被青莽宗弟子巡查,我们只得从小路进山。不曾想他们在这云山中饲养了许多毒蛇猛虫,稍有不慎就会身中剧毒。我带着宁凰音小心翼翼地前进,花了一日才摸到山腰。所幸找到一个空旷洞穴,才免于在荒郊野岭过夜。
我几乎一夜未眠,寸步不离守在宁凰音身边,生怕在我小憩之时,教毒虫夺了性命。在倦意袭来之际,我分明听到洞外有些声响,连忙抓起剑,将贴到岩壁上聆听。确认无异常之后,才慢慢探出洞穴,似乎只是风吹动了我设下的铃铛绳。但我不敢放松警惕,借着天色蒙亮,熄灭篝火,背起宁凰音继续赶路。
即使我这般警觉,最终还是没能逃得过青莽宗的追捕。他们仗着人多势众,碰运气般地劫到了我。眼见那两名青衣弟子发现了我,我只得甩出飞刀,借机开始逃窜。他们叫嚷起来,试图让更多的人注意到我们。我连跑带打,向着山顶一路狂奔。可惜我背着人,轻功施展不开,他们很快就追到了我的身后。我慌不择路,偶然发现面前有一处居所,便带着宁凰音躲了进去。
房屋的主人此时似乎不在家,我让宁凰音藏在柜中,便出去独自迎战这些青莽宗弟子。凭着身法竟能与三人打得有来有回。他们往后退开数步,正要打算放出毒蛇,突然一排飞镖齐齐整整地插在了他们面前。
“此人乃是我孤星门逆徒,该由我派来做处置,几位小友请回吧。”
沿着声音望去,师父那苍老却依旧健硕的声音出现在林地里。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头。
“若多有得罪,老夫择日上门赔礼谢罪,还望海涵。”
“既然前辈说到这个份上,我们便就此收手吧。”一人说道,“不过,此人杀我弟子,坏我好事,不可轻饶。”
“那是自然。”
眼见青莽宗的人撤走,我却丝毫都高兴不起来。师父可要比那几个人强多了,根本不是我能对付得了的。
正想着,师父那凌厉的目光转向了我,吓得我双腿发软,差点要跪下去。
“破坏门规,惹出事端,该当何罪?”
“……”
我无言以对,毕竟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要是我当时狠下心来,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欺瞒师祖,拒不从命,该当何罪?”
“……师父,我……”
“蠢徒儿,你我师徒多年,你那点小心思为师会猜不透?浪子回头金不换,悬崖勒马尚不晚。你若悔改,尚可从轻发落;你若执迷不悟,勿怪为师门法处置。”
师父的意思很明显了,只要我交出宁凰音,并且去给青莽宗赔礼道歉,还能留得生路。要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条。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可是,我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从我救出宁凰音的那个晚上,就再也没有可以回头的办法了。
“对不起,师父,我拒绝!”
我撒出最后的飞刀,紧接着拔腿就跑。师父轻松地侧身躲过,脸上止不住地现出怒意,青筋暴起。
“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了上来,并且瞄准我的腿脚射出飞镖。他大约是不愿取我性命,因而我才有机会躲过。但师父的实力远在我之上,我费尽力气躲避,臂膀仍旧中了一镖。隐约感觉伤口有一丝酥麻,师父大概是在上面抹了毒。
看样子,我是真的惹他生气了。
我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了,因为我被师父逼到了悬崖边上。眼前是万丈深渊,背后是杀意滚滚的师父。我面向师父,用仍然能动的左手举剑,和他保持着距离。
“小兔崽子,看你这下往哪里跑。”
“师父真是有够坏的。”我苦笑着面对他,心中再无惧色,“明明知道我畏高。”
“为师自认为很了解你。”师父也冷笑起来,“却不知道是什么令你蒙蔽了双眼。”
“我可是一直都谨记着师父的教导。”
“既然如此,为何要……”
“士为知己者死,师父。”
听到我这么说,师父蹙起眉毛。这正是孤星门最重要的传承,那位孤身为主君赴死的刺客,正是这一派的先祖。
于是无需多言,我挥剑砍向师父。他仿佛是故意让我一般,让我砍中一剑,接着才出手反击。我被一拳打飞出去,只剩一口气。
我再也没有力气起身,只能看着师父一步步向我逼近。一位白衣老者突然在此时现身,拦在我们之间。
“请回吧。”他轻轻挥动拂尘,神色傲然,“鄙人不喜争斗。”
师父见到他突然脸色大变,旋即仓皇离去。我不知这位高人是从何而来,但当我看到宁凰音从他的背后走出来,我便立刻理解了,这位想必就是传闻中的云山居士了。
这么说来,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身体才开始感受到剧烈的疼痛,紧接着一口鲜血从胃中涌出,吐了出来。宁凰音见到我的惨状,立刻扑了过来,可惜我自觉已经时日无多,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
“姐姐,你不要死……姐姐,求你活下去……”
我用最后的力气挤出笑意。
“不要忘记……那天你立下的誓言……我就是为此才决定……送你到这里……”
“不会的,我绝对不会忘记的。”
她的泪水滴落到我脸颊。我能感觉得到毒素在身体里扩散,呼吸也变得困难,身体的温度正随着伤口流走。
“用你的力量……去改变这个世界……毕竟你可是……穿越者啊……”
我的眼睛失去了视力,只剩下一片漆黑,仅有宁凰音那副哭泣的样子仍留在这黑幕当中,还有那无垠的繁星相衬。
“星瑶姐姐,不对,芸星姐姐,你不要死哇……”
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叫我的真名了,好怀念啊。
师父啊,对不起,这就是我选择的道路。我并不后悔,毕竟孤星门弟子皆为死士,我也算是终得其所。
感官在慢慢消失,就连宁凰音的哭声也渐渐离我远去,我只听得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姐姐,你是我的英雄。”
呵,真笨,哪会有什么主持正义的绝世大侠,只有如天河中随波逐流的群星一般的芸芸众生。只不过,偶尔会有那么一两颗落下的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