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要自己过去吗？”杨有财和江缎杵在杨氏木料厂的大门前，江缎刚要按响门铃突然又回头。
“不是，姐们，你都送我到这了，你现在这样问...”
江缎按响了门铃：“作为大少爷的保姆，走个形式关心你。”
“哎呦，这不是杨大少爷吗？请进请进！”半秃头的保安从窗户探出头后惊叹了一下来人，笑呵呵地踱出门来帮着杨有财推车，顾不得擦去嘴角还挂着的半摊梦乡唾沫。
“有财呀？今天怎么有雅致来厂里参观，莫不是你爸让你来视察？”木厂的负责人像是闻到味儿了，忽地从门边一角钻了出来，“咱们开工没多久啊，那群懒鬼有些还没就位，所以今天干活的人少啊，现在也不热闹，您见谅，见谅阿。”
“杨老八在吗？”杨有财直奔主题。
“老八啊？这个点，我寻思在厕所呢，中午这个点他准时去厕所，他就指望着那些屎尿屁偷闲呢，您去我办公室等着啊，我去揪他！”负责人麻溜地直奔厕所的方向，江缎不紧不慢地推着轮椅进了不远处的办公房。
进门后那空调的暖风照面吹来，把这烘得与外边像是两个世界，江缎把手缩着合在脸前，轻轻哈出一口白汽。
估摸着过了五分钟左右，杨老八被负责人推搡着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杨…杨少好！找我干哈嘞？”
杨老八兴许是觉得热了，扒下他的红毡帽子挂在腰间，额头蹦跶着几滴冷汗。
“我没惹事阿，活干得好好的，可不能辞我！”他和杨有财越对视越显得慌乱，最后终是受不住压力，从兜里掏出个“板砖”来。
“知错哩，杨少！我就是看这玩意瞅着新鲜，知错哩，充公，都充公！”他恭恭敬敬地把出镇买的新款手机双手捧上递到杨有财跟前。
江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别逗老实人了，我还以为你跟他干瞪眼有什么发现，搞半天是童心未泯。”
杨有财苦笑着把老八的手推了回去，终是开口道：“我发现他眼神里有话，所以好奇了一下，嗯，杨老八是吧，别紧张，你花自己的钱在外边买些什么不犯法，今天我只是来问些问题。”
他又瞅了一直站在门边的负责人一眼：“那个谁，你先出去忙吧。”
“好嘞。”负责人听出他话里有话识相溜了。
杨老八自觉立正，挺着小肚子把身板拉得笔直。
“镇子外边变化大吗？”杨有财的语气摆得很轻松。
“就那样嘞，什么灾后重建，什么区划制，我十几年前出去时在搞，昨天出去一趟还在搞！还有我刚淘来的这款‘爱疯’啊，我等几年嘞！”
“是吗，那他们的效率连咱们镇里都比不上，我爸平时还嫌弃镇里不上进，我回去有话呛他了，哈哈。”杨有财轻笑，“我听说整个厂里拉车往镇外运货的人手只有你一个，这么累的活，还吃得消吗？”
“吃得消吃得消，我就会拉车，也只会拉车嘞，谈不上什么累不累的，吃饭的家伙，我干得乐呵！”
江缎冷不丁地说道：“我记得你还用这出镇的机会干些兼职。”
老八挠了挠自己秃噜皮的后脑勺：“是嘞是嘞，这大车给我赚不少外快嘞，杨少你也知道，镇上近来就我一个跑里跑外的，所以镇里人要是看上啥镇外的新奇玩意啊，都托我出去时给他们顺便跑趟腿，一来二去的，这都成我的第二工作了。不过你们放心，运的都是些书啊电子产品啊之类的小玩意，绝对合法，不昧良心！”
他大力地拍自己的胸脯，羽绒服噗噗作响。
先前的负责人又推开了门，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小跑到桌旁，拉开抽屉翻找东西。
杨有财只是撇了负责人一眼：“辛苦了。杨老八，出镇的山路不好开吧，有没有在路上碰上过什么麻烦事？”
“我车技杠杠滴，都不是问题！”
“我记得，最早的时候你这活儿是王伯干的吧？那个王伯现在怎么样了？”
“王伯？”老八又挠起自己的脑袋，似是在努力回忆，“嗷！想起来嘞，我就是接手那个王伯才拉上厂里的车！那个王伯…说起来是好久没印象了，我就记得他那个…那个傻孙子在咱厂里混日子，他本人倒是一面没再见过了。”
正说着话，窗户外边突然传来阵阵人群杂耍的嬉闹声。
