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入世阿啀,责无旁贷”

作者:Amarysso 更新时间:2024/2/17 2:39:23 字数:6035

已然装满的麻袋靠在乘务间门外的铁墙上,紧邻站着的凯尔芙琳尼亚。里面的孩子在哭,放声在哭,像敞口的麻袋般大口吸气,又要从凯尔芙琳尼亚紧缩的眉间挤出声息,断断续续,呼与吸两不相接。每下都像砸在凯尔芙琳尼亚意识里,但事实上她连哭的平面都没有,桌、椅、箱、棺哪个都不行,只能在崎岖的地面上蜷缩地趴着。冰冷的石面与热泪汇融。

能不走已是万幸,难有其他奢求。只能等待,等待。等到屋内哭到声绝力竭,隔阂仍在,悲戚暂消,凯尔芙琳尼亚提起袋子走进房间,欧若利卡低头缩在墙角,略无沟通的意思。看来只能继续等...

“塔斯克到了,预计列车停留时间,无。下一站,阿瓦恰。”

不知从哪门子来的声音再次在周围响了,欧若利卡立刻弹起,眼中水雾未干,旋即记起什么似得愣住,再又缩了回去,在角落闷起头。头上的发饰露在外,哭得有些歪斜。没结果了,如果只是等下去的话。凯尔芙琳尼亚走进阴冷的暗角中,但到底做什么好呢?应付不来这种局面,自己造成的局面。在近处看了半晌,她俯下身,调了调欧若利卡那一个木轮和另一个圆形组成的怪异发饰,把它移到初见的正确位置。欧若利卡微微抬头翻着看了动手的凯尔芙琳尼亚一眼,又低了回去。

“我不擅长安慰人,能别摆这个样子让我犯难吗?”

没有回应。

“虽然你确实有错,但刚刚是我没收住脾气,话说太重了,应该有更长的沟通。”

没有回应。

“起码,起码先把约好的事做了,不是还要去下一个车厢吗?说偷奸耍滑也许真是偏颇了,可能你也想遵照,只是某些事项你也还不清楚。”凯尔芙琳尼亚忍不住又补上一句,“但拿自己做不到的事定约本来就不对。”

不知是因哪句话,欧若利卡抬起头,恶气盯上凯尔芙琳。泪花重泛,这次她憋着将其困在眼眶里,起身往角外。

“好了?”凯尔芙琳尼亚心里没底地杵在原地。

欧若利卡不想回话,费劲地把凯尔芙琳拿进来的麻袋抡着丢进棺材里,袋口未扎,棺椁并未闭合,像在责难欧若利卡没喂饱自己。可她已不在用乎这俩果腹与否,也不再需要打开箱子。

走到乘务室门口回头打量凯尔芙琳,但对方却死板地不会意,欧若利卡在门外的铁墙板上踹了两脚——“咚,咚。”

“要走吗?”

头也不回地往右,连身影也不放在门框中了。凯尔芙琳尼亚追着出门跟上,临走前瞥见左侧过去的尾厢,黑色在连通处蔓延,无疑的虚空,神创般的黑暗。同沃福尔,大抵是后会无期了。那些躺着的,也都再也不会重现,只作为旧日的肥料消失。右侧的欧若利卡拿着罗盘站在又一片雾前,在关于这里的信息上,她似乎并没有骗自己。那就继续吧,向前探个虚实。

——某时某处。沙雪下葬着黑冰,木炭叩待点燃,将层层冰川化得干干净净,使春回暖,冬退寒。被赋予这种厚望地废弃,制造。应运而生,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的终结——

仍搭着欧若利卡的手走出了雾气,从雾里向雾外的这次似乎不必遵照罗盘,而且只走了几步,她显得格外不情愿自己又碰她,却还是一言不发,看样子打算怄气到底了。

又一个太阳挂在天上,和过去的一模一样,却感觉如此不真切,就像处它之外还有排列成山的备用品候着一样,独一无二,能作为神或其造物被人顶礼膜拜的,现在也不过尔尔。这种感觉,让人格外讨厌又在意啊。其他的看起来就更缥缈了,说实话其他什么也没了,和欧若利卡一同完全置身于空荡荡的沙漠之中,身后一路踏着走来的雾气也消失不见,沙面高高低低,起伏凹凸规律全无。天上在下雪,唔,应该是雪吧,落在身上会融化。但错愕还不止于此,如果只是出着太阳在沙漠下雪也还能接受,问题在于雪和沙互相穿错了衣服,换了颜色。洁白的沙子铺出地面,土黄的雪花舞下天空,仅能通过质感判断它们到底谁是谁,无时无刻不要刻意重塑认知。什么也不做就累得出奇,快要头昏脑涨了。如果有巫师把这场景拿去当幻境制作,怕是没几个能扛住的。要是能和谁说说话分散下注意力就好了。可欧若利卡已经直接拿出罗盘开始顺着走,不想交流,也不想久留。