老八没有理会这阵闹腾，管自己接着说：“那个傻孙子叫什么来着？哎呀，我没记得，我单记着厂里人都叫他王傻子了，这外号到跟镇上那张疯子是一对，挺好记！”
负责人从抽屉里抬起头来：“杨少，对王傻子感兴趣啊？说起王傻子，他真得感谢咱们厂好心，要不是咱们厂给王傻子个机会做正经工作，他现在估计还在大街上跟野狗抢食呢！”
他说到“野狗”两字，一拍脑袋，来了兴致：“你别说，那王傻子的脑袋有病，没事喜欢趴地上扮狗，倒跟街上些野狗挺配，还老是‘汪汪汪’地叫，可没少乐着大伙，哈哈哈！”
他的另一只手没闲着，边说话边捣鼓了一袋饼干出来，众人看得清楚。
外边的吵闹声更甚了，还有声清晰的催促是喊负责人的。
“外边在干什么？”杨有财问了一嘴。
“说来巧，这不人到位的少大家干活不太积极，他们要搞耍一下提高士气，就那个王傻子带头呢。杨少要不也凑凑热闹？”
“杨少你先去瞅瞅吧，我刚好在这歇会儿，待会过去。”杨老八坐上了负责人平时坐的靠椅，体重压得椅面向下沉了一截。
负责人跑前边拉开门，江缎推着杨有财出了办公室，负责人又一路小跑到了前边引路。
三人离了办公室后往近旁绕了绕，到了一片积雪化出的泥地附近，边上围着十来个人，吵闹声就是他们发出的，唏嘘声加油声和拱火的煽动夹杂在里面。
“在打架吗，这你不管管？”杨有财皱眉看向负责人，对方匆忙地摆手，随即让众人前边人给杨有财让出一条道。
他这才看清泥坑里让人说不出话的尴尬景象，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在众人围簇的泥坑中心，一个衣不遮体的家伙趴地和一条野狗缠斗着，他们看得不亦乐乎的就这。
“再滚两圈！”一个粗犷的声音压过了其他声响，泥中人闻言一脚把怀里那只裹成泥犬的野狗推开，双手抱头卖力转动身子，粘连的泥浆被挤得吧唧响。
“噫嘘——”那短衫汉子又长吹了一声口哨，负责人把那袋饼干递过，他看都没看撕开包装撒出一把。
等候多时的“泥人”挺起上身，脏手一挥截住了几枚，他许是想向身后的“狗友”分享自己一番杂技得来的奖赏，但那条惊慌的泥犬已经夹着尾巴快蹿出泥坑了，就近的几个工人一哄而上，“嘿呦”一声协力给它丢回了坑里，擦擦手又向泥人抛了几枚硬币，对方双眼一亮更麻利地接到了手里。
“那个就是王傻子。”杨老八挎着大步到了杨有财身后，一手指向那个坑里狼狈的泥人。他的歇息其实就是在办公室的躺椅上过了一把瘾。
“看上去是精神不正常。”江缎说。
“不是，不是。”杨老八接着说，“说他傻没问题，要说他是个精神病，那我觉得怪可怜的。他是给这些人装傻子搞耍呢。”
杨有财歪头问到：“为什么？”
“那个啊，以前不都是王伯在养他吗，王伯没影儿了之后厂里给了他活干，大伙就自诩是他的衣食父母，王傻子听了不乐意，一个劲地跟我们讲他有妈。”
“这怎么了？”
“厂里人之前跟王伯处过，对这王傻子家里情况也知道些，没一个人印象里有王傻子父母，大伙都默认他是孤儿。可王傻子很犟啊，给他妈的样子还描述的头头是道的，什么总是散发着青草味的麻花大辫子，额角上方糖状的胎记，还有戴着和王傻子手脖上那块配一对的手镯子。大伙夸他挺会做梦，傻子的名号更响了，不过王傻子也不介意大伙叫他傻子，只是坚持说他妈不见了，要去找她妈，还请大伙帮帮忙。”
“可这和他在这滚泥潭有什么关系？”杨有财又问。
“……”杨老八朝泥潭里的王傻子扫了一眼，回来接着说，“厂里人不认他有个妈，但认他有的那点工资。大家口头上说答应找她妈，王傻子很开心，大伙伸手跟他讨钱，王傻子很乐意，但他这回是真傻，要多少钱都掏，厂里几十口人都说帮他找都来找他要，就负责人给他支的那点钱，哪够啊。不知道谁提出来要王傻子给大家表演杂耍，给大伙看开心了大伙就给王傻子丢钱，反正最后都会回到自己口袋了，王傻子也不懂，傻乎乎地就同意了，这一天天的，就变成了你看到这样。”
杨有财若有所思地问到：“他有说……他妈妈的名字是什么吗？”
“没记啊，王傻子自己好像也不知道，只提过也姓王。”
杨有财叹了一口气，思索过后有些犯恶心，沉默了良久。
他用视线扫了泥坑边围着的一圈人，开口说：“那个穿短衫的大个子，看起来像带头的，是吗？”
“嗯。”杨老八确认后挤了一个字出来。