没办法,只好跟上她。这样一直往前走着,像在无垠的沙漠,还有雪原。不似上一个,四处都是奇形怪状的树木,变化多端的景观目不暇接,这里,只有白沙,和灰蒙蒙的下着雪的天空。单调,连声风也找不见的单调,已经到了让人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放的地步,好想再多出个罗盘能拿在手里盯着,跟欧若利卡一样不管不顾地低头往前。太阳也刺眼得不能直视,但能感觉得到,它正以非比寻常的速度行进着,感觉上才走了不到两里格,影子却已经从左跑到右边了。当然也可能自己走昏了头,毕竟在这种一成不变的地方,时间感乱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但它在这即将触及地平线时,却还保留着生人勿近的威严,光芒不减弱分毫。

最后走上一段,至白日沉白沙。现在,周围一片黑暗,理所应当出现的星月缺了席,什么也看不见。是比那挑唆认知的灰白舒坦多了,但多了不安感。

“欧若利卡。”在失明中喊道。

期许仍未有回应。

“欧若利卡。”这次提高了音量,即使知道她应该就在咫尺的前方。

“嗯。”不耐烦到如同动物的低吼。

“休息下,什么也看不见也走不了。”

不回答,但有声音传来,她似乎坐下了。夜晚,真是阔别良久了。好像已经很久没合过眼了,却没有困意,远不止,从清醒到现在,连基本的口渴和饥饿都感受不到。时间,在某一刻已经结束了吗?如果是的话,现在和欧若利卡把无人传颂的诗篇延长,又是为了什么呢?坦荡收结不比狗尾续貂?呼,先暂时搁置吧,黑夜总是容易让人多想。

“我试着睡一会。”

欧若利卡一声不吭。

向她所在的前方迈一步躺下,估计就睡在她身边。努力尝试安眠,像以前的每个夜晚所做的那样。若是能够睡着,时间就还留有余地;若是能够入门,就能暂时避开这略微荒诞的现实。

但哪个也没得偿所愿,自己精神得过分,觉都睡不下又何谈入梦。即使曾在任意一片荒林中也不如现在这样痛苦,睁眼看不到任何一颗星星。曾被眼睑巧妙隔开的光与暗,现实与虚幻,如今却是一片混沌。感受不到它的作用了,因为无论开合都是黑色;感受不到意识的作用了,因为无论清醒与否都是混乱。焦躁,无与伦比的焦躁。不是为了某事,而是为了无事。

旁边的欧若利卡有了动静,在这种时候无论什么声音听起来都悦耳得像天籁。但这是...什么声音?

“咕...咕...唔。”

看不见,只能用耳朵判断。由嗓管发出的声音并不自然,身旁的沙粒也像遭到外力而动得发响。好像,不久前就听过,甚至见过?

“欧若利卡!”吼了出来。她在掐自己脖子,她在掐自己脖子!我飞身向声源的方向扑过去,边摸索边撕扭着,直到轻压在她身上,双手拉住了她的双手。

“你疯了吗?挑这种时候做这种事。”

哭声在回应我,比上一次更释怀,也更肆无忌惮。看来必须收回前言,这声音完全没一点悦耳可言。对活着感到扫兴,却也意外得怕死,这是从我扼住她时得知的。但刚刚那无疑有着决绝,已经略跨过恐惧的决绝。放任往下,她大概就会从包里翻出匕首来。

兴许,我离原因又近了,在无眠的黑夜,在无梦的永远。

——三时无处。倒吊莲华枯败于冰雪,冻土泥潭远未崩解。花期已尽,凛冬无终。不过那没关系,只消转一轮,花会再绽放温热,技术的迭代就是如此,永无止境,尽未来际,直至极乐永宁,海晏河清。然而每轮所建的花却独一无二,确能稍作惋惜——

世界再次变得透亮,太阳从落下处原路返回,这夜也是意外的短。凯尔芙琳尼亚早已站起,抖落着身上的沙粒。欧若利卡也止住哭泣,挂着微红的眼眶坐在原地。磕磕绊绊的旅程还在行进,空无一物的时空仍在延长。

从沙上起身,欧若利卡的神采又恢复了些。拿回一旁掉落的罗盘说道;“继续。”

“继续往前走吗?”凯尔芙琳尼亚希望将对话延长,以致问题缺少意义。

“......”

“要别扭到什么时候啊,到底。再不说话小心舌头都烂在嘴里。”

“......”

没辙,凯尔芙琳尼亚盯着欧若利卡的背影走,会动的人比周围静止的沙粒要有实感得多。又一天在沉默中前行,这真的能叫一天吗?和正常的一天相比,影子在飞快地变幻,又已从右侧移至脚下。意识像是要被这黑影托起来般,又变得轻飘飘了。

有低低切切的声音暗动,在死寂的沙漠中格外清晰。欧若利卡停住,声音就在脚下。凯尔芙琳尼亚也听到了,即刻贴到她后,警惕地盯着前方的沙子,说道;“是在沙子下面吗?那声音。”

欧若利卡僵在原地,紧张地咽了口唾液,“不,不知道,这种单调的车厢。按...按理来说,是不会有活物存在的。连物件都很少会有。”

“往后站。”凯尔芙琳尼亚向前,骑枪已握在右手。

端在手中用枪尖拨了拨沙地,声音还在重复,但却没有其他的动静。她再靠近一点仔细辨识。

“…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声源一直在说话,不断重复简短而相同的内容。

“好像,是个人,在下面。”她对背着身对欧若利卡说。

“不可能,这类单调的车厢不会有人的。以前遇到过好多次,最后检查的时候也确实一个人没有,连物件都寥寥无几。别管是什么了,好像也没什么危险性,绕过去走吧。”

“万一真有人被埋了下去,正向外求救怎么办?”

“跟你说了不会有人,而且那声音根本不是在求救吧。”

“我要挖开看看。”

“呼。”欧若利卡烦闷地撇向一边,“死脑筋认死理,我先离远点。要是挖出地雷就好了,你被炸得七零八落,我也正巧不用再往雾外面跑了。”

欧若利卡跑得远远的。凯尔芙琳尼亚则动手开始向下挖,把枪收齐徒手一抔一抔地。声音愈发清晰,还在复读着。

“…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

刨开白沙,像把一样的白色物体出现,下面应当还连着什么。凯尔芙琳尼亚抓着把它整个从沙子里拽出来。

“是个人。”她正对从地里挖出的东西,转头对远处的欧若利卡说。

“哈?怎么可能?”欧若利卡飞快地跑来确认,足下的扬沙向后拨成小股烟尘。“真的有啊,居然,而且这外面好像是层塑料膜。”

凯尔芙琳尼亚没有乱动一方面是因为外侧这不知名的东西。另一方面则是,这里面的人实在不像正常的状态。双眼瞪得滚圆,不断复述着同样的词汇。

“拆开吧。”欧若利卡靠近蹲下说道。

“别急,这人看着难道不奇怪吗?”

“那不然怎么样,一直听着重复的‘没意思’吗?她不是长得挺可爱的嘛,不像有危害的样子。这穿得是东方式的衣服哦,你见识浅薄才会觉得奇怪,我可是习以为常了。”

“你判断危险与否是更具可不可爱来的吗?她怎么看都不像常人的状态。”

塑料膜中的她比自己高上一些,粉红的头发在末端渐白。要说奇怪倒也确实,衣服右侧是一整条大袖子。左臂倒是袒露在外,可手背上却插着一根螺丝钉,钉头和长而粗的大部分钉身在外,只有少部分扎穿了手心。右肩上还别着一个计数器一样的东西,但是只有个位数,而且显示是阿拉伯数字零。不过实在是不觉得这样一个目光呆滞,僵直地躺在地上的人有什么好怕。

“少见多怪,胆小鬼。”

“刚才还跑得没影的人真的好意思说这话吗?”

“我要拆开了。”欧若利卡手已经放上塑料膜。

“哦,那你随意。”佯作一脸无所谓,“我先往后避一避。”

“不行。”紧急停止手上的动作。“你是要护我周全的。”

“你不是说没危险吗?”

“一码归一码。”

“呼,服了。那你赶紧拆吧,这‘没意思’听得我都快没意思了。”

“这就,拆!”咬重最后一个字,欧若利卡把塑料膜撕开,扯个七零八落。里面的人还是僵直地躺着,除了嘴唇之外一动不动。“你看,都跟你说了没事。”

“好吧,好吧,算你对了。那见多识广的欧若利卡知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状况。”

“假作恭维来揶揄人可不是你追求美德。”

“早说了对恶人不需要遵照那些。”

“遗憾,我也不知道。比触电要安详,比中毒要疯癫。不会是...鬼。”欧若利卡自己吓自己地往回缩了缩。“东方很流行这些玩意,据说遇上的都超痛苦,死状也会很凄惨。”

“你见过?”

“当然没有,但是按说是可以变。可以变了之后把你想杀的人杀了。”

“那是什么仇杀利器?你也不知道的话现在要怎么办。”

“这样,你把她右侧的袖子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袖子?里面除了是手还能有什么?”

“不对哦,如果按照双手等长算。她的左手应该已经从袖口出来了,但外面却什么也没有。”

“唉?”凯尔芙琳尼亚仔细查看,“的确,但为什么要我打开。”

“唔...我懒得动手。”

“懒得动手?那我也不想动。”

“快点,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那就自己翻。”

“你不想知道吗?”

“没你那么想知道。”

“切。”欧若利卡只好开始捏起袖子的一层,动这种躺着不动嘴里还振振有词的人果然和想得一样恐怖。压住恐惧不断往上提,终于能够向里探看。“哦,里面是这个构造,真是巧夺天工。”

欧若利卡蹲在那来回探头,像是细致观察着。

“是什么?”凯尔芙琳尼亚忍不住问。

把提起的袖子甩回地上,欧若利卡回答道;“你想知道就自己翻。”

“那就算了。”

“为什么?”

“没有那么想知道。”

“这么无趣?”

“就是如此无趣,反正我觉得你肯定会自己说出来。”

“绝不会说,除非你去翻。”

“那就免了,我不用知道了。”

“不是,你好烦啊。这样话题不就没法进行了吗?”欧若利卡被气得无语。

“你说了不就好了。”

“那你猜一下吧。”

“不猜。”

“搞什么啊,这样。”

“算是对你之前装聋作哑的找补。”

“比鬼还要有报复心啊,你。”

“随你怎么讲,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嗯,空的。”

“那还真是,空得巧夺天工。”

已经恨到咬牙切齿了,欧若利卡无视着继续话语,“我从没这类车厢见过有活物。空袖子,镶着螺丝的手心,机械性复述同一段话,她大概只是个物件而已。”

“这么逼真的?”

“从古至今都有吧,石雕,木偶,机械。这个只是不知道哪个做得比较好的。”得出结论的欧若利卡大胆又坦然起来,在躺着的物件身上东拉西扯。这景象在凯尔芙琳尼亚看来则有着些许奇异。

欧若利卡不断捣鼓着,摸来摸去。太阳已经又要落下,在和上次截然相反的方向。“把它衣服扒了吧。”

“啊?为什么,什么癖好?”

“说不定能有所收获。”

“你想要什么收获?”

“那当然是机械开关。这么逼真的人偶肯定是时间后期的东西,说不定会有开关之类的。”

“开,关,到底是在形容什么?”

“就是...嗯?不用跟你废话了,好像找到了。”欧若利卡在物件左手的螺丝钉上发现了端倪,每次碰触这根长螺丝,它右肩上的计数器就好像有点变化。但无论用力往外拔还是向内拧都纹丝不动,没法深究。“你过来。”

“不是已经找到了吗。”凯尔芙琳尼亚走到欧若利卡身旁。

“你把这个往外拉。”欧若利卡指指那根螺丝。

“你确定?”

“确定。”

凯尔芙琳尼亚拉着它用力,但却并没有如意料中一样将其拉出。“嗯?扯不出来?”

欧若利卡根本不关心有没有扯出来,她只看到计数器并没有反应。“别拉了,这次往里拧。”

“拧?”

“这样,不会吗?”欧若利卡用手比划两下。

凯尔芙琳尼亚再次向里拧着出力,还是坚如磐石,但多少应该向内动了一丁点。

计数器内的数字零向下微移,就是这个。“对了,这次行了。”

“这么肯定?”

“只是有变化了而已,到底能不能让她如愿动起来全靠运气了。继续拧吧。”

“别拧了吧,这东西好像根本就没转,刚才往里那一点是我按进去的。”

这次在空中重重向手背上一拍,顺利地全部刺了进去,只留圆头在外。欧若利卡看到计时器在连续向上拨转八个零之后有了新花样,数字“一”滑至中央。凯尔芙琳尼亚对眼前的事感到惊讶,口中不断重复的“没意思”悄然停止,僵直的身体重新活动,像沉疴始愈的病人般从梦中坐起,先低头体察疼痛的左手,随即转脸笑迎欧若利卡和凯尔芙琳尼亚。

“入世阿啀(ai/kai),责无旁贷。”尔时,它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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